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瀛无视他圆睁的双眼,继续说道:「我们出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我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开导你,可是你全不领情,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姓杜的再不甘愿,也得认输了。」
你现在才觉悟啊?聂乡魂心中冷笑。
「我当初在南家父子面前夸下海口,不出一年,一定把你教得服服贴贴地带回去,这会儿牛皮吹破,我是再也没脸回去见他们。再这样耗下去也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更有辱我龙池派的名声。所以我看以后你就自己保重了,杜瀛今天要一死以谢故人!」说完竟往后一仰,笔直从崖上坠了下去。
「啊---!!!」聂乡魂失声惊叫,飞奔到崖边,只见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阵阵寒气直逼脸面,却哪里有杜瀛的人影?
聂乡魂脑中天旋地转,险些跟着摔下去,直觉地趴在地上,朝着山下发狂地大喊:「杜瀛!杜瀛!」
没有回音。
他只觉心胆俱裂,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声音:他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
伸长了脖子想再看清楚,但那片致命的浓白彷佛活物般地张牙舞爪,好象随时要将他吞噬,他不敢多看,只得别开头。想到杜瀛丧命,自己铁定得一生老死在这无人谷里,当真是魂不附体,忍不住又张口大喊:「杜瀛!杜瀛!」
忽然有个东西从白雾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聂乡魂吓得厉声尖叫,一回头,只见杜瀛嘻皮笑脸的脑袋靠在崖边看着他。
「找我吗?」
聂乡魂瞪大了眼:「你!……」一眨眼,杜瀛已从崖下纵身跃起,立在他身边,一只手将他拉起,往后拖了数步:「别待在那边,很危险。」
聂乡魂惊愕渐消,怒火上升:「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下去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你的声音。现在找到了。」
聂乡魂身体动得比大脑快,还来不及思考,「啪」地一声,已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捉弄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找乐子,好得意吗?这就是龙池派大侠的风范?」
杜瀛脸上的掌印有如火烙般鲜红,但他似乎不觉得痛:「奇怪了,你既然生不如死,又何必那么担心我的死活?还喊得跟杀猪一样。怕我死了没人照顾你,是不是?看来你的死意也没有那么坚决嘛。」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好,我告诉你什么叫死意坚决!」回头拔腿往崖边冲去,但跑了没几步,杜瀛已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拖了回来。
「放开,放开!你这混蛋!」
杜瀛把挣扎不已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
「叫你放手!」聂乡魂仍在挣扎,但是杜瀛的手像铁箍一样困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好啦,是我错了,对不起,我跟你赔不是了。」
聂乡魂气力不敌,只得停止反抗,恨恨地「哼」了一声。
杜瀛放开手,一面帮他整理衣衫,口中说着:「还有,崖下三丈的地方有块凸岩,你跳下去是死不了的,只是难免断手断腿,到时日子就更难过了。」
聂乡魂挥开他的手:「没空跟你扯!我要下山了。」
杜瀛拉住他:「一千多阶,你要用走的下去啊?很累的。」
「不然呢?飞下去?」
「错了,是溜下去。」
聂乡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壁旁散置着四五片巨大的石板,表面异常光滑。杜瀛说过那叫「试剑岩」,原本是一块花岗岩,当年行执大师在这峰顶练剑,居然像切萝卜一样将巨石劈成了四五片,可见剑术之精。据说龙池派后代无人能及,众弟子向往不已。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杜瀛搬来一块石板,将它斜架在阶梯顶,然后一把将聂乡魂拖过来,用腰带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聂乡魂贴在他怀里,早羞得面红耳赤,大叫:「你干什么啦!」
「你最好是抓紧我,万一腰带断了就糗了。」说着便带着他一起伏在石板上。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不会吧……
「喂,你……」
「走了!」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石板带着两人由阶梯顶俯冲了下去。
「啊啊啊----!!!」聂乡魂失声惨叫,却没忘记紧紧抓着杜瀛的颈子。
「我快给你勒死了!」
「啊--!!」聂乡魂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石阶笔直而陡峭,这样滑行其实跟直接跳下去没什么分别,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要飞出来,全身骨肉几乎并裂粉碎,只能紧闭双眼,不住地惊叫。杜瀛一手抓着石板边缘,另一手千辛万苦地掰开脖子上的束缚,将聂乡魂的双手搭到自己肩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过瘾啊!哇哈哈!」
快到山脚时,杜瀛揽紧了怀中的聂乡魂,一手聚集真气,往石板上重重一拍,两人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安稳地落地。就在此时,「轰」地一声巨响,石板重重撞在地面,碎成了细粉,在空中飞散。
杜瀛得意地大笑,解开了腰带,聂乡魂立刻瘫倒在地上。
「你看,这不是到了吗?」
聂乡魂喃喃地道:「疯子……」声音却已哑了。
杜瀛长叹一声:「你要知道,现在年月不好,人总得苦中作乐才活得下去呀。」一手将他托起:「别怕,没事了。要我背你回去吗?」
聂乡魂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我自己走!」
「好吧。」杜瀛怡然一笑,低下头来在他额上一吻:「我先走了!」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聂乡魂这回真的彻底呆住了,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按着额头,张口结舌。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落花(13)
龙腾峰事件唯二的后果,一个是聂乡魂总算被逼着开了金口,另一个是他终于不再整天困在南英翔的阴影中,因为他有了更大的麻烦。
想到杜瀛在山脚下的突兀举动,就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紧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聂乡魂而言,揣测杜瀛的心思可是天下第一的难事,整整一晚彻夜难眠,还是想不通他肚里打的主意。只知道一件事:他眼前是待在杜瀛的地盘上,而且孤立无援,要是杜瀛真的动着什么歪脑筋,自己是决计抵挡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以杜瀛的个性,八成又是闹着玩,但他就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仔细回想他跟杜瀛自相识以来的种种,这才发现这人真的有些古怪,对他的事关心得太过份了些。杜瀛几乎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注意,种种迹象明显至极,但偏偏自己一颗心全系在南英翔身上,完全没去在意。现在终于醒悟,却已经把自己摆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
经过那样「精彩」的龙腾峰一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求死的意志真的淡了些,偏偏就在这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跟只大老虎拴在一起。
忍不住又开始自怨自艾:为什么这种时候,南英翔却不在他身边呢?明明说过要一辈子照顾他的啊!
虽然他满心戒惧,奇怪的是杜瀛在那天之后并没有任何异状,仍是一副正常(以他的标准而言)的模样,也没有再对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果然只是在胡闹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杜瀛要整他是易如反掌,唯今之计还是安份点好。
杜瀛看他似乎平静了些,放宽了心邀他去钓鱼。聂乡魂倒是没反对,二个人静静地坐在船上互不打扰,可以尽情地盯着湖面想心事,这种状况对他此时的心情颇有平复作用。
只是,望着平静的湖水,蔚蓝的天空,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枝,天地万物皆是如此安详宁谧,更感到自身的孤独。想起以前跟他一起垂钓的人,不觉伤心欲绝,浑然不知此身何在。
杜瀛当然无法忍受被他彻底忽视:「我说,与其你闷着头一个劲地想南老大,不如直接谈谈他的事,心里舒坦些。」
聂乡魂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谈什么?」
「比如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聂乡魂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在太原一户有钱人家里当小厮,那家的二少爷是个禽兽,动不动打骂我就算了,没事还想对我动手动脚,每次都是我假装有病才逃过。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趁着陪他出去巡视田地的时候,拿石块把他砸死,扔进烂泥塘里。我本来还布置了我的衣服碎片跟血迹,打算诈死逃走,让人以为是土匪打劫,没想到被另一个家丁撞见。虽然侥幸逃掉,但是所有的人也因此都知道凶手就是我。」
杜瀛长叹:「原来你的运气从以前就这么背呀。还有,同样的招数用这么多次也不改改,太不长进了吧?」
聂乡魂脸一沉:「你到底要不要听?」
「要要要,二爷请说。」
「我没地方逃,躲进了太原城里,乔装成小乞丐,在街上讨饭。可是我白天不太敢出来,只能在晚上偷溜进酒楼的厨房里找些剩饭。有一天夜里,我又到一家客栈找吃的,正好南哥住在那客栈柴房里,就给他遇上了。」
宿命的相逢呀,杜瀛心想。
「南哥不但把我藏起来不让店主抓到,还给了我干粮。我看他好象本事不错,又一脸悲天悯人的心肠,正好可以利用,就编了个故事,骗他我被主人陷害,官差跟主人都在追杀我。他果然信了,弄了女装,叫我扮成他妹妹,带着我离开太原府。一路上常遇到官兵盘查,甚至还有土匪拦路。每次我都存心拿他当挡箭牌,打算时机不对就自己一个人逃走,他却总是诚心相待,拼命保护我的安全。最后我们还是给逮到了,南哥死命缠住官兵,一直叫我快逃。平常在这种时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次却是一步也跑不动,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明白。」
「幸好,那时候遇到一个监察御史张镐,是南霁云的旧识,有了他出面,这事才摆平。但是南哥也因此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从头到尾我都是在骗他。」说到此处,语声哽住,脑中浮现南英翔当时的神情。
澄澈的双眼圆睁,坚毅的唇微微张着,眼中充满震惊、落寞和失望,看到这神情的一瞬间,聂乡魂彻底领悟到,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大混蛋。
「如果我猜得没错,南老大一定没怪你吧?」
「没有。他还把身上的钱全部塞给我,叫我好好保重。到了这地步,我就是心肠再歹毒,我也……」
「顽石点头了,是吧?」
「……我们结拜为兄弟,他保证照顾我一生,但是要我放弃报仇,好好地过日子。我们约好从此并肩作战,建立一世功名,以后他当节度使,我作他的副使。我们两个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说到这里,声音吵哑,已是细不可闻。
杜瀛苦笑:「看我们南老大平日客客气气,野心倒是大得很。」
聂乡魂瞪他:「什么野心?这叫志气!」
「可不是。不过要是志气变成火气,那就让人吃不消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他在镇隆寺大发雷霆的事?」
汾州城陷落后,城里的军民大批地逃到城西镇隆寺避难,寺里太小容不下这许多人,一大群难民在寺外扎营而居,景象好不凄惨。
身受重伤的南英翔在住持无碍大师的仔细照顾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是断掉的腿骨始终没有复原,几乎不能行走。身体的疼痛加上对前途的焦躁,素来极有教养的南英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
「早知道死在城里算了,拖着这副要死不活的臭皮囊有什么用!」
聂乡魂柔声劝道:「南哥,你别着急,现在最重要就是放宽心好好休养。」
「放宽心?宽得了吗?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南英翔怒喝:「万幸个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哪!这种时候正是天下英雄精锐尽出,大显身手的时机,像我们这种没家世没靠山的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趁现在,我偏偏在大战开打的第一天就变成个没用的废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安禄山的马一脚踏死,心里还痛快些!」
聂乡魂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南英翔骂他的关系,而是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想着:要是能维持这样也不错,他跟南哥两个人远离战场,远离军队,一生一世留在这深山寺院瑞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听到南英翔这番话,再想到自己做的清秋大梦,当真是一头冷水当头浇下,不但失望,更是惭愧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