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我怎么回答呢?你虽然拒绝了我,可我还是愿意为你分担烦恼。”凝视的眼神荡着水样柔情。
“这就是了。”席方雨转过头去,悠悠一叹,“虽然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我爱过的人,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幸福。而且……事情既然是由我开始,也就应该由我来结束!”
他的神情虽然显得沉痛惋惜,但直视远方的目光却透着坚定果决,有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轻抚着还在火辣辣的痛的脸颊,这种疼痛却让他出奇的清醒。
“这一拳打得好,把他愧疚打散了,也把我的梦打醒了。”
目光转向远处,眼神也变得悠远迷离,轻问:“你知道吗?原来我一直都只是在做梦。从八年前他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掉在无休无止的梦里。不断重复着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断回味着那时的美好,我一相情愿的以为,只要我自己不变,这一切就是永恒!
“我不顾一切的找来这里,执迷于我的梦,尽管我发现向飞已经不是从前的向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复从前,他有他的新生活,可我仍然固执的想给这份感情一个结局,固执的认为找到他就能找到幸福!
“直到现在,伤尽所有人之后,我才突然明白,我追求的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幸福,而是我自己编制出的一个美梦。而我爱的向飞,既不是现在的这个,也不是八年前的,而是我梦里想象中的!多可笑,我追求的是个永远是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我追求到的时候,就是我梦醒、幻想破灭的时候!”边说着,边笑,笑声未已,大串的泪珠早已簌簌滚落[自由自在]。
“向飞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不该来,真的不该来!我为什么要来?如果不来的话。这个梦就永远不会醒!”
惊异地看着珍珠般的大颗泪珠不停滚落下来,官泽骏料不到席方雨竟然会哭,这让一向沉稳的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在他看来,席方雨这人就象一枝细竹,看似软弱易折,实则坚韧非常。有着惊人的忍耐力,百折不回的信念。虽然怜惜他,却从不曾把他和眼泪联系起来。原来……他的眼泪也这么多,象是要把这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并哭出来似的。
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无言地把他消瘦的身子拥入怀中,借他一副臂膀,任他尽情发泄。
三十二
直到他细不可闻地抽噎声平息,官泽骏才缓缓地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来。人不能永远活在梦里,走出梦境,才能开始真正的生活,不是吗?”拍拍他的肩膀,“振作起来!我所认识的席方雨,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可以为了爱情锲而不舍的追求,勇敢地承担伤心的后果,他也应该有勇气在梦醒后面对新的生活!我有信心。”
席方雨慢慢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水气罩着,显得有些朦胧,但渐渐的,亮了起来。忽然之间,轻轻一笑:“你知道吗?最合适你的职业应该是教师或者辅导员什么的——你真的很会做人的思想工作。”
“你这么想?”官泽骏挑起了眉毛,“我可没那么博爱,什么人都去安慰一番。”
—— 因为方雨,你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官泽骏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增加席方雨的心理负担;心疼一个人,就要为他着想。不过就算没出口,席方雨心里还是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推开车门,大力的呼吸着外面清冷的空气,转身笑道:“这么些年了,第一次有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以前总觉得自己象是在空气中飘着,飘过来,又飘过去,心里惶惶的,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看来,人呢,还是不能总做梦。”
以前的种种譬诸昨日死,从今以后,做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
官泽骏则是欣慰的看着他,看那冬天柔柔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第一次觉得,原来席方雨这个人,也可以和阳光如此和谐。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对了,我现在又是无家可归了。”席方雨摇摇头,“真是的,我怎么总是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收留你如何?等你决定怎么做了,再离开。”
还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
“求之不得。”目光真挚,令人难以拒绝。
“……好吧。”
车子驶入大路,驶进市区,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从车窗前闪过。他们中间有匆忙奔走的上班族,有沿街价卖的小贩,也有背井离乡、希望在这个城市谋求发展的外来人,目的不同,方向不同,但有一点无疑是相同的:他们都在为生活而努力着。
席方雨本来只是无聊的张望,慢慢的,却被这都市中最平常的场景吸引住了。
有些感触,相对于这些人,原来他一直都是个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车子拐入一条小巷,席方雨忽然叫道:“停车。”
“怎么了?”官泽骏不明所以,一踩刹车,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没想到事到临头他又变了卦,官泽骏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乎在思考着该怎么说,席方雨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些年以来,我好像一直都在依靠别人而生活。在家的时候,依靠父母。父母去世,就依靠大哥。后来我决定来找向飞,实际上就是把未来交给他了。就算一个人流落在外的时候,也有郑义帮忙,现在,我又想依靠你了。我也是这么大的一个人,有手、有脚,不比别人少什么,为什么一定非要依靠别人不可呢?”
他转向官泽骏:“所以,我想学会依靠自己,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接触到那双澄澈的眼睛,官泽骏心里一震,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席方雨,看似软弱,但是他决定的事却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只好苦笑:“你决定的事别人就算是劝也劝不动,不是吗?”
“谢谢。” 席方雨感激的一笑,不得不承认,相识的这么多人中,这个官泽骏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方雨!”
见他离去的背影,官泽骏有些不舍,忍不住开口呼唤。
“什么?”他回头。
“咱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
“那么找到落脚的地方就通知我。”顿了顿,补上一句,“如果实在不行,也别逞强,我随时作你的后援。”
席方雨一愣,随即展开一抹舒展的笑容:“好。”
三十三
说是要自己生活,可是谈何容易。两手空空,举目无亲,席方雨对这个城市的了解,并不比他初来时多多少。执意不肯接受官泽骏的帮助,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再也欠不起这份情了。
官泽骏对他的心意,他清楚的很,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出任何回报。既然如此,何必多给对方一份想念,弄到最后无法收拾,伤了自己,更伤了别人?
不期然的,想起了郑义,那个给他关怀最多,帮助最多,同时也是伤害最深的人。悠悠一叹,希望他已从伤害中走了出来,自己欠他的,已经还不清了,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带给他新的伤害。
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反复权衡,席方雨还是决定先走老路,在酒吧里谋一份差事,等安定下来再作长久打算。然而连找了几间酒吧,都被对方以暂不缺人的理由回绝,就算有的门前贴着招工启示,进去一问,也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其实,席方雨知道,最大的原因,还是他这条跛掉的腿。有些懊恼,离开别人,难道他就真的一事无成了?
天一分一分黑了下来,找到最后一间酒吧的时候,席方雨基本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是一间规模很小的酒吧
,跟席方雨以前工作的地方实在不能比。已经到了营业时间,客人却少得可怜,三三两两的,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空了近一半。正中心有一个小小的舞台,一个据说是从某某地请来的“著名歌星”正卖力的唱着,就席方雨听来,水平一般得很,台下也没有什么人是看他的。
经理就坐在吧台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席方雨一番,眼中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还是耐住性子问问:“你会调酒吗?”
见席方雨摇头,他作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我们需要的是有特长的专业人才。”
实在不甘心被这么打发走,席方雨脱口道:“我会唱歌。”
“唱歌?”经理一眼瞟在席方雨的腿上,别有意味的一笑,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这种眼神席方雨这一下午已经见得太多,这样的有色眼光让他无奈之余不禁又感到生气,淡淡地说道:“唱歌是用嘴唱的,您盯着我的腿摇头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这个看来很温和的青年会说出这么犀利的话来,经理倒是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想了想,指指舞台:“看你样子好像很有自信,这样吧,等一会儿他唱完了,你就上去唱,如果有客人欣赏捧你的场,那么你就可以留下来,怎么样?我这个提议公平吧?”
不等席方雨有什么回答,台上一曲已然完毕,经理拍拍他的肩膀:“看你的了。”
虽然有过当众表演的经验,席方雨仍然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本来是气不过经理的态度,却想不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糊里糊涂被推上了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观众让他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介绍:“各位,这一位是我们从深圳请来的著名歌星,下面由他为大家献唱一首……”说到这里,回头问席方雨,“什么?”
席方雨还在感叹刚刚那位“某某地的著名歌星”原来就是这么来的,听到问他,连忙答道:“祝福。”
“好,演唱一首祝福,大家掌声鼓励!”
说是掌声鼓励,根本就没有人理睬,有人听说是新面孔,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反应十分冷淡。
少了观众的捧场,席方雨在台上更是不安,音乐响起,便跟着机械的跟着唱了起来,越唱越没有信心。双目扫过台下,客人们各说各话,经理倚在吧台边,眉峰已经皱了起来。旁边几个服务生交头接耳,不时向他这边看过来,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从那神情中席方雨也猜得到他们一定是在嘲笑自己。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逞强上台,这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
不安渐渐扩大,好想离开!好想逃走!好想……
声音突然卡住,他……忘词了!
为什么中文系的人要学统计学?这不是为难人吗?一连八天,每天连着讲课5 小时,讲完就考试,我已经快疯了!!
三十四
你有过上台忘词的经历吗?
大脑里的信息传送突然中断,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拼命的想记起来,结果越急越慌
,越慌就越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窘迫的站在那里,和台下的观众大眼瞪小眼。
席方雨手掌心已经捏出了冷汗,偏偏脑子像被淘空了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台下的人们也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原本是不在意的,这时却停止了交谈,纷纷回过头来
看他。那一道道疑惑中夹杂着看好戏似的兴奋的目光,对席方雨来说却好像千万柄冷箭加身,
真恨不得地下有洞立刻钻下去。
他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只想冲下台,冲出这个地方,再也不要面对这里的人!可是
,就在脚步正要抬起的时候,熟悉的警告似的话语却不期然跳入脑中:
“你要是敢跑,咱们就等着瞧。”
明明是阴沉的略带威胁的声音,却让他的心奇异的平静下来。恍惚的想起,第一次登台唱
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形,有个高大的男子挺身而出,为自己解了围。他的手曾经拍过自己
的肩膀,把信心和勇气传递过来。这样想的时候,肩头被拍过的地方也在微微发热。
迷蒙的看过去,台下的观众已不复当初,再也看不到那个男子,然而无形中,却感到他深
沉的视线,好像还哪个角落,默默的注视自己。
“你是男人吧?那就拿出点男人的魄力来。算在角落里算什么英雄?让大家看看,你虽然腿瘸了,却比大多数人站得更直、站得更稳、站得更高!看看,大家都等着你呢。”
全身一震,头脑霎时变得清晰:席方雨,你不是要自立吗?怎能这样轻易就当了逃兵?难
道还想把烂摊子丢给别人去收拾?
深深吸了口气,就着音乐的节奏,再次开口唱了起来:
“亲爱的 朋友们
感谢大家到这里来
这一刻,请放松心情,静静地听我来诉说
离别易 相逢难
相遇即是信有缘
何不就,牢牢抓住这份难得的拥有
愿只愿,我的歌能换来你的笑容
让你我沉浸在今晚的夜色。”
大家本来已经都要喝倒彩了,听他又唱起来,便硬生生忍住,接着听了下去。当然,是越
听越不对劲。
“怎么回事?词不对。”
“难道改词了?”
“就是,我记得歌词不是这样。”
刚才把席方雨带上台的那人看着老板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要不要我把他换下来?”
“慢着。”经理手一挥,阻住了他的脚步,不置可否的脸上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人倒是很有意思,咱们这里的歌手还没有一个能让客人这么专注呢。”
的确,这一番变故倒是把大家的兴致都激起来,很想听听席方雨到底在唱什么,小声议论着,反而听得更认真。接着,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这个说“其实他唱得还行,嗓子不错”,那个说“这还是其次,现场编词很有意思”。
一曲唱毕,台下掌声、口哨声一片,更有人鼓动着再唱一首,出乎意料的热情,倒把席方雨下了一跳。犹豫的看向经理,见他已是眉开眼笑,正点头示意他唱下去。
这一点头,其实也代表着,他求职成功了。
深深的朝着台下鞠了一躬,席方雨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同于初次登台的时候,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一份工作,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成就感顿时涌上心头。也是八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如此鲜明。这一刹那间,只觉这小小的舞台竟是如此宽广,可以任他驰骋遨游。
“谢谢大家的热情,也许你们不知道,你们的掌声对我来说真的是意义重大。说实话,我不是什么‘名歌手’,我只是在酒吧里唱过几天歌而已。如果大家喜欢的话,我愿意再为你们演唱。”满心感激地说完,又是深深的一躬。
什么“著名歌手”云云,根本就没有人傻到会去相信,但也没有歌手会象席方雨一样坦诚说出来,而且他表情那么真挚,说得又这么诚恳,那是一种纯粹的尊重,没有把观众当成傻瓜去看,倒赢得了不少人的心,于是掌声再度响了起来。
“大家想听什么歌?”
“你都会唱什么?” 有人反问。
席方雨想了想,微微一笑,向着身后的乐队说道:“麻烦你,兰花草。”
音乐响起,歌声也飘出:
“这位朋友问,我会唱什么歌
几番细思量,真是不好说
天下这么大,歌儿何其多
只怕白了头,也不能都学得
若说会的少,就怕老板恼
二话也不说 ,把我鱿鱼炒
若说会得多,又怕献丑了
中途把词忘,台也难下来”
从来没有象他这样,现场编词,现场演唱,何况他的歌声又悦耳,唱词又有趣,大家听得兴致勃勃,还没有唱完,叫好声、笑声、掌声纷至沓来。
当下就有人向席方雨发问,席方雨一一用歌声解答,台上台下汇成一片,场面显得格外的热闹,倒成了他的专场演唱会一样。
下台的时候,经理笑得合不拢嘴,用力的派着他的肩膀:“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那时你突然停下来不唱,一副要落荒而逃的样子,可把我急坏了。还好,还好。”
席方雨老实回答:“我那时紧张的忘了歌词,真想落荒而逃。不过还好,朋友的一句话,让我又鼓足了勇气。”
“这样呀,看来这个朋友对你的影响力不小。”
“啊?”席方雨先是一怔,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抹怅然悄悄自心中某个角落里冒出头来,轻轻地说道:“也许吧。”
这一刻,最想把这份成功的喜悦与之分享的,不是家人,不是向飞,不是官泽骏,而是那个总是摆着一张酷脸,说话粗声粗气,对他却体贴备至的郑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