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诗由母妃写于卷轴,悬挂在寝阁卧床对面墙上。夜里每每辗转难眠,我便会看着它猜测母妃当年的心境——她在人间修真的千年时光里,是不是也有许多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像我这样看着水色芙蓉帐顶发呆?她那时都在想些什么?那么漫长的日子啊,她原本也该似我如今一般,一心要留在谷中与烟罗相依为命、终老此世吧?可是当那个狼狈不堪跌撞闯入的男子不在她预料的突然跌入她视线中时,那个就像是投入她寂静心湖一颗小石子的男子,不轻不重的,却恰恰撞击在她的心弦上,只“嗡”的轰鸣一声,就此决定了两人一世的纠葛……芳渡崖里的一切,因势就形,不矫揉不造作,却能精美到一个细节,常常让我感慨这个女子身上的灵气。只是如果,母妃没有遇到那个让她心动的男子,那么现在,她会是怎样……
还是睡不着,起身来到窗前。寝阁后面浴泉里升腾起来白色雾气,缭缭绕绕如梦似幻,透过它们我可以看见远处月光下那一大片布满山沿闪烁着碎光的雪银色忘忧,她们在这晴朗空明的夜色里,愈发显得娇柔而妩媚。这么安静的深夜里,只能偶尔听到一声半声秋虫轻鸣,世间万物都已酣然入梦;点点星光之下,是否独我不能成眠?叹了一声,回到床上依旧躺下……
天色微明时分,半梦半醒之间,我只感觉一阵悸动蓦然从心底涌透而出,顷刻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复又回转胸口,竟化作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迷蒙中猛然睁开双眼,一瞬间,竟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扶着额头翻身坐起,抬眼就见扶风怒气冲冲的从外间赶了进来,也不多话,拽起我就往外走。一路过来,远远就见谷口月本郁郁葱葱的花草狼藉一大片,满地残红中趴着一名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男子,仔细分辨,竟然是他?!
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阿……
当年初次闯入此谷,已然发觉颇有些古怪
——芳渡崖的入口,似乎并不存在于世间。一时间玩心顿起,几经查证方才明白:母妃当年曾在谷口加上数重结界。寻常之人来到谷口,恍惚之间只见一片繁花林海落英缤纷——故名曰“芳渡”
,来者不过忘情欣赏一番也就回转去了;树林之后却是悬崖峭壁,真真浮云缥缈,绝壁千仞,若是不幸失足落下,只有横尸崖底。
能够来到这里的世间人,莫说是我在谷中的三年不曾有过;便是仙魔鬼三界,连带母妃在此千年,也不过巧入一人而已。
可是如今,偏偏就有这么个人躺在我的面前,一身的重伤,满面的污浊,疲惫的面容少了几分霸气,却依旧难掩眼角眉梢绝色的风流雅致。
“这个人,您要怎么办?” 看得出来,扶风心中的暴戾隐忍得辛苦,倒难为他没有直接毁尸灭迹,只怕是在等我提出更妙的折磨方法。
这个人,平日该是多么的骄傲,竟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呢。
长叹一口气,我缓缓说到:“若是你要折腾死他,就不该拿了我来相见,找个僻静角落关了起来慢慢磨去可不是极解恨的?可又偏偏叫我见着……如今,你我也是修真的人,见死不救终归于心不安呐。”
“什么?您看清楚,他可是天帝,那个万死不足惜的家伙!” 我在心中轻轻摇头——这孩子的确不比烟罗,他的爱恨历来表达得强烈执著,倘若将来我不护着他些,只怕换了华月那人面前要吃大亏呢,我开始在心中盘算。
“你是扶风么?” 仿佛对花丛里那人视而不见,我径直发问。
“呃?” 扶风果然被问个措手不及,一瞬间呆呆的表情极是可爱。
“我问你呢:你是扶风,还是烟罗?” 依旧笑脸盈盈。
“自然是扶风!” 就知道他最忌讳这个。自 由 自 在
“我再问你,在你眼中,我是静妃华月雨啊,还是战魂羽呢?” 微笑的看着他,这个孩子心思单纯得很,不怕他不上钩的。
“您是羽大人!什么静妃,他也配?” 扶风答得咬牙切齿,两眼死死盯着那人,只怕下一秒钟扑上去咬他几口的心也是有的。
“既然没有静妃也没有烟罗,那么又哪里来的天帝和仇家?他不过就是一个误入深谷危在旦夕的陌生人啊。”
那人此刻已是昏厥多时,自然看不见我嘴角的淡淡弧度——你我之间的瓜葛,早已是前世的过眼浮烟,有缘擦肩而过,没有恨,更没有爱,今生今世你我不过是陌生人两名而已。
“您!……”
良久的沉默过后,扶风原本涨红的脸色变了几变,终归一片青白,轻轻硬硬的冷笑几声,异常平静地看着我的两眼说道:“您是主子,扶风不敢忤逆,也无言反驳,只是扶风大胆恳请主子记住:您千万不可忘记,当年他是怎么对待您的。还有……”
顿了一顿,下了决心似的续道:“……可别叫人寒了心,却又叫人心寒!” 一扭头,已是去得远了。空留我一人在原地苦笑。
唉……,我原本使个套子叫他自己转转明白,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不是记怪当年他受的委屈,只是一心想着要替我出气呢。若是刚刚出口前还能仔细那么一点子,断断不肯就这么伤了他心的。只凭他不私下处置这人的心思,我若换了平日早该觉察的,只是今日真真是叫这闯入的冤孽乱了心神,一时间糊涂油懵了心卖弄聪明,倒白白伤了这么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儿。心下大悔,方要紧赶几步追上去赔个不是,却听得脚边一声痛苦呻吟。我低身下去探探那人筋脉,却是脉沉气滞,只怕一时三刻就要元神俱灭,魂飞魄散,可是扶风……当下我竟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真是难煞人去。
5、
面前床上惨白着一张绝丽面孔的人,此刻正在沉沉的安睡。
定在谷口这人面前,看他一张死灰的脸,大半被血块污泥纠结住的乱发掩住;双掌双肘一片血肉模糊,从指缝里残留的泥土和花瓣来看,定是支撑着在林子里爬行了一大段路程,也不知道怎么就从崖上摔了进来。本想一走了之,却见他的长睫在那一头乱发阴影之中扇了几扇,居然还是咬咬牙救了他。
替他包扎,这人背上数道乌紫血痕,纵横交错,又深又长,分明是乱阵中被人围攻从不同方向用施下咒术的魔流刃同时砍入脊背留下的;左腿上挖出的两枚赤银箭头——我识得那是大哥兵器“冥日弓”
所发,赤银见血化毒,即便是天帝也能麻痹,可是质地极软,三界中也只有他能以之为箭;除此之外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刀枪斧戟无所不有,总之是换了别人,不知是死过几回了——他这一身,无疑是在破城之日被华月军队所伤,只是现在在我看来,双方都没沾了便宜去——他身上的残血,倒有大半不是自己的。这等厉害伤势,于他却是算不得什么,断不至于如此要命的。真正伤及肺腑,令他在魔军重重包围之下未能全身而退的,却是右边小腹上一处菱形细痕,从那愈合的情况推测,他应是被刺伤在大哥兵临城下的前夕。
只是这伤,非是至亲至密之人不能得以为之。
——伤口虽是小小,看刀口便知是拜他自己从不离身的爱刃“蛟龙银魄” 所赐;
——伤处虽是平常,却分明是裸露时刺入,白得泛青的皮肤上映下血色菱花一朵,妖魅夺魂;
——最关键的,这伤口之下,藏有他的“生珏”
,这是他全部灵力所凝,别说是破损,就是划动一星半点,也要调养半年,原该视若性命。利刃破肤而入,伤口虽细不盈寸却能力碎一角,定是在他毫无防备甚至意乱情迷之时下手,一击而中!若非见他右手心深深伤痕,我倒奇怪他为何未曾当场殒命。
只是,知道他的死穴又能得到这种机会,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这一下子既准又狠,竟不似常人能下得去的手……他身边得宠的人里,竟也有这般人物?左思右想,莫非是……
“战主,药!” 扶风不知何时已经冷冷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托着一只青花瓷碗。
我连忙殷勤接过,心中却极是纳闷扶风的胸襟,难道先前的惴惴不安竟是我多虑了?扶起那人喂药,动作间不慎泼了些在指尖,明明是滚烫的汁液居然寒气入骨。原来如此……
“人既然救了就绝不能中途放手,”
我停下动作:“唉……若他再出岔子,少不得也是我豁出命来再救。你先替我喂药,我去去就来。”故意重重叹一口气,起身出来在桌边放下药碗。缓行至阁外水榭,只听得身后水面“哗啦”一响,满池的芙蕖霎那间灰飞烟灭了大半。
摇头苦笑,信步前行……
黄昏——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很多时候,日薄西山时我会登上屋顶,一边欣赏着日落,一边浅斟低唱。傍晚之色,是我的极爱——看着万鸟归巢,月轮东升,世界在一片清辉笼罩之下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我会觉得自己是清醒着的;另一个原因,却也是我不愿承认的——我知道朝日的升起有多么艳丽夺目,可我宁愿接受冷淡的月光,因为这样,我至少不会在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炙热之后,变得害怕失去它。莫名的我就坚持——宁可欣赏月光到深夜,也绝对不早起。
看样子今日我的心绪真的很乱,或者是我今夜喝的太多,因为扶风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畔。
“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扶风问我,声音穿过夜风,凉得刺骨。
“你知道他原不该毁家灭国,落魄至此的。日升若不是被我伤了元气,他对战华月根本就不会惨败。”喝光琥珀壶中的残酒,仰头看看慢慢下沉的金乌,我的心绪平静——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死寂:“因为烟罗真正的死因。”
这个心结,也许是时候挑明了自 由 自 在
——扶风要瞒我一辈子,代价是他负疚一世;
——他认为是烟罗对不起我,可我觉得于情于理应该是我欠她的。
“你!……为什么?” 他猛然间抬头,目光如炬,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上次为我去采‘凤翔’时受伤,我就明白了……魂卫的血,是白不是红……只是烟罗死前服了‘噙血’,你知道是谁给的……飞华,我的三哥,魔帝……”
这一瞬间,是逼迫自己亲手掀开心中原本掩得死紧的一处伤口呢。一手遮住眼睛,不想看到扶风的惊恐和悔恨,我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化作了微弱的呻吟,几乎就要撑不到说完,几乎恨不得自己就此窒息,几乎以为……自己再次面对着这痛苦,会死去……烟罗为了爱情背叛我,她用生命来道歉。她没有错,扶风更没有错,错在飞华……可是为什么,我却恨不起来?被亲人背叛的人,只能怨恨自己呵!
“那么红的血……烟罗的血,那么多个夜晚在梦里纠缠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是我的亲哥哥……为什么不要我,都不要我?……”
多么美的残阳啊,血色的。嗬嗬,亲如手足,我有个为了权势不惜伤害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去利用自己妹妹的哥哥,多么可笑……杀死烟罗的,是飞华的薄情,是飞华的野心;烟罗不过是三哥用来操控我的棋子。在他眼中我是如此冷血之人,烟罗不死,我怎么会插手天魔之战?他又怎么能顺利拿下日升?明白,我全都明白……强烈的痛苦趁着酒意翻江倒海地淹没了我,我感觉得到那种可以扼死人羞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错、不是……”
扶风的臂弯真的很温暖,算了,我累了,就让我放任一次自己,可以么……“您醉了,睡吧、睡吧,我守护您,让我告诉您……”是谁在我耳边低诉?听不清楚了啊……夜风好舒服,让我睡去吧,心就不会痛了……
6、
“真的?” 我不死心。
“真的。” 扶风恭谨得异常。
“真的真的?” 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真的。” 他面不改色。
“为什么、为什么……扶风,你确定那株极目顶上的‘龙眠春翠’一次真的只能采下这么些许?” 我一脸不甘地瞪着碧玉盅中最后一口清亮茶汤。
扶风淡淡看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不紧不慢回答:“我第七次的郑重回答您:世间的确只有六两,一星不剩,现在全在您的腹中。”
后悔得直跺脚,生平第一次,我开始痛恨自己对极味的专注。这道茶中极品,是在山顶下过第一场春雨后,茶农们在清晨阳光还未照耀大地时,将尖端一叶一芽与晓露一同摘取下来密制而成的。我也不过才饮了四、五回,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扶风并不抬眼,我却肯定他在偷笑:“而且请您别忘了,下一次采摘需要等到九年之后。”
“什么?难道说,你有告诉过我?天哪,还要等九年?九年耶!啊~~~~~~~~~~~~~~~”
这个时候,我还要形象干什么?
我要叫,我要所有人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多么后悔、多么不甘、多么懊恼……
“羽弟,今日何事这么开怀,真真难得一见!看样子愚兄来得恰是时候呢。”
低低沉沉略带笑意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煞是好听。话音方落,一名儒雅男子出现在我的花厅门口。
“寒大哥,今天难得有空过来。”听得外头脚步,我便已知道是他——能够安然进出我的芳渡崖,世间也不过他一人而以。
来人虽不是绝色,神韵却是极耐品味。
——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温柔清澈,只是下方总是一抹淡淡晕青,略显疲态;挺鼻修眉,面色白皙,身材清瘦,欣长挺拔,也算潇洒俊逸,更难得的是这人不仅人品出色,而且气质一流,待人又是进退极有礼数的,又肯嘘寒问暖,端的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深交起来,言谈之间,顾盼神飞,已有几分光彩照人;若是他不经意间一笑,嘴角微弯,眉尾轻扬,恍惚间竟如浓云蔽日的天空霎时云破天开,一线灿烂阳光直射入心底;再看那双眼睛,只觉得顾盼之间实在是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竟让人很有些不敢直视,可见这人原是极精彩的,不过是愁苦埋没了金香玉。
一个夏日午后,我为见识闻名天下的“名宿集”瞒着扶风偷溜出谷,慌张之间偏偏又被一伙无赖纠缠,路边行人竟然视若无睹,我又碍着众目睽睽不便发作,正是狼狈得不可开交,一名三十左右的清秀男子居然奔了过来替我解围,虽然暗笑他一身书香附带手无缚鸡之力,却为他明明自身难保却还义正词严所感。
“大哥今日怎么得闲过来?数月不见,愈发清减了些。” 我看这人眉目间总有些抑郁之气,果真向来难得开怀。
“贤弟你是知道的,也不过就是那样,捱得一日便是一日……不知今日可有空陪我下完那盘残局?” 男子一揖回礼,微笑询问。
“敢不从命!” 我笑着答到……自 由 自 在
秋天的午后,漏过飞檐斜斜照入方亭的阳光照在身上,心中最是温暖安宁。那人专注的脸上映着薄薄的淡金,愈发让人感叹丰神如玉,我一瞬间竟是呆了。
“羽弟,该你了。” 轻咳一声,寒衣说道。
“噢!大哥方才下到哪里了?” 脸上微微一红,只在心中暗暗自责。
“羽弟似乎心不在焉,如此大哥可要忝胜一局了。” 寒衣果真心思是极细密,只怕他还不知道我原是看他入迷的。
我细观棋路,寒衣此刻已是胜卷在握。“大哥刚刚这一子,既阻了我的外援又长了黑子的气势,羽儿输得心服口服。”
寒衣的棋艺称得上是世间数一数二的高手,只是每每与我对弈总是略输一招半子。看他面上难得微微有些喜色,我厚着脸皮续到:“原来大哥以前竟是深藏不露,我今日至此还未明白输在何处,小弟从此再不敢托大,还请大哥将各种玄机指点些个,渡我超生。”
“说来惭愧,今日我不过在心中想着不要输得太快,总是用黑子拖延你些罢了,不知不觉居然胜你半子。” 寒衣轻声言道,面上透出些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