“子丹……”李越稍稍把柳子丹推开一点,喘一口气,“我还没说完——”
柳子丹再次贴过去。他现在不想听,如果注定他与李越无缘,那么,至少在此刻,他是他的。
“子丹——”李越抓住柳子丹灵活的手,“现在,这个地方?我们还不安全。”
柳子丹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终于收拢来抓住李越的手指:“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他要一次完全的爱,如果要离开,他也不想带着元文景的痕迹离开。他要记住李越,不只用心灵,也用身体。
“别着急。”李越握紧柳子丹发抖的手,不由自主地记起那天在上霄景王府里看到的场面,换了是他,也不会想在这里再多呆一分钟,“等他们搜过一遍城找不到人,警戒就会放松些,我们就能出去了。”
柳子丹几乎想尖叫:“还要等多久?”他怕这样下去,他的心和身体都会炸开来,碎成齑粉。
李越抱住他,安抚地轻轻吻他的头发:“别急,益州城不小,总得搜上一天,明天早上,最晚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离开。”
“那,我们去哪里?”
“去,东平。”李越坦白,“北骁已经跟东平开战了。王皙阳特地跑到中元来向我求援,我已经答应,把你救出来就去东平帮他。”
“东平啊……”柳子丹放松自己倚到李越怀里。是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人要帮,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可能早就去东平了吧。
李越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他:“只是帮他这一次。”
柳子丹轻轻笑笑,闭上眼睛:“我饿了。”
元文景眼里眨着血丝,砸碎了手边所有的茶壶茶杯,碎片溅了他那些手下满头满脸:“蠢才!一群蠢才!益州城才多大,连个人都搜不出来!”
底下终于有人憋不住,低声道:“殿下,公子失踪的时间不短,或者,或者在我们封锁城门之前,他已经出城了……”若是这样,就算把益州城翻过来,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再搜!”元文景终于忍耐不住了,“这次我带人去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他觉得李丹不可能那么快。益州城门在亥时关闭,而李丹失踪的时间推算起来大概在戌时二刻左右,没有马匹,凭李丹的体力,不可能在闭门前出城。不过,益州城四通八达,每日来往出入的车马人物数不胜数,就算他是封地的王,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城门不让人出入。如果今天午时还找不到,城门就必须打开,到时候人就更难捉到了。
景王府大门前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因为有王府在这条街上,不允许小商小贩在路边摆摊,因此早晨是十分安静。元文景率领着一群侍卫出了大门,刚刚走出十数丈,突然听到街道两头同时传来杂乱奔腾的蹄声,抬头一看,登时变了面色,只见前面并排十几头牛像发了疯一般,正对着王府的马队冲过来。
“王爷,快退!”侍卫刚刚喊了一声,就听到背后也是疯狂的牛嘶之声,连忙改口,“王爷快上墙!”已经离开大门有十数丈远,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只有赶紧上墙,才能躲开这群不知为什么发了疯的牛。王府的墙虽然高,但以元文景的身手,踩着马背跳上去并不难。
元文景反应也算快,踩着马鞍就想上墙。可是牛群虽然还没冲到眼前,这种气势已经将众人的马都惊得人立长嘶起来。元文景差点没被甩下来,哪里还能上得了墙。侍卫眼看不好,唰地拔出刀来,将元文景护在中间。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牛群已经冲了过来,扑鼻一股焦臭味,原来牛尾上都泼了油点了火,难怪牛跟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虽然只不过二十余头牛,却是都红了眼,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估计也阻拦不住它们。几个侍卫首当其冲,只来得及挥刀劈了几下,就被牛蹄踩倒在地。
为首的侍卫见势不妙,连忙把元文景扯到中间,将众人的马顶在了前面。牛角扎入马腹,鲜血四溅,牛吼马嘶,震耳欲聋。王府里的人听到外面的混乱,全部赶了过来,有几个脑子灵活点的,转回身去提水,想把牛尾上的火浇灭。一时之间王府中乱做一团,凡是能动弹的,全挤到了大门前那点地方。
籽儿本来是在主院里罚跪。李丹失踪,她这个贴身侍侯的人自然逃不了干系,若不是已经先砍了个侍卫泄了点火,元文景说不定早把她也砍了。不过现在府里乱成这样,籽儿终于也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是偶然的眼角余光那么一瞥,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背影,在回廊拐角一晃就没了。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她已经失踪的公子。腿已经跪得不会动了,但籽儿还是拖着身体挪过去。后门平常有四个侍卫看管,现在当然已经空无一人。门上的锁被撬开了扔在一边,两扇门半开半闭,哪还有什么人影……
“什么!”元文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给他敷药的侍女连忙收回手躲到一边。
地上跪的人心惊胆战:“回,回王爷,有两人闯出西城门了。不过,不过这两人一马双骑,前面的人蒙面,后面那个披着斗篷,小人没看清面目。”
元文景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两个人也拦不住!”听见一马双骑,他已经快气炸肺了。就知道他一个人逃不出去,果然有同伙,或者,是奸夫?
报信人磕头如捣蒜:“来人用三条奔牛开道,小人们实在拦不住。”
不提牛还好,一提起牛来,元文景更是恼火。早上他在几十条疯牛夹攻之下,幸好是侍卫们机灵,他才不致被牛角戳伤,但被自己的马踏了几下却是免不了的,此时脸上手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却是丢脸。此时又听一个牛字,登时火冒三丈:“来人,本王亲自带人去追,不信追不上他!传弓箭手,若追不上,就——全部射死!”
侍卫们正要去传弓箭手,只听厅外靴声一直响进来,罗大将军面色肃然,快步走了进来。元文景自幼离开母亲,是跟着这个舅父长大的,此时虽然满腹火气,见了他也只能生生按捺下去,道:“舅父怎么过来了?”
自从李丹献了那训练军队的法子,罗大将军就整日呆在军营,除了为元文景张罗娶妻纳妾之事外,简直连家都不回,就是昨日元文景纳妾,他也是呆到新娘进门就走了。这时候突然过来,自然是有事,因此元文景有此一问。一面问,一面示意侍卫们全部退出去。
罗严开门见山:“景儿,为何突然封锁四城城门?”益州城居于益州中央,是南北必经之地,来往客商货物数不胜数,因此封锁城门非同小可,罗严虽然是已经回了军营,听到消息又赶了回来。
元文景脸色紫涨,终于道:“是李丹逃走了。”
罗严微微有些诧异:“李丹?”
元文景在舅父面前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恨恨道:“跟着人逃了,刚刚出了西城门,我正待去追!”
罗严皱了皱眉,道:“让侍卫去追。我刚才在外面,碰到送消息来的人,说是你父皇突然中风,元文浩和元文鹏每日在宫中侍疾,只是封锁了消息不准外传。你看这事要如何处置?”
元文景怔了一怔,终于觉得还是此事更为重要,他手虽在书案边捏得发白,却还是硬生生坐了下来:“这消息,这消息的确么?”中风之症,可轻可重,但无论轻重,此时呆在上霄的元文鹏和元文浩都较占便宜。若是重症,这二人近在京城,一旦元丰驾崩,无论继位夺嫡,都是近水楼台;若是轻症,这二人日夜侍疾,也是孝子表率,在元丰心中无疑是大大亲近。元文景因为自幼便离开京城在封地生活,这父子亲情上终究是差了一些,也不知该如何讨好父亲。他身边虽有谋士,但阴谋之计应有尽有,这天伦之情该如何加厚,这些人却只提得出送什么奇珍异宝。只在得了李丹之后,才给他出了这般那般的主意。此时李丹突然逃走,他便又没了主意。而且此事既然是对外封锁了消息,他若是去京城,无疑是表示宫中有眼线,可若是不去,万一是元文鹏和元文浩意图夺位,等到尘埃落定,那便什么也晚了。
罗严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天赋,同样的拿不出好主意:“消息的确,我看,你还是去京城看看。我留在益州,若万一有个什么,我也好带兵过去。”
元文景也觉得还是该去,只是他才从京城回来不久,按说成年皇子,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能擅离封地的,现在要进京,到底用什么借口才好?
罗严道:“若不然,用你纳妾的借口?”话才说完,自己又推翻了,“不可。只是侧室,并没有觐见皇上的资格,更不必说才是个盐商之女……”
元文景脑中却灵光一闪,点头道:“舅父这主意不错,不如我进京,就说颇喜此女,想立为正室,但限于身份,想请父皇做主,如何?”
罗严犹豫道:“这——她只是盐商之女,怎有资格立为正妃?万一皇上当真答应,你岂不是失了身份?”皇子正妃,将来有可能立为皇后,一个商人之女,怎么能有这种资格,说出去也被人笑话。而且把盐商之女立为正妃,就少了将来联姻名门豪族的机会,当初只说纳妾,不就是为了留出正妃的位置谋求助力么?
元文景笑道:“这也只是借口而已。以父皇的性情,定然是斥我糊涂,断然不会答应。若是见不到父皇,自然连这番训斥也用不着了。”
罗严也觉有理,何况此时事急,也再找不到更合适的借口,于是便忙忙催下人整理行装。元文景虽是如此,终究觉咽不下一口恶气,召来一个侍卫冷冷道:“去给西定王送个信,就说九皇子还没死。若是他不愿跟本王好好合作,就等着他弟弟带人回去篡他的位吧!”
与此同时,一行出殡队伍已经走到东城门。一口薄棺,三两个送葬人,一打儿纸钱。本来按景王爷的令,就是出殡,也得开棺验尸,不过守卫们看看那未亡人的打扮,却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白麻衣,却扎着黑孝带,头发不梳髻,却披下来挡住半张脸。后者还好,望门寡,只是晦气而已;前者却表示,棺中人死于痨病或瘟病,这个,可是会传染人的。
领头的守卫情不自禁掩住了口鼻。这,这怎么搜?开棺,谁知道会不会传染上。可若是不搜,景王爷那脾气,谁又敢违拗?
“你们,去开棺。”
不情愿的下属拿着腰刀离得老远往棺缝里插。薄棺,钉得自然也不十分牢靠,刀刃插进去一撬就露出一道缝,跟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险些没把离得近的人熏倒,谁还敢再将棺盖掀开?这里面能藏人?笑话了!于是为首的卫守一挥手:“快走快走!大清早的,晦气!”
景王府的手谕就张贴在城门边上,即使是开棺,跟着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一人赶着拉棺材的驴车,一人扶着脸蜡黄的寡妇,慢慢走出了东门。
东门外十余里是乱坟岗,买不起坟地的苦人,就用薄棺或草席敛了埋在那里。此地一到晚上鬼火荧荧,野狗和狐狸到处乱窜,谁也不愿走近。不过此时,却有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那里。马车上跳下个人来,将缰绳和马鞭递过去:“掌柜的给两位准备了干粮盘缠,都在车上。那位田爷会跟上来与两位会合。”
马车与殡车分道扬镳,柳子丹在车里脱下那一身麻衣,又梳拢起头发。李越赶着车,回头看他皱着眉摸自己的脸,笑笑道:“到前面找点水,你再洗洗脸。”那蜡黄的颜色是用槐树子泡水洗的,又抹了些灰泥,以图掩住他的倾国之色,看来效果尚可,只是脸上紧巴巴的,难受了些。
柳子丹不语,倚在车厢上,半晌才低声道:“这就出城了?”就算,逃出了元文景的手心?
李越微微一笑:“莫田把他们引到西门去了,再说,他们也想不到你会往东走。”
柳子丹撩开车帘四下里看看:“这是往山里走?”
李越摇头:“不往山里走,只是顺着山脚。这一路上都走矿山,那里人少。”
益州虽说有盐铁之富,但还是近些年的事,从前这里就是穷山恶水,种不得粮,全仗着地处交通要道,做个商衢之地。后来渐渐晒盐开矿,此地才富庶起来。元文景的母妃家中是经商大族,眼光也有独到之处,看准了益州前程远大,先是推荐自己的兄长去益州做了守将,然后就为儿子讨了这处封地。果然十数年间,益州愈加发达,若只论税收,竟不逊元文浩在京城附近的那处封地。只是富庶日短,若要找什么名门贵族,却是休想。元文景三十未婚,亦有此中原因。如今益州城固是软红十丈,交通之处也是繁华兴旺,但这些矿山盐滩却仍只是苦人讨生活的地方,人虽不少,却都聚集在矿坑盐场之上,这山脚下的路,除了出矿之日有马队经过,其他时间竟是人烟稀少,莫说过两个人,就是九天神仙下凡,估计也没人注意。自然在这山路上走,行进速度不如官道奔驰,不过李越此时以柳子丹的安全为第一,其他的也就顾不得那么周全了。
136.情伤
柳子丹在车厢里坐了一会,看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走动,于是挪出车厢,坐到李越身边。李越对赶马车还不是十分在行,车走得有点歪歪扭扭,见柳子丹出来,生怕车子一颠把他摔下去,赶紧往里赶人:“快回车里坐着,这路太颠。”
柳子丹不语,不动,半晌才缓缓道:“卫清平还在上霄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先提卫清平,刚说完便不禁在心中自嘲。
李越听他提起卫清平,心里便是一沉,眼前猛然又浮现出清平临去时沉如死水的双眸。只是他尽力把这念头压下去,用轻松的语气道:“我忘记告诉你,来益州之前,我已经让他先走了。”
李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这个“先”字。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柳子丹,在来益州找他之前,就已经遣走了卫清平。可是听在柳子丹耳朵里,却完全变了个意思。他还记得李越说他们这是去东平,那么这个“先”字,等于是说卫清平已经先去了东平。小小一个字,意思一岔,便是谬以千里。
柳子丹只觉一颗心不知要沉到哪里去。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是已经准备要离开了么?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还是会如此凄凉?罢了。李越能来益州,好歹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既然当初宁为玉碎,现在又何必苟为瓦全?生在这世上一十八年,甜的苦的也尝尽了,除了早逝的母妃,就连父亲也不曾像李越这般给他温暖。算算,在他怀里也享了将近一年的福,比之早先的质子生涯,这一年已经是偷来的日子了,不该再不满足。路既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后悔。
可怜柳子丹在这里满心凄惶,李越却以为自己已经解释完了。他当然不会以为柳子丹立刻就会为此喜笑颜开,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想到完全相反的地方去,更想不到他逐走了卫清平,现在又要保不住柳子丹。山路颠簸,李越生怕柳子丹坐不稳翻下去,一手提缰,一手伸过去揽住他的腰。柳子丹靠在他身上,头依着他肩,茫茫然看着前方好象走不完的山路,终于闭上眼睛,手在衣袖里轻轻捏住了一样东西。
天色渐渐黑尽,李越找个平坦些的空地停了马车,放马儿自去吃草,自己点了火,拿出郑掌柜准备的干粮肉脯,在火上烘热。旁边就有条小溪,水流虽细却干净。柳子丹自己去水边洗净了脸,忽然道:“我想沐浴。”
李越一怔。这里倒是没有什么人,何况天色已黑透。只是水还凉着,沐浴就太冷了。不过他劝阻的话还没出口,柳子丹已经解开衣裳步入水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