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
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
们从一处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
,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
,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
“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
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感
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摇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
他叫浴四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
有水,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利浇灌;有一套闸门
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
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
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
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
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歇歇,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
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孩子们为伍。不久,我就认识了许多;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
的游戏,也教他们别的游戏,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
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钢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
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口;有时他们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候,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
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总是特意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
动来了。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绿洲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
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下起雨来;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恶劣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
: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出虚汗,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
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来;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
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们;然而,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
很羸弱,老实得过分;我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开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保护的孩子中间,惟独他没有使我产生
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上,好像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
清出于什么好奇心,一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张桌子跟前,
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再明智的
推理也无济于事,我没有产生一点反感。这还不算!我也无法确信我完全是别种情绪,而不是开心和快乐。等我给莫
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我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而我认
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没有戳穿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并不是怕使她尴尬。从这天起,莫
克蒂尔成为我的宠儿。
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天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
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
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
,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
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灌醉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
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
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需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向
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
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
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
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
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
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
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
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恐怖,陡然,我生
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号,
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
?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
命,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
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
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现在你想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
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第六章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到冷风还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
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
虽然病来的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
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
了。久病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
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
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
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
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
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兴奋
,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丘兹,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①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
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首创者。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
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
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①普洛塞尔皮娜,罗马神话中的冥后,也是丰产女神,同希腊神话中的佩耳塞福涅。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论;我当刊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
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我作
为人,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
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这在里面的真
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
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于发现,因而更有价值
,更有必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我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
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止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
新进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
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
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
不反躬白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
容地再现,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
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丘兹,我跑在塔奥尔米纳①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
他: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村镇。
当时我惟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喝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
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观亚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
没有停下来看看波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