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给人一种紧张的错觉。而这种寂静最终火炉逐渐带来的暖意所打破,官员们再次开始高谈
阔论,有些则乾脆大大方方把玩自己的玉扳指或是暖手的紫砂壶,而那些刻意压低後依然刺耳
的言谈中都参杂著“阉竖”“去势”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藻。年轻的官员在这片交谈中微微的蜷
缩起身子,脸色苍白著低垂了眉眼,而那如画般清秀的五官中除了安静就是安静,像刚逝去的
生命般冰冷的清丽著,只有手指的关节中在官员们俯视的目光中轻轻握紧,握出一片浅浅的苍
白。
後悔吗?对於一切选择,他从未後悔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有
多少能像池中芙蕖在污泥中挣扎出一身冰清玉骨,而芙蕖说到底也逃不过狂蜂浪蝶。恨?怨?
你有怨如何?无怨如何?疑我谤我如何?忠我信我又如何?说到底不过一场虚空,何况他又非
为了别人千载胜誉而活,而那些千百年的贤人忠士,帝王将相,如今还不是落入他手中,任他
指点评说?他不後悔,当然不後悔。只可叹这世上,不後悔不代表不悔恨,不回头不代表不犹
豫。再见面,可怜脸上再如何秋水不惊,心里早已波涛暗涌,而在閒言碎语前,表面装出十成
的气定神闲,可心里如何装得出气定神闲?
他不是不可以放弃,他可以放弃,这不再有人在意的贱命,早已不必为了任何人苟延残喘,
他早可以任天下人肆意辱駡,他早可以任自己成为天下的笑柄,但是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
就不愿眼睁睁看著自己千疮百孔的尊严跌落尘埃,这血管里传下的偏执的血统,唆使他像剑一
样挺直自己的腰杆。他还有为了那个人都不舍得丢弃的尊严——他发誓永不舍弃自己的尊严。
因为纵使自己再如何两手空空,只要尊严还在,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高高昂起自己的头颅,纵使
身为下贱,身有残缺,也可以和常人一起凝视天地,俯仰无愧!
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
一念转过,他微微松了松自己握紧的双手,却赫然发现有几个官员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
背著光,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视线。“太史公。”他们暧昧的笑著,“我等听闻太史公触怒圣颜,
遭腐刑之苦,如今伤愈後官复原职,实乃可喜可贺。”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却惊惶
的想伺机从这压迫中逃出去,那年少的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似乎在那次剧痛中就义无反顾的离他
而去,直觉在脑中轰鸣的告诉自己,快点走,快点走,不要继续听,不要听他们对自己的折辱。
而那左边的胖子却在这时再往左踏了一步,恰好堵住了他最後的退路。那人说:“太史公,莫
非是害怕吗?莫要怕,太史公去势後,容颜美若妇人,远胜从前,以色侍君,绰绰有馀,就连
我等不好男色之人,也在可惜家中後院,没有藏太史公这般绝色。”说著,那几个人压低里声
音的笑。而那在他耳中无比刺耳的笑声却在这喧嚣著的大殿轻而易举的隐匿著,轻而易举的让
他万分後悔自己选了这般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心里有火气在阴暗的角落慢慢的烧,这是他原本
宽厚的心胸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些人一点点的折磨之死,挫骨扬灰,
莫不成身残後,连性子都不由自主的变了?变得如此极端易怒,如此激进偏激?而那些人却自
以为是的料定了他不敢也不愿大声呵斥——他本就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天大笑闻。那个人,
叫自己这个忤逆圣颜之人重返朝堂,是否就是想让自己颜面扫地?他想问,这便是你的愿?
怒,极怒,恨,好恨。他冷笑著,厌恶的转过头去,不想再听那些极尽侮辱之能事的粗言
秽语。这时突然有一个粗厚雄浑的低音压低嗓子呵斥道:“你们在干吗!”那些官员看到身後
那人壮硕的身躯,迅速四散开去,那熊熊武夫瞪著他们隐于人群的背影,低低了骂了一句,然
後将视线转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官员,轻声抚慰道:“司马兄,你还好吗?”那年轻的官员仿佛
是自嘲的笑著,说:“让将军见笑了。”那武夫不好意思的摸著自己的头,说:“哪得话,灌
夫现在还忘不了当年陛下征匈奴时,司马兄的种种好处。”说著,武夫哈哈的笑著,眼中慢慢
的凝聚出耀眼的精光,他仿佛是充满向往的继续道“司马兄,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卫青,
李陵,你,皇上,都还那麽年轻,都是热血的好汉子,塞外的风很疾,塞外的酒很烈,在草原
上骑著马,那才叫痛快。当时打了一场胜仗,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喝酒,你和皇上都喝醉了,
记得吗?那晚天空有多漂亮,先是火烧般的晚霞,然後是满天闪烁的星辰……”那个年轻的官
员却仿佛在那武夫难得动情的描述下被撕裂了一条还没有愈合好的伤口,他直直的退了几步,
直到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昏暗的烛火中,他淡淡的说:“灌夫,你忘了吗?李陵已成了大汉王朝
的千古罪人,我也……不再是什麽热血的好汉子了……皇上也再不是当初的皇上了。我们四个
人,只有你还没有变。”
那官员语气那麽冷那麽淡,弄得武夫向他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这时殿外突兀的传来五更的鼓角声,清冷而孤独的响著,百官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然後
鱼贯而出,朝著浩和殿走去……
不久,天就要亮了吧。但天亮时分,和这漫漫的黑夜到底有什麽不同……
百官不会想这些,只是一个劲的弯著腰走他们的路,然後在他们低著头的时候,太阳慢慢
的爬过了海面,照耀在琉璃瓦上,明媚而耀眼,流光而溢彩。
「刘彻X 司马迁」鸳梦第十三章
[ 帝王]
我记得那天,懵懵懂懂的,从树上跳下来,懵懵懂懂的,回到了宫里。在寝宫里抱紧了一
床锦被,还是觉得冷,我好冷,迁儿,我好冷。从骨子里慢慢的有寒气肆意而出,从骨子里觉
得寒冷。御花园里的月亮和他宅院里的月亮是否是同一个,它在我床榻上撒下满床清辉,像是
结了一层寒霜,照得我的头发像白发三千,明晃晃的睡不安稳。
我在那天晚上,又挖出了他走了之後,埋在园里的桂花酒,喝了很多,做了一个好梦,梦
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桂花香。
那之後几个月,匈奴犯我边界,他上书要我反击,於是我下令徵集粮草,招募士卒,练就
十万精兵,挥君而下,卫青,灌夫,李陵,皆为我左右大将,他随兵出征,没有为什麽,仅仅
是少了押运粮草的人,让史官押运粮草,很可笑对不对,或者说是我在嫉妒。一出征便是几年
几年,而几年中会有多少变故,足够他成家足够他娶妻生子,足够让我在他记忆中变成一个可
有可无的淡淡影子。我好怕,我好怕,即便我在他心中不过是遥远的回忆,只不过是黄粱的梦
境,我也要延长梦醒的时间,长到我也陪他幡然省悟。
出征那天,我骑著汗血马,披著大红的披风,两条长长的雁翎在头冠上蜿蜒,我拿著我的
湛泸剑,对著我万千士卒喊:“不破匈奴,何以为家!不定中原!枉生为人!”於是那万千士
卒随我一起喊:“何以为家!枉生为人!!”喊得这天也似低了,地也嫌窄了,容不下那麽多
豪言壮语,容不了那麽多英雄肆意狂奔。我领著大军浩浩荡荡的一路南下,看著脚下的土地不
复青葱,看著脚下的土地满是砂砾,看著脸上的风不再柔顺,看著脸上的风夹杂黄沙;我就知
道快了,我的士兵们也知道快了,於是我们夜夜磨砺自己的兵器,而兵器在日夜叫嚣,连同手
中的剑哭泣般的嗡鸣——给我仇人的血,给我仇人的血!可直至到了攻城的一刻,我才发现我
还是太天真,那麽多硕大的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那麽多羽箭像黄蜂过境一般从城墙上扔下来,
那麽多大好儿郎的躯体像垃圾一样从城墙上扔下来,被石头砸到的士兵像黄瓜一样一声不吭的
倒在了地上,被箭射中心房的士兵挣扎了好久才倒在地上,从城墙上扔下来的躯体也倒在了地
上,倒在地上的人慢慢填平了护城河,我的士兵们依然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前仆後
继的顶替刚露出的缺口,他们如此的坚定不移。他们如此的视死如归,他们如此的义无反顾,
仅仅是因为,仅仅因为——他们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用生命,用生命赌我可以大获全胜,用
生命相信我可以凯旋而归!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我在马上仰天长啸,然後腾空跃起,用
足尖在城墙上轻轻借力,跃上城楼,削菜一般割下几个放箭的敌兵的首级,口中大吼:“杀啊!!”
千万士兵随即应合,动地惊天。
刀砍入身体,就把敌人的手砍下来,箭射入身体,就把箭拔出来扔在一边。
在塞外黄沙里,我和万千士卒杀红了眼,杀红了眼……
「刘彻X 司马迁」鸳梦第十四章
[ 帝王]
忘了杀了多少人,忘了死了多少人。
父亲曾说生命的意义就在於不停的毁灭与创造,但我知道他也只是说说。年幼的一个冬天,
我站在长安街上,雪落纷纷,我看那一片奄奄一息的人群,曾许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诺言,在寒
冬的时候可以派发热气腾腾的米粥,在盛夏的夜晚有空暇在柔软的草地上扑打流萤,在日落之
後,会有繁华的夜市,小孩提著莲花灯笼,在长安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光阴流转,直到
当年的决心与目标成了过眼云烟,当年太傅问我的话我依旧牢牢记得。
何为明君,我答曰不兴战事。他说该是放弃,那就应该是放弃。
但是我的无用,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改变。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可以快快乐乐的白头到老,
我希望我身边的战士,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胜利後分到一亩三分地,儿孙满堂,福寿绵延,我希
望我带了多少人奔赴战场,就可以带多少人回来。一个都不多,一个都不少。去得时候可以唱
励志的战歌,希望回来的时候不必换成悲怆的秦殇。但是这只是我的希望。而我的希望从来都
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无法扭转乾坤,哪怕江山在手,我无法颠覆历史,只能拔剑四顾。只能
记住溅到脸上鲜血的温度,只能辜负……
忘了打了多少次仗,挡下了多少次冲锋和突袭,有时候也会轻易的放弃刚攻下的城池,只
带走城里的粮草,再把援军引入城中,然後悠閒的包围,有时候也会假意的收留逃荒的百姓,
让他们兴高采烈的走在前头,引下敌方如蝗虫过境的箭雨,踏过百姓尸骨未寒的身体。我想我
会遭天遣的,我一定会遭天遣的,那些我心中放得至高无上的生命,如今被我视如草芥的践踏。
如果苍天有眼,只恳请三十三天外的每一尊神佛,请将所有罪过皆归於我。
我心里的痛和苦,我绝不能要他知道一分一毫。他只需要在送粮草的路上听马蹄细碎,骆
铃叮当,闻著青稞和小麦若有若无的芬芳,倒骑在马背上,读他的竹简和骨片。他只需看到我
全胜而归的身影,我会洗去一身的血腥,他只需看到我登上龙椅的背影,我会学会不再哭泣,
他只需看到我将建立起的永垂不倒的大汉王朝,他无需知道那王朝下白骨累累,他只需知道他
一手成就了一个永载史册的君王,他无需知道那君王心中最深的执念。
迁儿,错的都是我。你是我唯一的心,你是我唯一的疼。
这天,胜了一场大仗,匈奴後退百里扎营。军营里我的士兵终於得到喘息的机会。在黄昏
时分尽情狂欢,打开了一坛又一坛的美酒。我没有阻止,是的,这场盛会本就是我的纵容和指
使。我知道他们怕,也许怕得厉害,但他们绝不说,死也不说,哪怕看著身边的亲友迅速的死
去,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这天胜了後我跟他们说,他们有一天的时间尽情的庆祝,只有一
天,过了这一天,请磨砺你们的兵器,整理好你们的战甲,死去的兄弟已经死去,活著的人也
要幸福的活著。我接著说,不要害怕死,请把你们的命,交给我,而我,将把我的命,托付给
你们。
我说,战场上,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士兵们於是哭著开始搬出一坛坛的酒,大声的骂,大声的闹,推推攘攘,涕泗横流,泪为
干的时候就开始咧开嘴巴放声的笑。笑得衣冠不整,哭的颜面无存,醉卧沙场。
我躲开了,我知道从今天过後他们会全无保留的听命於我,虽然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我驾马骑了几里地,一直回到我们白天的战场里。那些尸骨无人收拾,用呆滞的眼睛天真
的看著天空,我找到了一片我死去战士的尸体,鲜血染红的土地散发出朦胧的色泽,我躺在我
死去的战士们的身边,他们仿佛还在我身边呼吸,我在他们中间躺著看月亮,却发现今天,天
上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浩瀚的,闪烁的星空。
我和我的战士们一起躺著看星空。那麽多那麽多璀璨的星星,这麽美这麽美的星空。试试
抬头看看阿,你会看到你头顶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星星默默的看著你,温柔的包容你,宽厚的抚
慰你,告诉你不要怕,告诉你不要哭。我尝试著在星星里面分辨出天玑或璇光,後来找累了,
就对著星星开始想迁儿。
而迁儿——我们错过的太多太多,枯萎的花,是不可能再次盛开的。
我们的花,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枯萎的无可挽回,我发誓一生一世的爱情,从开始
就输的一败涂地。
於是我慢慢的从战场上爬起来,拍干了身上的尘土,不去看战士们还圆睁著的眼睛,骑马
闯回营中,将一坛坛酒抱进了王帐里。
远远传来了马蹄响,有人说新的粮草到了,到了就到了,我没在意。
「刘彻X 司马迁」鸳梦第十五章
[ 史者]
他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我正在後方,领著长长一队的骡马,马背两侧背负著沉重的粮食,
队伍前走著几只在大漠徵收的骆驼,我骑在驴背上,轻轻的吆喝著一些老弱的士兵,慢慢的催
促著牲口行走,烈日当空,步履蹒跚,骆铃就在炎热的空气中清脆的一路走,一路响。叮叮当
当,叮叮当当。
打仗带不了那麽多厚重的竹简,只在怀里塞了几本他以前给我的帛书,柔软的布面,写著
娟秀的字体,用白色双线的丝线密密装订。那书上,很香,有墨香,有熏香,还混杂著淡淡的
花香,将书揣在怀里的时候,我常常苦恼的想,他碰过的东西,是不是都带了香,像奴隶主会
给奴隶打一个烙印,从此便是一生一世。他碰过的东西,烙印著这一生一世都洗不掉的桂花香。
我不由自主的闻闻自己的手,手很乾净,乾净到没有一点别的味道。
空气里全是骡马大声喘息著的鼻息,混著青稞芳香的味道。我想如果我目不识丁,站在田
垄上,每到秋天,持一个锄头,牵一头骨瘦嶙峋的老牛,到了秋天,是不是也会闻到那粮食的
芳香,看到那满山遍野金色的麦浪?如果我不是处庙堂之高,是不是可以过著无忧无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