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姨要知道我跟你干了这等事,准发疯的。”
沉默降落在林间,风声霎时强了。薄云一阵一阵从头顶的天空掠过去。
阿尧的头发在风里乱成一团,静不下来似地。
枝叶的光影凋谢了,斑驳在手背上,像是人鱼的鳞。
察觉到我赤裸的视线,他将手收进外套袖口里,耳朵微微地红了。
“……你要跟那家伙过年?”
阿尧唔了一声,咬了咬下唇,丢开烟头,把墨镜挂上:
“我爱跟谁过就跟谁。你有徐静。而我,有生意要做。”
“生意。”我按住阿尧肩头,口气冰凉:“你倒把自己当成生意来经营了。
去他身边糟蹋自己有什么意义?看看那些伤。人家怎么在背后说你!”
“嘴巴长他们身上我管得着么。” 阿尧悲惨地笑了一下:“早认命了。”
一言不发,我安静地看着他,像平常我们在校园远远相遇那样——
直到他动摇着退后,暴露出脆弱的神情。抓住他肩膀,我慢慢朝他唇角的瘀青吻下去。
长长的、细碎的浏海遮着阿尧的眉眼,遮着他闪动的睫毛——
吻里夹杂烟草的馀味,温柔而愁苦。
我还记得旧日的情景——
耳刮狠狠甩在我脸上,阿尧挑着眉毛说着“都不敢还手你算哪根葱”
神情得意而骄傲,千方百计找我碴,恨不得我死一样。
然而我还是发现了,发现他爱着我的秘密……
毁灭的源头,分歧的起始——所有的折磨,与忧伤,皆源自于此。
“季政。你别忘了过去你怎么待我。”阿尧缓缓地挣开箝制,头也不回地往路上走。
我跟在后头,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叶片落在校园,阿尧的背影显得很脆弱。
我看着天空从明亮到阴暗,看着围巾包裹着他颈项在风里飘荡。
路灯一盏一盏亮了,阿尧终于停下脚步。
“再怎么走都摆脱不了的,”我对阿尧说。“我打算跟到底。”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拿我没辄。
“喝一杯吧。”他说。“放松一下。”
拐了几个弯,步入昏暗的地下空间,只有他的眼睛明亮。音乐震耳欲聋,
寂寞震耳欲聋,几杯马丁尼下肚,我微微失了神,对阿尧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眼光。
阿尧在舞池随着音浪恍惚,炫闪七彩的灯影闪在他眼底,那么虚无,那么妖艳,
深不见底的深渊,见过的人都会沉迷。他有一张女人似的脸蛋,刚硬的脾性,
可我猜不透他心底到底藏着什么……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徐静学姊。
“季政,你人在哪……怎么吵成这副德行?”
阿尧慢慢穿越人群朝我走来。我们相对着,眼神纠缠在一起。
最后他拿走我忘记回应的手机。
“他在喝酒……”阿尧才说了一半,我劈手夺过来就关了机。
他立刻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怕女朋友生气?”
我静静地望着他:“难得有机会找到你,我不希望别人打扰。”
“你不要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阿尧淡淡开口:“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不欠你什么。”
酒冷了,阿尧点上烟塞进唇间,瑟缩了一下肩头。我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他抓紧外套,低头吸那种细长的外国烟卷,气氛不知怎地有些尴尬。
心口忽然热起来,一直一直热到鼻腔,我在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马丁尼,
一饮而尽,企图浇熄自己蒸腾的感伤。
我们都穿着一身黑色,表情严谨而忧郁,彷佛服丧。
旁边的人凑过来跟阿尧调情,阿尧露出牙齿笑了,
酒吧昏暗,衬着黑头发、黑毛衣;阿尧时而傲慢、时而温和的笑意,
像是从污浊开出一朵水百合,里面藏着细利的毒针。
过去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长成一株带着诱引的食肉藤蔓,准备将靠近的人吞吃入腹!
我想起阿尧只身坐在树下的模样,想起他抖着嗓音说我恨你。
可他的眼睛,弥漫了不安与漆黑,彷佛随时要哭泣。
我再也分辨不清……他的真,他的假,他的愤慨以及欢欣,
一切的一切,在醉眼朦胧的视野中都化做了光影。
付了帐,我一把推开阿尧身边的家伙,抓着阿尧手腕就往外拖。
“你这醉鬼讲不讲道理?”
对方拍了桌子冲上来兜头就是一拳,我踢开椅子,猛地跟他扭打在一起。
我醉了。酒精在烧灼我的理智烧灼我的眼睛。
我感到胸口火辣辣的闷疼,鼻子流出了一些液体。
周围吆喝声不断,有些迷惘,有些怒火渗进了骨髓,
我咆啸着不堪入耳的咒骂,抓了旁边的酒瓶反手往对手脑门砸。
“干什么干什么!”伴随着破裂声,保镳冲过来要把我们拖开,
我们脸跟拳头都是血,满地碎片。
情况有些失控,最后两人像斗败的负犬,被保镳撵出去,狠打了一顿丢在垃圾堆边。
“妈的……”对方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呕吐,再也没动过。
我闷声不吭,忍着剧烈绞动的内脏。
铁制后门发出扎嘎声,阿尧幽灵般靠近,单薄的影子垄罩在我前方也垄罩了我的心。
他有着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不知道那样的瞳孔装得下多少爱憎?
我暗暗苦笑,看阿尧把烟头掷在地上用皮鞋辗熄。
“畜牲。脑子进水的二愣子。”阿尧喃喃自语,脚下恨恨地踏个不停。
“流氓胚子。季政,你疯了!”
他醉了。
很明显醉了。
阿尧喝醉了格外可爱。
我低低发着笑,剧烈咳嗽,咳得像是喉头要渗出了血。
“那又有甚么办法。”
我沙哑地回嘴:
“喜欢的人完全不想理我,净对别人笑,一点温柔也不留,你说我心底是不是滋味?”
阿尧抿着嘴不说话。
“你说!我要不要发疯!是了,我流氓、我畜牲、我之前总是待你不好!
可该死的畜牲还是有感情、还是会后悔!你为什么就要避我!
在我回头想抓住你的时候忽然放手,那这几年算什么?你对我说过的又算什么?”
我抓住阿尧的肩膀大力摇晃他,想摇碎他脸上的冷漠,
他沉默着,睁着一对空洞无光的双眼,像是衰败的木偶。
“说些什么吧……阿尧……阿尧!”
绝望地摇撼,然后将他按入怀里,我感受到阿尧的心跳,一阵一阵,像狂乱的鼓点。
他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心底,灵魂燃烧着熔炎,外面却冷若冰霜。
“记得我说过,你老像个孩子吧。”
阿尧低低的呢喃:“不要再逼迫我了。有很多事,你不会懂也不会接受的。
季政,我希望你过得好。一直以来都是。
还能飞翔就不要急于堕入火焰,我并没有甚么值得你留恋——
那只是一时的错误罢了。我心底很清楚。就当作是一场梦。
梦总有一天会醒,你难道要让我伤得更重?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付出,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接受折磨了。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阿尧的声音显露了悲伤,埋在我怀中微微发着抖。像失温的落难的幼雏。
收敛了四肢,在阴暗的沟中绝望。雨丝从夜空降落,阿尧与我的头发慢慢湿重起来。
伤口作疼,心底也隐隐作疼。
我抱紧他单薄的肩头,彷佛没有明天那样,沉默地,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阿尧一半的脸埋在被单里,浏海散在枕头。
我棉被中挣扎了一下,瞥一瞥手表,便扶着床起身。
“早上好。”
阿尧也醒了,伸手往床头迷迷糊糊地就去抓烟盒。
远方传来飞机掠空的声音,银色机身极小极小,苍穹切过一道细白的流云的线。
阿尧打火,吸着燃起的烟管,望窗外就出了神。
“小时候我也梦想过那样的。”他说。
“梦想甚么?”
我也点了一卷烟。
“那样的飞。”
阿尧一面挨近阳光,一面露出微笑,很轻很浅。
“朝着顶端飞得更高,就可以看得更远更广——接近太阳,就化作一团火球……
一辈子就不再感觉冷了。”
“迟早摔死。”
“嘿,总泼我冷水。没一句好的。”
“学校一起吃饭罢?到外文馆的楼顶。”
系皮带的动作停住,阿尧白了我一眼:“你她妈做梦。”
“又不是叫你上去搞……好痛!”
被阿尧砸了一下脸,我捂着鼻子,跟他出了门。
恍惚地混过几节课,中午他终究到了楼顶。还带了几碟小菜,放在彼此之间。
我孩子一样高兴着。
跟他肩并肩,悠闲地吃饭、看着浮云流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穷极无聊的时候对着天空发呆,靠着彼此打盹。
什么都谈啊,周遭一切的一切,好像要弥补之前的缺口一样,滔滔不绝。
就只一样话题我们没碰,也不敢去提。
那就是关于以后。
不去介意并加以规避,似乎是保持现状的唯一办法。
彷佛为了挽回,挽回飞砂一样流逝的、最后一些单纯的快乐,我们不再吵架了。
不曾再。
相聚总带着恍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中午小聚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毕业。
我所拥有的,我们所拥有的,仅仅在于白天。
天光照耀之下的顶楼,一顿一顿用过的小菜和欢笑过的话题,亮着忧愁的眼睛。
毕业典礼,我是目送他走的,没有一句招呼。严先生的车在校门前等他。
阿尧抱着许多女孩子送的花束与礼物,淡淡的、心不在焉地在人群中微笑,
他没有注意到我就在这么近的距离。
贪婪地望着他,想把他微微散落的黑发,偶尔眯起眼睛的模样拓印下来。
这么看着眼框就发热。
我知道我们之间锈蚀的晦涩的伤痕难以修补,
知道很多事情不及时伸出双手就难以把握。可我怎能继续拖累他?
他是那么认真的靠自己的方式活着,走自己要走的路。
我不能抓着他的手腕要他等一等,无赖地要求对方别离开。
光阴从指缝间流散,一下就磨蚀掉了生命与记忆。
短短的二十几年,走的是人生的三分之一。
一半。
还是近乎全部?
阿尧呢?
他又会走多少。
人生中曾经深刻过。或许就该满足。
可笑的是,那些远大的志向,最后都像漏了气的汽球,
慢慢地慢慢地萎缩了。只能抓着一些残留的破片,继续跌宕,
碰撞了流血了生病了疲惫了也无法丢弃,直到死亡。
阿尧上车前,回头稍稍地张望,或许他在找寻。终究,我还是没有前进。
伫立在树荫,让自己融入斑驳,看那些萎落的花影覆盖阿尧的面容。覆盖我们的记忆。
随着车门关上,扬尘而去的声音,完结的是我们的学生时代。
薇瑄辞世的时候我感到心底的某部分跟着她一起消逝。
而现在,内里仅剩的,几乎要死尽。
夏季的校园是那么炽热,柏油地冒着滚滚热气。可我满心颤抖,感到莫名的虚冷,
那样的情绪是尖利的,叫嚣着要腐蚀入骨。
家里病了几天,又丧失了锐气。
跟徐静学姊一起准备特考的时候,我还是住在原来跟阿尧合租的房间里。
怕阿尧哪天想回来了,没有人等他。手机号码没有更动,也没再收过他的讯息。
薇瑄的面容、支解的躯体,阿尧手腕上斑驳的伤痕,日里夜里逐渐淡去。
我经常后悔,为什么不问。问问阿尧手腕上的疤。
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或委屈,即使他心高气傲,不肯明讲。
但我问了他肯定会回答的。
只懂得嫉妒啊,又恨又懦弱得开不了口。只怕得到更残忍的答案。
结果就是错过,一再错过,如旁徨后分割的支流。
跟徐静学姊一起考取国家考试,当了奉公守法的公务员。
下班以后偶尔喝点小酒,假日看场电影,
月底领薪就上好一点的馆子用餐庆祝,接着又一次的重复。
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往。
糊涂地过了几年,连梦境都少了。一次回老家,我连徐静一起带了回去。
她表现得体,像是一个即将入门的媳妇,我想我们会结婚,
再过个几年,也许生个孩子,像每个平凡的家庭,烦恼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情。
跟徐静在一起的日子是可预料的,毫无风浪的道路。
这么走下去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幸福顺遂。
我开始在独处的时候喝酒,一大口一大口,带着点点的恨,
五脏六腑拧拧翻搅,喝到昏花醉眼,分不清东西。
隔天红着眼去上班,像一条负伤了阴冷的疯狗。
紧绷的忧伤攀爬在每一寸足以牵动回忆的角落,随着酒精在四肢百骸脉动。
偶尔听见严先生的IT事业,如何的成功,他身边年轻英俊的助理秘书如何的优秀。
想到阿尧多么努力,心底安慰了些。想到严先生硬是把他留在身边的意图,又暗暗不齿。
三十岁生日那天醉得惨了,不记得吐了多少跌撞了多少,回家倒进沙发就拨电话。
我对着电话另一头嘶吼着再不见到你就要疯掉,我说回来,回到这里。
我们一起。
谁都不要,只要你。
说完以后我浑身颤抖。
沉默了很久,很久。
接着是通话中断的声音。
我躺着如同一个死去了风干许久的尸首,哀哀地蜷缩在沙发里,
想着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总是这样,活得一塌糊涂,往最笨的地方去走。
想着阿尧、想着薇瑄、想着徐静、想着学生时代的癫狂与欢欣。
人生走得越长,越是缅怀过往,或许该归咎于记忆的吊诡——
有时遗落了难堪的破片,留下朦胧的温柔;有时又忘记了美好珍贵,就惦记忧恻与惨伤。
然而不管哪样,都是牵肠挂肚的折磨,慢性而冗长,夜深人静的时候作祟。
要你付出心神去清偿。天秤不慎歪斜了,好好的人,便失了控。走上颠跌的路。
再不回头,没能继续隐忍,也没能再振作,沉溺恒亘的阴郁难以自拔。
到了那时还谈什么梦想,都变成一纸荒唐。
生命是走一条锋系的边界,一不小心,就割伤,
流血流脓、结痂成疤,放松了便是死路,所有人都汲营地行走,没敢放手。
谁都曾经迷惘,谁都曾经走岔,蛛网般的叶脉延伸出去,是仓皇的巨大的世界。
戒慎恐惧地在宽广荒凉的中央,我感到那么孤独,我所拥有的终究不是自己想要。
终究不。
隔了大半夜,门铃焦急的响起,索命似的一遍一遍。
谁开了锁,踏进玄关,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东西。
好多年没见了,他的侧影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
头发剪成俐落的长浏海,阿尧显得成熟了,或许是那通电话带给他不少麻烦。
他怨怒地瞪着我,原本带点责怪的表情渐渐僵硬。
顺着他的视线,我望向自己的怀中,一把拆信刀直深入腹。
泊泊的鲜红不知道流了多久,整个裤腰尽是刺目。
阿尧抓了桌上的电话就开始拨,急急的说了住址,就来检查我的伤势。
“如果你用这种方式跟我说再见,我会恨你一辈子。我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