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贴着墙,仰面望向楼梯口.
“程明?”我压低声音再次呼唤他.
没有响应.
只有古怪的爵士乐在我四周环绕.
为什么要有音乐呢?是想用音乐来掩盖什么声音吗?──如果有什么声音的话.
又是一个方便的谋杀现场?
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后背渗出汗水,衬衣极不舒服的紧贴在背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轻轻把手按在腰间.
那里有一把枪.
前天为了阿伯谋杀案而去领的枪.昨天上午破案后他们一定已经全数回缴,但我那时并不在分局.
我放轻脚步,拾级而上.
走廊很静,很黑.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主卧的门口,迟疑了一下,轻轻的扭开了它.
房间里黑得象个山洞.我记得程明睡觉不喜欢有光.他订制了极厚的窗帘,放下它们的时候,就是正午时分屋子里也得开灯.
我关上卧室的门.借着一点微光,我查看了书房和客卧.
没有人.
他不在楼上.
他在哪儿?
确定楼上没人之后,我迅速回到楼梯口,下了楼.
我来到大客厅,我从来没有在它没有开灯的时候来过这里,看上去好陌生.路灯的微光透过落地式玻璃洒了一半的屋子,沙发之类的家俱在暗处黑魖魖的,象沉重的影子.
一直以来听到的爵士音乐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幽暗中,CD机的电子讯号闪闪烁烁,我走过去,关上了它.
一下子就静了.
我心跳得太乱,一时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虽然很轻,但的确是脚步声,由远而近,从我的背后而来.
我紧张到极点的神经一下子炸开了.
我猛地转身.
与此同时,我听到他的声音:“子鱼……”
“站在那儿别动!”
我大喝的同时拔出了枪.
然后我看清了,就在我身后大约十步的地方那个高大的身影.屋里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好象非常的错愕.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这是当然的,任何人被一把枪这么指住,大概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用双手握着枪,直直地对准他.我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和呼吸.
停了一会儿,他好象失笑着说:“子鱼,你这是做什么??恪?
“站在那儿!不准动!”我提高了声音:“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放下!放下!”
屋里光线太暗了,他手上好象拿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我看不真切.
如果此时他抽出一把又直又长的西瓜刀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好,好,”程明说:“我放下,你别激动,我放下……”
“慢一点儿,慢慢的放下去.”我提醒自己,尽量看清他的一举一动:“就放在那里,放在地板上,对,好了,现在你站起身来.站到这里来,双手放到头上.不要动.”
他照我的话做了.
他站在大厅的中央,四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攻击性的东西.他的双手放在头的两旁,非常合作,比我预想的顺利得多.
“子鱼,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的确给了我一个惊喜.”我冷冷的说:“我说过别动!你站在那儿,不要动,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他温文尔雅地把双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和李信如,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一字一字的说.
──否认啊!
否认啊!
说你们只是曾经的同学,你们根本毫无关系!
但是他开口了:“他是我从前的同学……也是我从前的恋人.”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得一口气猛地涌到了嗓子眼,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痛,眼眶也火辣辣的痛.我全身发抖,握紧拳头.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往前走了几步.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他平静的回答.
“你这混蛋!”
程明低哼一声,猛地侧过脸,黑暗中传来眼镜摔落地上的声音,他被打得后退了几步.
我的拳头仍然紧握着,指骨关节生痛.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扑上去把面前这个人痛打一顿的怒火.我的理智提醒我,枪还在我手里,我得好好的把握住它,一旦沦为肉搏将会很麻烦,虽然我在警校曾经学过散打之类的东西,不过这个前蓝球校队队员至今仍是某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全身都是肌肉,如果真要打起来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子鱼,我可以给你解释……”他用手抚摸着面颊,口齿不清的说.
但是我粗暴的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他的解释.
“就象一个拼图游戏,对不对?”我一边说着,一边再次用枪指住他.
“什么?”
“很多很多零碎的小块儿,我们怎么拼,怎么拼也不对.事情完全错了,我们找错了方向.那是因为你藏起了最重要的一块.”
“你是说,我和李信如是恋人的事?”
“是你杀了他对不对?”我大声的,失控的大叫:“你杀了他,还有那个女孩子,对不对?!”
“你要是问我吗,我当然说不对.”
“站在那儿别动!”
“我只是想打开灯,我们不能在黑暗中这样说话.”
“别动.”
“好吧.”他似乎笑了一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怀疑我……不,你已经相当肯定是我杀了李信如,就因为他曾经是我的恋人?”
“你当然会否认.”
“是啊,我必须得否认.不过,让我想想,你的推断是怎样得出来的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不过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我和李信如曾经是情人,很多年前就在一起了,可是后来李信如结婚了,那时候我一定很伤心,但是算了,他的心还在我这里,我也就可以忍受,对不对?直到多年后他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子,那位漂亮的周小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勾搭成奸,而我就象一个惨遭拋弃的糟糠之妻一样,又是悲愤又是仇怨,所以终于愤而杀之──你终于找到了我的杀人动机了,是这样吗?”
“你想不到我会知道,是吗?因为李信如一直掩饰得很好,不,也许他是一个双性恋者.他很漂亮又有钱,这样的人一般喜欢寻找刺激.而你呢,你不甘心,只想他属于你,这就是你们的矛盾所在,终有一天你会无法忍受──这件事本身就暗藏杀机.”我咬牙节齿的说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期望他能反驳我.
而他只是静静的听.
我觉得他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之外了.当真相被当面揭露的时候,他不应该象现在这样镇静.他的表现简直太反常了.
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冷静?我看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看不到他有丝毫的反抗.
如果他不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诡计,就是一个冷静得可怕的,最难缠的罪犯.
等我说完了,他说:“子鱼,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我是说,我和他的事.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一次在电话里,你问我是不是西政的同学来找我,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你误会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想你误会,以为我会把你当成李信如的……”
“替代品?”一提到这个,我的心就象被热油淋过一样:“你难道不是吗?”
“不是.”
我一呆.
“也许一开始,我注意到你,的确是因为……你有某些地方,很象信如,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他.我会慢慢地和你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越来越清楚,你不是他.所以,我不知道怎样和你说我与他的过去……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我本来想在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把一切都说给你听的.在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后,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可是在那天,你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我差一点就想全部告诉你了,可是手机的讯号断掉了……我很犹豫,但我后来还是给你打过去,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对自己说,这种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在电话里不容易说得清楚──我就是不希望你胡思乱想你知道吗?”
“是啊,如此一来,最清白的人就变成最可疑的人.”我嘲讽的说:“事实上,常常都是如此.最清白的那个最可疑──最可疑的却往往最清白.”
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一声:“子鱼,我向你保证,你以为找到的最重要的那一块拼图,在整个案件中,根本无足轻重.”
“是吗?”
“我那天根本不在案发现场.我的不在场证明,不是你亲自去核实的吗?”
“你的不在场证明根本靠不住.当时那些服务生把你带到包房后,就离开了,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整夜看着你.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取下眼镜,脱掉外衣,弄乱头发离开那里,门卫根本认不出你,那里人来人往太多了.然后你驾车去了李信如寓所.作案后你再买一张票进入迪吧包房,假装一整晚都在那里,在天亮的时候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离开,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沉吟着说.
想不到他居然会承认.
我又是一愣.
“只是,子鱼,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杀人的动机.”他慢慢的说:“任何一件小事──被妈妈骂过的孩子,被医生诊治失败的病人,考差的学生仇恨老师,夫妻之间的一时口角,职工不满分配不公的领导……甚至现在用枪指着我的你.”
“我?”
“如果凶手真的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办呢?把我交给公安局?好吧,我接受审判.大家都会知道李信如和我是同性恋者.我倒无所谓了,倒是你,陈警官,你怎么办呢?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性取向的呢?我会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去呢?你们局里的人,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小秘密吧?你的同事们会怎么看你呢?还有你那个漂亮的搭档,许小姐,她会怎么看你呢?还有你的爸爸,对于你的事,他也不知道吧?你希望他知道吗?他已经上了年纪,你说他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
“住口!”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正是我最最担心的问题,在刚才前来的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我的确不知道,事发后我将怎么面对世人的眼光.我甚至想到那个曾经和李信如恋爱过的讲师,他的神经最后崩溃了,而我呢?我能够承受那样的压力吗?
我真的害怕.
我明白了,难怪他可以这么镇静,他知道他的手上紧握着最重的一粒法码.接下来,他会和我谈条件是吗?我放他一马,他就放我一马.相反,如果我把他交给检察院,他就彻底的毁了我的人生.我苦心隐藏的,那还很漫长的人生.
但是程明没有住口,他还在慢慢的说:“……其实也有一个很方便的办法.就是你现在对我开枪,我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可以说是因为我想反抗,你不得已才将我击毙.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你们内部一定非常懂得怎么处理.你最多可能会写个检讨,或者是被扣扣奖金什么的,但这些不过都是做给社会看的表面文章.不管怎么说,你单枪匹马的破了一个双重谋杀案,在你们内部,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钦佩你,以后如果有机会,提升的时候领导也会想起你……”
“别说了!”
在黑暗中,他低低的嗓音非常柔和,好象是一种诱人的蛊惑.
我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非常,非常的,有道理.
我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你知道吗子鱼,我看见了,现在我非常非常清楚的看见,你此刻的杀人动机.”
“我叫你别说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他温和的说:“你并不想真的伤害我.”
我彻底呆住了.
“我只是想向你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有没有杀人动机,和有没有杀人,是两件事.”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就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你或者信如.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子谈话.子鱼,你让我过去,把灯打开好不好?你知道,开关就在那边墙上,我会很慢,很慢的走过去,你看着我,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我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我到了,是的,就这样,让我把灯打开──”
27)
天花板上的十二盏水晶灯猛地射出耀眼的光芒,已经在黑暗中浸淫了太久的我在一瞬间简直睁不开眼睛.在我本能地眯上眼睛的那几秒钟里,我突然再次感觉到恐惧──如果他真的是罪犯的话,那他等待的是不是就是这一个时机?
三秒钟的时间,已经够我死上一次的了.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眼前的光明.
我好象是梦游中的人突然回到现实,我又身处在我熟悉那间漂亮的客厅里,我的脚下是光洁的金黄柚木地板,不远处是温暖的浅米色布艺沙发,大理石的台几上摆着几本杂志和一个水晶烟灰缸,墙角的花架上,一大丛深红色的蝴蝶兰花优雅地垂下花枝,刚才在黑暗中面目狰狞的一切,突然显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一切又都变得温馨,精致,亲切.就象被施了魔法一样──光实在是不可思议的退魔咒.
穿著黑色V领毛衣,白色衬衫的程明,似笑非笑地站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他没有戴眼镜,衬衣的衣领敞开着,他今天应该刚刚剪过头发,鬓角修得非常整洁.他的嘴角破了一点,有些肿,那是被我刚才揍过的地方.但总的来说,他看上去斯文又潇洒.
在那一刻我几乎有一种错觉,我好象做了一个荒唐透顶的噩梦,现在梦醒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来这里作客,他仍然是等待着我的情人,现在我到了──而我手里却用枪指着他,这不但非常戏剧化,而且还异常可笑,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当我真正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却象阳光下的冰淇淋一样,迅速溶化.溶化在他漫不经心散发出的那种强大的亲和力里.
我狼狈不堪.
我觉得我他妈的这样子太傻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他气定神闲,我却狗急跳墙.
“你看,这样是不是好很多?”他挑起嘴角,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戴眼镜的关系,他的笑容里有种我不熟悉的感觉.他虽然是在笑着,可是从前展现在我面前的温柔感消失了,现在的他很象最初的时候,我在他的办公室见到的他.在礼貌的范围内殷勤,周到,彬彬有礼.
我感觉到枪在我手里的沉重.
一时间我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做,我也许应该把它收起来?
程明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把刚才放在地板上的东西重新拿了起来.
“子鱼,把枪放下好不好?你看,我并没有拿什么可以攻击性的东西,我也不会逃跑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这时才看清了一开始他拿在手上的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一瓶红酒和两只杯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本来想等你来一起庆祝的.”程明一边把它们放到大理石的茶几上,一边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后来听到音乐停了,才知道你来了.”
我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我握着枪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我这时才发现我的手臂又酸又痛.
“我的眼镜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走到一个角落,将它捡了起来.其中一块镜片已经碎掉了.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耸耸肩,把它放在小茶几上.然后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坐啊,子鱼,不要那么拘束.”他说.
我无言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