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韬一怔,眼中陡然放出冷光:“怎么了?”直到此时,他才露出些当年的锋锐之气。
周凤城迟疑片刻,终于轻叹道:“皇上思念淑妃成疾,又不肯教太医诊脉,又不肯服药,还要日夜的批折子……到底是少年体质,这般下去,只怕成了痨症。再不肯保养医治,难说还有多少日子。”后面还有话没说出来,若是照太后那般大选秀女纵情声色,只怕更死得快了。
陆韬默然片刻,淡淡一笑:“他倒也多情。”说了这句,再没别的评价,径自低下头去,将周凤城裤角拉平,轻轻拍了拍,“这几日少动着些。这般山路更不能走。你是学政,驿站里要马,衙门里要轿子,都是该的。何况马上要娶太后的侄女,你就可着劲的使唤,哪个敢说不答应?”
周凤城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北山事变后,周侍卫在我那里躲了些日子。他总不信殿下就——去了,这时候或者还在到处找寻呢。”
陆韬眼睛微微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周醒是个好的,也是一片痴心的想头。这也好,总有个念想在,由他去吧。”
周凤城眼看他油盐不进,慢慢站起身来,摸摸身上,掏出件东西放到炕头:“你大喜,我是不能再来,这个权做贺礼吧。”那是一块玉佩,说是玉,其实质地是极坏夹石的,却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从前陆韬见过的。当时戏他,说将来用这个做聘礼娶媳妇儿,如今再见此物,却是恍如隔世。怔了一会拿起来贴身带了,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心表了吧。”
周凤城听得这心表二字,眼前竟然一阵恍惚,隐隐想起当年在岭州大营,此人半笑半正经地指天誓日:“末将对中书这一片真意,上天知道说不出来,只有心表了吧……”不敢再想,仓皇叫过两个亲兵,连声再会也不说,一头出了屋子。屋外却不知几时飘起了些清雪花,周凤城骑马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那屋子已看不清了,更不知门前是否还站着个人……
155.小试牛刀
周凤城这个学政兼观风使从东到西,走一地看一地,又是冬天道路难行,直直的走了两个多月。等他巡视到宁州的时候,新年都过了,春闱乡试已经考完三场,要出榜了。
宁州挨着云州,土地贫瘠些,却是学风昌盛之地。单是最近三代朝堂之中,就有两名尚书五名侍郎出于宁州,其他县府官员不计其数,素有“宁州才子甲天下”的说法。周凤城特特的拖到这个时候才走到这里,也是有心想看看今年宁州的考卷。
宁州地方主考卢元是个胖子,初春时分出来迎接学政,还走得满头大汗。周凤城见他像个球一般滚到自己马前,再想到他的名字,饶是有天大心事,也不由暗暗一笑,下马道:“卢主考免礼。”
卢元擦了把汗,道:“早知大人要来,只不是是哪一天。学生这几日批阅考卷,忙得不可开交,竟不曾远迎,请大人恕罪。”嘴上说着,眼睛不由去瞟周凤城那匹比驴大不了多少的瘦马。
周凤城这马是在路上与农家换来的。春气回暖,将要耕种,十户人家,却只有一匹瘦马,全靠人拉犁,脚杆插在还未化冻的田水里,冻得紫红。周凤城看着不忍,将自己和随从的马匹都换了给他们。他本来只随身带了两个家仆,再骑上这匹驴似的马,任谁也休想看得出是皇上亲点的学政。
“春闱阅卷要紧。远迎之类皆是虚文,大可不必。”周凤城先宽宽慰了一句,目光四下一扫,峻容立现,“宁州太守赵政可在?”
“卑职在。”旁边站出个官员,绯袍金带,比之卢元可体面多了。周凤城却沉着脸道:“春耕在即,城外人家畜力不全,以人挽犁。你这太守是怎么当的?”
赵政怔了一怔,想不通这位学政为何不问试卷,劈头便斥责自己春耕之事。他有点吃不准周凤城的意思,斟酌着回道:“回学政大人,春耕之事有司事专管,卑职这些日子一直在全力操办恩科春闱……既是大人查问,卑职这就着人来给大人回话。”
“你昏愦!”周凤城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先点出学政,是示意周凤城无权过问地方事务;再特提“恩科”,则是用皇上这顶帽子来压人。宁州风气周凤城早有耳闻:因此地多出才子,一州官员都把重点放在科考上头,盼着自己任上出个状元,考绩便是个卓异,至于民生,反而疏忽。此地由仕入宦者多,数百年瓜葛丝连,自成一派。凡到此地为官的,奉承士绅尚且不及,又怎顾得上百姓生计?因此普通不读书人家的生活比之他州还要不如。
“恩科春闱,是主考大事。你身为太守,理应协办料理,还要叫苦表功么?皇上下旨恩科,是为提携天下学子,并非你荒废公务之借口。本官离京之日,皇上面谕,点学政兼观风使,有弹劾百官之权。你身为一州太守,一个恩科就忙得你连农务都顾不上,可见才力不及。既是如此,怎么配太守的禄位?不如让贤的好。”
赵政听得直咽气。他抬出恩科的名头,准备只要周凤城申斥,就顶他一个轻视恩科的罪名,想不到周凤城会扣下才力不及的帽子,全然挑不出破绽,只好伏地请罪:“是卑职昏愦。本想春闱不消多少时间,待出了榜才忙农务也来得及,没想到就……”
“春误一时,农误一年,你不知晓?”周凤城原也不是要撤他的官,沉着脸道,“农务是居国之本,你为一方父母,竟然不知农事辛苦,罚你去城外耕地三日,也身体力行一次。本官离开之日,倘若仍无起色,你就听参吧。”说罢转向卢元,“卢主考,本官要看你的成绩了。”
周凤这般霹雳风行地处置了一州太守,看得卢元直愣神,猛然听见点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躬身:“是是,下官正要请大人阅卷。”
试卷的名次已经排定,只等拆封唱名填榜了。卢元捧起最上面一份:“这是学生取定的第一名,请大人验看。”
周凤城接过卷子,却没有看,反而道:“本官要看看第二至第十名及最后十名的卷子,还有黜落的试卷。”这里面的猫腻他是知道的。第一名最招风头,因此一定要选能压服得了众人的,轻易不会有弊,反而是后面的卷子最常做手脚。至于排在最后的卷子,则极可能是把根本考不中的人低低挂在末尾,而好一些的反遭黜落。他这话一出口,卢元脸色就微微变了。周凤城看在眼里,淡淡道:“卢主考,这里只有你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倘若不是太过分,本官也可相容。”他说着这话,心里却一阵悲哀。若换了当年,他查出情弊,必是当场揭破,断不能含糊。如今朝中沉浮数年,已深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官固然是做得更大,人却自觉不如当初明净了。
卢元原本被周凤城喝破机关,心惊胆战,却不想后面还有这么一句,大喜过望之下自然和盘托出。果然不出周凤城所料,第一名他自是至公录取,第二名至第十名中却是安插进了三人,最后十名中则插进了六人,中间还有十余人不等。不过他尚不是无法无天之人,虽然是舞弊,倒也不是太过离谱。除了最末有两人实属狗屁不通之外,其他也还看得过去。榜上共有一百余人,私自将名次略提个十几位倒也不甚显眼,本来房师阅卷,录取标准亦不无偏差的。周凤城指着那狗屁不通的两人道:“这两人断不可录,于落卷中另拔两人补入。其他人各落三名,我也不深究了。”
卢元想想这也于行贿之人交待得过去。考场舞弊自来有之,但不发则已,事发便是重刑,今日周凤城这般处置,实在已经是极宽容的了,当下忙不迭应了,将试卷换过,回头捧起那份首卷道:“大人请看这个。学生主考也有些年数,乡试文章这般锦绣的,倒实在见得不多。”
周凤城其实没有心情来看这锦绣文章。本年春闱试题有三:《平明赋》,《论积粟》和《咏水仙诗》。其中除了《论积粟》还算与民生相关之外,其他两篇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周凤城当初也是从这里面走出来的,做官之后深知这些“锦绣文章”的空虚,于国于民并无多大用处。就连这论积粟,也大多是陈词滥调,什么“三年之丰必有一年之积”,什么皇恩教化,导民积粟以防饥,看头知尾,其区别只在于遣词用句之高低。但既是榜首的文章岂能不看,因此接过来淡淡扫了几眼,预备草草浏览便扔下的。不想一眼看去,竟是一笔好字,秀致端凝,瘦不见骨。周凤城只觉这笔迹似曾相似,一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翻了几行,不由微微惊诧。卷中《论积粟》一文与陈文大异,开篇便言积粟须防鼠,此鼠一则为田间之鼠,二则为民间之鼠,田间之鼠易治而民间之鼠难防,矛头直指贪官污吏,言辞锋利大胆,却又华美流畅。周凤城反复读了几遍,笑着看了卢元一眼:“卢主考是想把这份卷子点为头名?如此一来,后面名次如何,也就无人注意了。”
卢元胖脸一红。他的确是打着这个主意。这份试卷固然文采斐然,却因言辞直指官府,一旦点为头名,必然引起一番轰动。宁州此地素来文风昌盛,临文不讳,点这样一份试卷做头名,正可显出主考的风骨,可谓名利双收。
周凤城笑了笑,翻到前面去看那《平明赋》。赋尚华美,却也易失之于铺张,这一篇读来音韵铿锵,篇幅不甚长,却是宏大端正,字字珠玑。再看那《咏水仙诗》,却一改前文之正统,换了游戏口气,最末两句“人间莫笑乾坤醉,花谢犹捧黄金樽”,读来似乎是鼓励及时行乐,细品却又有叹世之感,颇堪回味。
卢元见周凤城摇头微笑,又微微叹息,忍不住道:“大人看这份试卷可堪头名?”他虽是爱钱,毕竟还是读书人,乍读这首诗也是如此百味杂陈,因此将此份卷子拔为头名,倒确实是出自真心。
周凤城点了点头,道:“不知是哪里的生员。”
卢元见周凤城再无异议,便招书记进来拆卷唱名。周凤城在旁听着,只听书记唱名道:“赵家峪生员,李丹。”侧目见卢元面露诧异之色,便道:“怎么?你识得此人?”
卢元摇头道:“学生不识得。但赵家峪一带都是精穷的手艺人,从不曾出个识文断字的,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生员,学生实在不解。”
周凤城皱眉道:“手艺人便怎么?不能读书么?宁州虽是文风昌盛之地,但这贬低白丁之风实在欠佳。你身为一州主考,万不可也怀如此心思。”
卢元赶紧垂手受教,赔笑道:“好在明日出榜,大人便能见到此人了。”
不过卢元这话并没说对,第二日乡榜放出,考院前人头济济,全是来看榜的,却偏偏没有这个李丹。按例由书记官高声唱榜,榜上有名的出列,由房师带领参拜文君,而后头十名挂红游街,由官府亲自派人吹打相送。这是荣耀之事,哪个不来?偏偏唱榜已毕,这头名李丹仍未出现,这游街怎么个游法,倒叫人人都犯了难。
周凤城眉头紧皱,道:“赵家峪在何处?或者该生员有些变故不及来此。挂红游街不可耽误,书院依例进行,本官去赵家峪走一趟便是。”
赵家峪从山下到峪中共有四个村子,每村十几二十几户人家,几乎都姓赵,因此周凤城问起李丹,倒是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家门口。只是屋中已空无一人,屋角边堆着些未完工的风筝,此外并无长物。门只虚掩,连把锁也没有。邻居老妇坐在门口剥竹笋,听说是来寻李丹的,絮絮叨叨道:“李家兄弟呀,好人哪。哥哥是猎户,跑山一把好手,帮咱们修屋子,打来的野物全村都有份。就是脸上呀,落了疤,可惜了恁端正的孩子。弟弟长得俊啊,我活了七十六啦,没见过这样的人,画上也没有啊!镇子上那卖豆腐的,说是美人,哪里及得上他一根头发哟。”
周凤城听她颠三倒四不得头绪,耐着性子道:“您老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妇用手笼着耳朵凑过头来:“什么?”正在纠缠不清,屋里又跑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大声道:“李哥他们走了。”
周凤城问了半日才弄清楚,原来李丹是两个月前才搬到赵家峪住的,同来的还有个兄长李越,两人一个打猎一个扎风筝,闲时还教村里的孩子识几个字。只是几天之前两人忽然收拾东西走了,说是回老家,算算时间,正是春闱那几天。
男孩子一脸神往:“李越哥哥真厉害,那么凶的狼,他拿一把刀就杀死了,剥下的狼皮卖了个好价钱呢。丹哥哥识得很多字,长得又好看,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比不上他一点点。还会画呢,我糊的风筝都是让他画的,比别家做的好卖……”
周凤城听得云里雾里,正想离开,忽然心中一动,隐隐升起一种自己都觉荒谬的希望,问那孩子:“你说的李越哥哥,手腕上有没有个胎记?弯弯像月亮一样,旁边有三个红点的?”
男孩子头摇得拨郎鼓一般:“没有。越哥哥手臂上全是伤疤,他说是烫伤的。”
周凤城心中一阵失望,同行的卢元却不知他心思,愤然道:“参加乡试,却又扬长而去,直视文试为何物!如此大胆!”话没说完,见学政大人已经转身离开了,后面的话也就咽了回去,赶紧追上去,“大人,这榜已唱出,学生如何向皇上交待?”
周凤城也觉头疼。榜已唱出,就该送交礼部呈皇上御览,然后准备京城复试。虽然皇上肯定不会挨个去看,但礼部管事的人却是要一一对照的,这乡试头名不知去向,的确没法交待。
“就说,就说此人得了伤寒急症,无法入京参加复试,本官会去礼部交待。”
正当周凤城和卢元在这里商议如何善后的时候,两个始作俑者却在河边野餐。天气还冷,但点起篝火也就足够。李越在火上烤一只兔子,柳子丹靠在他身边,往兔子上撒盐和香料。刚刚过了冬天,兔子没什么肉,不过闻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李越撕下两条后腿给柳子丹,一面问道:“就算中了榜,咱们也用不着跑吧?参不参加复试还不是你说了算?”
柳子丹撕下一块肉,转手却塞进了他嘴里:“你当乡试是什么?只要中榜,就要上达天听,无故缺席是要拿问的,何况是头名。我想现在没准官兵已经到赵家峪了,不跑,等着他们来抓呀?”
李越满不在乎地笑笑:“原来如此。行,让他们去忙活吧。你还想去哪儿?现在宁州的头名都拿到了,还有什么想试试的?”
自从离了东平,这两人是走一路玩一路。柳子丹自幼生长宫廷,后来又做了质子,出入只在那数尺之地,只有当年送母亲灵柩返乡时略见识过些民间风光;流亡那一段时间倒是行走民间,却是心头惨怆满胸仇恨,又哪有什么心思去享受自由生活。此刻得脱樊笼,好似初入山林的鸟儿,什么都新鲜。李越索性带着他自西向东到处游玩,举凡什么当垆卖酒行脚贩茶,卖卜打铁射猎种田,只要柳子丹感兴趣的,两人都尝试过了。直到走到此地,天气渐冷,又至年关,李越怕柳子丹身体受不得,才在赵家峪住了下来,跟村民学扎风筝。本来开春就要再走,恩科颁旨,柳子丹却想去一试身手,于是买卷进场,一举夺魁。
柳子丹矜持地笑笑:“这个头名也不算什么,文有文名,亦有文运,就是三家村的教书先生,碰上了盲试官胡圈乱点,也未必不能登榜的。”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他虽是素有神童之称,但毕竟出身天家,名声虽盛,其中不无奉承之嫌。宁州此地是南祁最尚文崇礼之地,能夺乡试头名,足证他并非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