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论这一点,我现留下他,就是在玩火。
其实怕的,倒不是三哥责怪,而是这人,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那日之后见面,他倒是从不主动纠缠过来,即便是在庭院之间遇着,也不过恭恭敬敬唤我一声。
对于初见的事情,像是从不曾发生,他既绝口不提,我倒不便贸贸然提起,心想不是这人那日烧昏了去,错以为不过迷梦一场,也便笑笑搁开了手。
只是,他竟不再打听治愈他的人,这一点上,反而露了马脚
——这世间,没有人是不好奇的。
他的伤势,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什么样的人救得了他,他不会不想知道。毕竟,莫说一般奇人异士,就是三界之主联手,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复他的“生珏”
,何况还有一身大大小小的伤。
他愈是不问,我愈是肯定他心中有鬼。
也罢,明明不是第一天识得这人,觉悟是早在救他之前就有的。
反正山中岁月长,多个人陪我做做戏,也是很开心的,谁叫这人生得周全,到了谁跟前都让人爱不释手呢。
就是做些杂役,也决不辱他半分贵胄气质,真想知道他可是天生就这么一派大气的,
譬如此刻明明是在修剪花木,一身粗衣的捏着剪子站在花丛之中,竟也是光彩夺目,说不出的闲适优雅。
可恨我也是堂堂公主出身,怎么就总是被他比了下去……
他赖在谷中不走,除了避祸躲灾、修养生息这些表面上的意思,应当还另有图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我也就睁眼闭眼懒得理他。谷中所藏无非是些经史子集,他爱看就看了去,又有什么相干?至于我和扶风,记念着这人过去的好,大概这辈子也难轻易相信他……
当时这么想着,也就放纵了宁留在我的身边,其实终是自视过高,熟不知——道高魔亦高呢。
………………
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时悄悄溜走……
及至芳渡崖里又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方惊觉,宁已在我的身边停留了六月有余。
而我们的关系,已经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警惕防备变成了目前频繁的交流诗书棋画;
甚至连扶风,对他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只知道当我发现自己开始常常为他的精彩之处赞叹时,
我们的关系也已经发展到了彼此直呼姓名的友好程度。
这个男子,当初能令天界那么多女子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不是没有道理的。
………………自 由 自 在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
掬月轩的临水露台上,一案一琴,一侧的龙晓鎏金鼎内焚着淡淡的檀香。
“羽兄,这首曲子在这原该是这样的。” 我停下手来,缓缓偏头,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一调宫徵韵最忌拖沓,否则余韵不成,反为滑音,曲色就落了下品……”
宁不愧是天界的头号乐者,想他当年初登大宝,只凭一时兴致轻拨玉筝,提笔写下《朱韵旌羽十二曲》。
三曲激昂澎湃,定为行军作战之曲……于是昂扬士气、战无不胜;三曲庄严肃穆,定为祭祀朝拜之礼……于是泱泱大国、上下尊礼;又三曲轻灵明快,三曲缠绵悱恻,为各国宫廷坊间广为流传演奏;
只此一著,千年间三界竟然无出其右者。
看我听得出神,似乎不甚明了,宁有些无奈。
其实我的琴艺虽不入他耳,三界之间也是颇有名气的高手,当年更是为被尊为魔界之珏,即便面对寒衣这样的当世高手也决不露怯。只是这人才华横溢、造诣极高,我的水准虽不至于令他抱耳鼠窜,一些美中不足还是有的,偏偏我是凡事务必极力求个完美的,没有道理放着现成名师不用,所以每每抱着幽兰琴来相扰,美其名曰“切磋琴艺”
。
他又仔细复述了一遍,见我眉目间隐隐还是迷惑,只好请我将这一曲重新开始弹奏。
依言埋头开始,将近方才他提点之处,我却因为走神只听得只言片语,慌乱之间下手已是错了好几个音,
正要停下,幽兰上赫然多了一双玉色手掌,指尖撩拨,已将我断得不成调的曲子行云流水的续了下去。
不知他是何时提步绕过琴案来到我的身后的,
此刻,他是极认真地在为我演示着指法,或挑或抹,或拢或捻,
我却只能透过层层单衣感觉到从他胸膛传过来的温热,
他低下头时滑落的雪银发缕轻轻在我肩上扫动,
他在我耳边解说得十分详细,低低声音清亮悦耳,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清的舒服。
半刻过去,他停下手直起身来,我能感觉习惯了他体温的后背一下子暴露在春寒中,一瞬间的微瑟……
记得那晚,我坐在寝阁的窗畔,看了好久的月亮。
然后梳洗入眠,竟然是数年里难得的一夜酣睡……
12、
——明萱堂
“战主,不是我有偏见,您……三年之约已经过去数月……为了这么个人……不值得的……
万一惹得那人亲自过来……岂不是又要给他作践?”扶风忧心忡忡地站立在我面前。
右手轻摇着手中的翔龙御函,我扶着额头无奈苦笑。
看看淡紫纸面上的龙飞凤舞,倒果然是那人笔迹,
他那双执掌三界生杀予夺的手,何时也肯提起笔来写家书了?
只可惜表面文字连讥带讽,字里行间厌恶已极,那些御人之术,他终归是不屑费一点心思来用到我的身上,
言辞如此直白,就算是给世仇也是极失身份的呢,何况我好歹还是他唯一的亲妹?
单凭这一点,比起宁当初在人间含笑擒我时的风度,他就差了一大截子……
摇了摇头,怎么心里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人?
我将书信放置一旁,起身整理刚刚午寐后有些零乱的衣袍,心口不一地说道:
“你别多心,我哪里是顾忌那人的……你尽可放心,他也就是看看我的近况,最多讥讽几句解解恨。
他现在寰宇为尊,正是春风得意,哪里就有什么急事催着我回去办了?不过是闲了白问问……”
“白问问?按我说,他问问是假,炫耀是真!战主你也太由着他圆来捏扁来掐了……
还有,哪里就用不到你了?现在虽说是灭了日升,可交接不当又把鬼界给漏下了,他能不指着你再回去给他打江山?”
扶风说着上前来帮着打理,我将腰间一对如意双鱼的碧玉佩取下来递给他——这些个矫饰我历来是用不惯的。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到底是他妹妹……”扬眼看看窗外,和风暖阳,天空浮云朵朵:
“今儿个可又热些了,我倒是要去水边走走。你把信收在我房间里的暗格里,别叫他看见……”
扶风停下手看着我,半晌幽幽叹了一声,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自 由 自 在
盛春已到,暖暖的阳光绕过四围高耸的山崖照进了谷里,
每日早早映透我寝阁玉棂窗格上的雪纱,却是颜色亮丽得叫我不忍心责怪他们扰了我的晨眠;
山顶上积了数月的一片银白渐渐消融,化作清澈溪流顺着山坳静静流淌下来;
芳渡崖里沉寂了一冬的花草树木,也在潺潺雪水和丝丝春雨的滋润下,一片花红柳绿,明亮耀眼了起来。
我沿着水边慢慢走动,隔湖相望,远处是一片火朱枫,新生的红叶夹杂在略老的绿叶间,层云叠翠的一大片柔嫩艳色倒映在水中,倒影与浅底处的白石静谧依偎,偶尔几片桃色花瓣缓缓浮过清透湖面,几尾银鳞小鱼自在游动……
这样的日子,对于世人来说,是一年里最舒心的……
万物都依时间在约束生命,恒久不可求——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可是,好比豆蔻佳人,是可以尽捡着青春挥霍无度的;此刻的人间芳菲,也是极力绚烂美艳着的。
看着它们,也许就不会忆起生命的短暂吧;
所以……春色醉人心。
其实,即便是拥有着几乎永恒生命,快乐也并非永日相随啊……
我沉思中走走停停,这山谷里曲径通幽,顺着水流的方向前去,
转过一道山壁,远远就见一条小舟半横在浅滩上,舟尾坐着一人,似在垂钓……走近一看,果然不错的。
苇竹草帽、月白布衣、一领钓竿、一身的渔夫装扮,十分的悠闲自得,
这样精彩的天气,看着这么好的天地山水,
非要这般,方才享受得尽兴呢,这人果真是极懂得寻欢作乐的,竟是处处不输人。
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上去了,拎着脚悄悄靠过去,安静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如果不是他微微让了让身,我会怀疑他还没有看见我……
微风轻轻掠过远处的树林,沙沙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里……
“噗~咚!” 许久,一条调皮的小鱼跃出了我们脚下水面上,挑衅似的摆了摆尾巴又跳回水里。
这儿真的很宁静,的确是个钓鱼的好地方,也不知他几时找来的,白白便宜了他独享这么久。
一想到自己在谷中住了三年,居然被他捷足先登就有些愤愤不平,又看他如此的享受,一时孩子气发作狠狠晃了晃船身,
惊走了一条几乎上钩的红鲤,也吓跑好不容易聚过来的鱼群,于是他整个上午的心血彻底被我破坏。
他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我,转过头来,一脸莫名其妙的无辜。
我顿时心情大好,刚刚的郁闷一扫而空。
“对不起啊,我没坐稳耶,你继续。” 笑眯眯的看着他,我的表情应该更加无辜。
就是欺负你,谁叫你浮生半日闲,明明有这么好的来处,也不知会我一声?
久久,宁把盯着我的目光移开,“你刚刚很不开心。” 他并不看我,自顾说着。
“没有!别瞎猜。” 我的声音很虚。
“你刚刚的呼吸告诉我你有心事哦。” 宁用力将鱼钩甩出去,银色圆弧消失在水面。
“我的家人来信,要我快一点回去。” 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否则此刻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你不是这儿的谷主么?原来这儿还不是你的家阿。” 宁淡淡的说,却是求证语气。
“你的家人对你好的吧?” 其实,呆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对于他的亲人,我真的知之甚少。
“你也会感兴趣啊?我还好奇你救了我却不问我的来历呢。” 宁偏了偏头看我,又转过头去:“我出生一个大家族,原本是有很多叔伯婶娘、兄弟姐妹的……”
顿了一顿,他提了提钓竿,又放下去:“后来,我的父亲可能成为当家,而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十二岁那年,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救我……被我的叔叔伯伯们乱箭射死……可是我现在只记得,他是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小男孩……”
我感觉到他握着鱼杆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惊跑了一条快要上钩的鱼。
“我的父亲成为了当家。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是我大伯的小女儿……有一次父亲看见她在教我写字,不知为什么她就消失不见了……所以我后来很久都没有去喜欢女孩子,她们就像是刚刚开放的小黄花,太容易被摧毁……可是等到我有力量去保护她们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找不到当初我喜欢的那种小黄花……不是太香,就是太俗……”
他重新把鱼钩远远抛出去:“我的叔叔伯伯、堂兄弟们在我成年前不知都被父亲送去了哪里……总之没有再见过……”
“那么,你呢?你过去是怎样一个人?” 自 由 自 在
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却很轻,全被一阵忽然吹来的大风盖过;
我有一瞬间的呆愣,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他的事情如此好奇。
宁果然没有听到,他看了看湖面,摇摇头将鱼杆收起。
我还在想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虽然他的语气是那么的轻描淡写,
我却能体会到,当初那个孩子独自面对这一切时的孤寂与恐惧,
那时候,他是在放声哭泣,还是在冷眼旁观着……
上到岸边,我帮他提着鱼篓,我们前后走着。
“你知道么?” 突然,他停下来转身看着我,十分认真的问道。
“嗯…啊!?” 我被突然问道,下了一跳。
“我今天是要钓些活鱼请扶风下厨烧给你吃的,四月天的小鱼烧汤堪称极品呢……”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已经感觉到口水在嘴里流动。
“等一等!你钓得多不多啊?” 我想这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鱼篓不是在你的手里么?” 他扔下一句话,径自向前走去。
“嗯……一条…两条…三条……啊~~~~~~~~!!!不会吧,宁你这个家伙,一天就只钓了三条鱼啊?!还都是这么巴掌大小?啊啊啊啊~~~~~~~~这要我吃什么?~~~~~”
我终于知道了作弄他的后果,金色夕阳照耀着银白湖畔,独留一人惨叫不止的身影……
13、
华灯初上,楼影更迭。
品芳厅上满桌红肥绿瘦,夜明清辉之下鲜亮明艳,愈发显得精致诱人。
斜了走在身边含笑的宁一眼,我暗舒一口气开心坐下。
扶风的材料历来色色齐全,哪里真要等米下锅,晚间的菜肴竟是出奇的丰富。
钓上来的小鱼被做成白玉香羹,虽然调制之法颇为朴实,火候里却是有着大学问——几条小鱼加上少许碧笋丝、月姜、金米,炖出一玉盏明亮雪白的浓醇鲜汤,不单鱼汤鲜甜甘美,鱼肉竟是与半透明的细细鱼骨一同化在舌尖,果真是再也没有的细嫩绵糯,不禁暗赞了一声——扶风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好歹有个外人在场,我无论如何是再做不出那种大快朵颐的馋样来——其实平日里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家扶风少爷是不肯单听我赞美之词的,行动方能证明一切。
这一顿吃得斯斯文文、风平浪静,速度慢下来,也好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看这两人。
扶风隔我不过两尺,今日换了石白春衫,外披一件松青的纱袍,愈加衬得眉目如剑、轮廓如削,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的脸庞却已是阳刚十足。偏偏这么俊朗的男儿,每每被我软磨硬泡得要洗手作羹汤,难怪他将厨间定为我在芳渡崖里的禁区。
真想知道,方才他在厨房,对着一堆菜蔬可也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呢?想着便要笑出声来,只好勉强按捺住。
对面的那位,大概不知我正在偷瞧他,一如既往的细嚼慢咽。我在心中叹道:此刻他虽低头无语,可这举箸进筷间的仪态,绝对是掩不住的皇家风范;只怕就算再沉默些,明眼之人也必要对他的身份猜上一猜,今后果然出谷时若要掩去身份,只怕这一条就是首忌。好在我原是习惯了这个,不曾碍于他的气势影响食欲,反而觉得这人即便低眉敛眼也是赏心悦目……
“怎么?今儿个的菜不好么?” 正看得发愣间,扶风不知何时停了箸,愣愣看住我。
忙忙收回目光,狠狠就近取了几箸菜塞了满口:“……呜呜……没……吃太急……噎住……嗯、嗯……” 原想说是方才噎住歇一会子,不曾想现在果然是噎住了。
扶风急忙过来帮我顺气:“你少诳我,从上桌就没好好吃过……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这也就罢了。你方才又在想些什么……”
宁这才抬起头来,将碗箸归位后,缓缓说道:“扶风公子别生气,我来作证,贵主人果真是喜欢今天的菜色,就连刚刚发呆,也是口水横流呢……”
一脸笑得可恶,他言辞之间,表面似在维护我,其实拿我取笑呢。
宁你这家伙,小心报应!
扶风将桌面上清茗伸手取了过来递给我,口中却淡淡向那人回道:“这么说来,宁公子您是指责在下为仆无理,以下犯上啰?”
果然,现世报阿,扶风从来就是在无人的地方欺压于我,却永远不能容忍别人亏负我一点的。
“哪里、哪里……是在下唐突了……” 踢到铁板,宁此刻尴尬多于无奈。
宁啊宁,若我不开口,你果真以为扶风就是吃素的么?我装作专心喝水,看他怎么收场。
“呵呵……今天果然口福不浅!扶风公子才艺双绝,在下佩服佩服……我方想起庭中还有两棵宓罗云槐不曾浇水……二位慢用……” 说话间,人影已是消失在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