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狠狠瞪他一眼,冷笑道:“哦,我倒忘了,柳公子也曾是他的胯 下之——”话音未落,一支劲射过来的筷子已经到了眼前,李越已经霍然立起,森然道:“你再说一句!”
文程咬牙瞪着他,这筷子直奔他的嘴,幸好北风坐得近,挥手将筷子打偏,只从他面颊上擦了过去,否则恐怕就会直插进他嘴里。他脸颊上火辣辣的,一道划痕迅速红肿起来,却不敢再对柳子丹多说一个字,只能恨恨转过头去。李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记得元丰是怎么死的吗?”
文程微微一震。他当然记得,元丰就是因为强迫柳子丹服蔓陀散以要挟李越,才落得目睹二子兄弟阋墙同日惨死,急怒攻心呕血而亡的下场。甚至连北骁四名成年王子先后身亡只能弄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继位,估计也与北骁攻打东平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要是杀了卫清平……平日里他只见李越和气宽容的一面,无论他怎样拿话刺他甚至无理取闹,李越最多只是无奈摇头……这些看得多了,竟忘记了他也是杀伐决断的人,手上也染着多少鲜血。
李越冷冷看着他:“记起来了?”
文程迟疑着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一震,脸上表情又复变得冷硬,冷冷道:“七弟回来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李越,两边的北风和周醒也绷紧了身体,唯恐李越一怒之下便会出手。
李越却并没众人想像中的暴怒,反而慢慢坐了回去,只看着从门口冲进来的莫田。莫田满脸阴沉,手中却是空空如也。文程眉头一皱,沉声道:“卫清平的人头呢?”
莫田目光望向李越:“扑空了。”
文程陡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扑空!”自从李越带卫清平回了上霄,他的人就在暗中监视,怎么会变成了扑空?
莫田用力扒了一把头发,咬牙道:“我们跟着卫清平,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下手。谁知他竟然还有手下,单是一模一样的马车就有四辆……街上人太多,跟到最后,还是跟丢了。”
文程举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手到半空,硬生生放了下来,咬牙道:“废物!”
莫田低下头,没敢说话。文程怒冲冲转头,只见李越不知何时已经轻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柳子丹正在给他斟酒,不由一股火气自胸头直冲而起,咬牙道:“你,又是你设的计!”
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你想清平死了,然后我找你们报仇?”
文程此时一股怒火已经烧昏了头,不假思索便道:“卫清平走不了!只要你在,他总要回来!”
李越一扬眉:“怎么?你还想困住我?”
文程冷笑:“你当然没人困得住,但我不信,你能带着柳子丹闯出去!”他目光向两边一转,厉声道,“听到没有!”北风首先站了起来,将如意也拉起来:“你出去站,别伤着。”如意面带惶然,看了看李越,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于还是走出去了。
周醒坐在椅子上,在文程的瞪视下终于站起身来,倒好像身上坠了千斤的铅块一般。杨一幸迟疑片刻,终于道:“文公子,这事我不干。我虽希望卫清平死,但他既然逃了,我就不愿再跟老大动手。”
文程怒瞪他一眼:“那你就出去!”
杨一幸看了李越一眼,掉头出去了。铁骥看看莫愁,沉默地站到了李越身边。莫愁眼光中闪过一丝黯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立起身走到了文程身后。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李越却是一副悠然之态,竟然又倒了一杯酒,悠然道:“怎么?真想要动手了?”
文程冷冷道:“我们也不愿动手。”
李越眼皮一掀看他一眼:“是么?可你们要杀卫清平,就是逼着我动手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动手,毕竟大家兄弟一场……”
文程听他言语诚挚,心里一热一软,但想到风定尘,又硬了起来,冷冷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倘若你当初不带卫清平回来,岂不是没有这些麻烦?”
李越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不必说了。文程看着他,咬牙道:“动手吧。杀了我们,你就能带着你的心上人走!”
李越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们动手。”
文程心里丝丝缕缕地像有只小手在轻扯,用力攥紧了拳厉声道:“说什么废话!不杀了我们,你休想带着人踏出这厅门一步!”
李越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笑了笑:“当真?”
文程咬牙道:“当真!”
李越摇摇头:“其实有很多时候,有比打打杀杀更好的办法。”
文程一怔,正在琢磨他的意思,李越已经道:“你没什么感觉?”
文程讶然道:“什么感觉?”
李越缓缓道:“酒醉欲睡的感觉。”
文程眉头一皱。他刚才就觉得头似乎有点沉,像是喝多了。但他平素酒量不小,这几杯酒根本放不倒他,因此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喝得急了点。现在李越一说,这头晕的感觉当真越发清晰起来,而且身上也越发乏力,当真是醉酒欲睡的感觉。他目光往旁边一看,见北风和周醒脸上都有些古怪,莫愁更是脸泛红晕,脚下已经有些虚浮,不由一惊:“你,你在酒菜里下了什么?”
莫愁只觉眼皮沉重,但神智还算清醒:“酒菜是我准备的……”
李越微微一笑:“东平有种醉神草,本身无毒,可是服用之后再饮酒,就会迷醉欲睡身软乏力。”
他说了这几句话,文程等人瞌睡之意更沉,莫愁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靠在壁上,渐渐滑坐了下去。铁骥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终于又退了回去。众人中只有莫田无事,连忙扶住了她,一探呼吸倒是平稳悠长,与睡着无异。李越叹口气:“不用担心,只是睡觉而已。醉神草无毒,只是让酒力发作更甚,让人好好睡一觉而已。”
文程强撑着眼皮:“你,你为何无事?”明明大家是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
李越拈起一根筷子在桌边上敲了敲:“药下在筷子上。”而他和柳子丹的筷子,已经用热茶冲洗过了。
文程恍然,但还有事不明白:“你几时下的?”
李越微微一笑:“就在你们以为我洗澡的时候。”
尾声
文程觉得眼皮上仿佛有铅块坠着,随时都会沉入睡眠之中,他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勉强维持一线清明:我们,还是没算得过 ……”
李越叹口气:“抱歉,风定尘已经死,没法再还给你了”
文程勉强看着他,惨笑:“已经死,已经死 …… 以为不知道么?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没能出口,就陷入沉睡。睡梦之中,他看见两个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他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最后,他们都消失在黑暗中……
李越挽着柳子丹站起来。屋子里除他俩之外只剩一个莫田是清醒站着的。李越看着他:“还要拦我吗?”
莫田向后退一步,眼神复杂,终于慢慢屈膝,跪下去,端端正正磕个头:“莫田谢爷救命之恩。”
李越忽然觉得一阵悲哀,摇摇头:“不必你们,好好保重吧。”
莫田抬头看着他。这张脸,曾经是喜怒无常谈笑杀人的,却是他把他从军奴之中擢拔出来带在身边,跟着他出生入死,以命相交。而眼前这个人,温和宽厚,坚韧冷静,让人不由自主地依恋,却……不是同行之人。一起走了这么远,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他要去过他的生活,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这个人像风,因为你觉得他似乎时时都在身边吹拂,就忘记了一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风,本是留不住的。
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但还有些精力旺盛的青年男女仍兴致勃勃地游玩。到处是张挂的花灯和鲜艳的新衣,因此小武穿的一身银线云纹豆绿衣衫虽然精致,在人群中却并不显眼。李越拉一拉马缰停下来,从车辕上看着他:“你的人呢?”
小武随便抬手划个圈:“城门里有二十人,城外还有二十。”他眼睛只看着马车帘子,“谁在里面?卫清平?柳子丹?”
李越把马鞭在手上绕圈:“清平早就出城 ,里面是子丹和铁骥。”
小武沉默片刻,道:“如果我拦你,你再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带着柳子丹离开。”他正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少年的清亮。
李越在车辕上磕磕马鞭:“怎么什么人都喜欢拿子丹来要挟我?”
小武黯然:“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你的心头肉。”
李越冷笑下:“那我就该受人威胁?”
小武闭紧了嘴,心里激烈地斗争,手微微抬起来又放下去,终于还是低声道:“我现在不能。”他忽然挺起胸,两眼直视着李越,“我现在还没坐稳,不敢动你。可是总有一天,我会长大,会把中元真正掌握在手中。”
李越看着他年轻的脸,微微一笑:“可是我不会留在中元。”
小武神情坚决:“我知道你要去东平。到了那时候,喔能踏平东平!”
李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志气。不过,东平现在北与北骁联姻,南与南祁结盟。中元一家壮大,必然引起他国警惕,所以中元越是强盛,众国联盟就越是紧密。西定么,按照子丹的嘱咐,也在与南祁联系修好,所以你要对付的不是一个东平,而是东南西北四国。”
小武冷笑:“我总能成功。”
李越点点头:“好。现在中元因为两名皇子争位已经引起诸多麻烦,到现在元文浩封地的事务还未料理清楚。而且屡次用兵也伤元气,等你真正掌握朝堂,怎么也得用个三年五年。恢复元气盛大国力,又得要个七年八年。征战各国一统天下,那就至少还要十年八年……”
小武咬牙道:“那也不过二十年而已。我今年才十六岁,二十年后春秋正盛。” 李越头:“可是二十年后,我已经五十岁。
小武陡然怔住。他竟没想过时间是可以流逝,可以令人变老的,更没想过李越也会变老。他看着眼前这张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张脸也会有齿落发白皱纹满面的时候。而李越就在他发呆的时候轻轻扬鞭子,马车辘辘前行,从城门中驶出去……马车驶出城四五十里,铁骥醒了。他酒量本宏,所以虽然喝得也是不少,却醒得最快。李越停下马车:“你,还想回去吗?我怕他们迁怒,所以不敢把你留在城里。不过如果你想回去找莫愁……”
铁骥怔怔地摇摇头。李越叹口气,知道经此一别势同决裂,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跟我去东平?”
铁骥迟疑着,终于又摇摇头:“我……想回家乡。”想看看那蓝草青牛羊撒欢的牧场,想看看那绵延百里威武雄壮的圣山,想听听嘹亮的牧歌和清脆的鞭响,想重温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豪气。他已经,离开家乡十五年了,十五年里,他终于学会“不”。他的家在那辽阔的大草原上,他的人民是那些刁羊的汉子,他的妻子,该是个脸色红润肌肤微黑、会抱着小羊羔哈哈笑的女子,会用双手去挤奶接羔,会甩着鞭子唱歌,会用毫无保留的热情来淹没他,不留遗憾……
上霄城外,辆马车辘辘东行,另有骑,绝尘向北……
东平举国哀丧,因为皇后产后失调,终于不治。
这次,御医院没有人按惯例被拖出去杀头,只是各自罚俸半年而已,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大的好消息。御医这活儿,看着风光,其实真不是人干的。
东平的百姓对此极尽哀悼,不过他们不是为皇后,而是为皇上。他们没人认识皇后,当初大婚的时候虽然皇帝与皇后一起去祭过山,但能有幸瞻仰圣容的万中无一,而且离得远,根本没人看得清珠珞之后的那张娇容。他们只听过皇后是丞相的孙女,为国家生下一位皇子,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已经许配北骁皇帝,将来长大就要嫁往北方。皇后在他们的心中,也就是这样了 。而皇帝就不同了。前些年东平年年向南祁进贡,民生维艰,这些年与南祁重新结为盟国,去掉了贡银的包袱,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得多。去年北骁入侵,皇帝亲临翠关,将北骁人赶出边境,现在又借公主结为姻好,此后几十年的太平日子有望了,这样的皇帝,百姓自然衷心爱戴,现在皇后新逝,皇帝已经下旨不再立新后,一时之间,街头巷尾不知有多少人在交口传颂皇帝的痴情,也为恩爱夫妻天人永隔而伤感。
在一片哀悼声中,王皙阳亲自送一辆小小马车出都城碧丘。
洛绮素衣淡妆,容色憔悴,坐在车中紧闭着嘴唇。直到马车停下,王皙阳弯身进来与她道别,才缓缓道:“皇上当真已经打定主意了?”
王皙阳从容点头:“朕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洛绮眼露怨恨之色:“臣妾与皇上到底是结发夫妻,又为皇上育有子女,皇上就一点不肯念着情份……臣妾自住在后宫,又能碍得谁什么事?”
王皙阳淡淡一笑:“ 你当真能无欲无求地安住后宫?纵然是你祖父的话也不听?”
洛绮窒了一下,低下头。王皙阳摇了摇头:“你 并非清心寡欲之人,洛家也非与世无争之门,若是长住宫中,必然不得善终。不如出了宫外,逍遥自在,别开一片天地的为好。你才貌双全,再选个好人嫁了,胜似跟着我受那说不出口的寂寞之苦。”
洛绮惨笑道:“皇上今日打发臣妾,他日难保不有第二人第三人。”
王皙阳摇头:“朕已经宣布不再立后,亦不再纳妃,不会再有第二人
洛绮不信道:“皇上不纳后宫, 是有违祖宗法礼的,大臣们也不会眼看着不进谏。”
王皙阳笑得微冷:“由他们进谏,纳不纳谏,还要看朕。”
洛绮到此时才真是死心,黯然道:“皇上不纳后宫, 究竟是为了什么?臣妾就是被逐,也想走个明白。”
王皙阳想了想,终于道:“也没什么。只是朕一直在等的人要来了 ,朕不想他看见你, 徒生烦恼。”
洛绮睁大眼睛,心中又妒又羡:“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绝代佳人,竟然让皇上连后嗣都不要了,这般委曲,什么人能承受得起?”
王皙阳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微笑:“佳人么?恐怕不算。而且朕已经有后嗣乐,也说不上什么委屈。朕从前为他放弃的东西太少,现在……也算不上多……” 洛绮听得半明白半糊涂,心中有无数幽怨,只是难说得出口,凄然道:“皇上怕负了那人,就忍心相负于臣妾……”
王皙阳看她一眼:“除了夫妻之爱,朕并不欠你什么, 天家无夫妻, 你当初入宫,就该知道个道理才是。何况你对朕的夫妻之情也并不深厚。当初朕卧病在内宫,你一定要来探视,究竟是关心朕,还是关心今后的太后之位?”
这些话都是诛心之言,洛绮听得面色惨白,索性发一个狠,咬牙道:“皇上既然知道臣妾……为何不干脆将臣妾暗中处死,岂不绝了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