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安德鲁·纪德
安德鲁·纪德  发于:2011年0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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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兴趣,不料有一天,驯马人来对我说,它根本驯不好,干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准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让马撞坏

一辆小车的前身,马腿撞得鲜血淋淋。

 

这天,我竭力保持冷静,只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尴尬,才忍住了,心想归根结底,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险恶

;全是仆人的过错,他们根本不检束自己。

 

我到院子里去看马驹。仆人正打它,一听见我走近,就赶紧抚摩它;我也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不怎么识马,但觉

得马驹好看。这是一匹半纯血种,毛色鲜红,腰身修长,眼睛有神,鬃尾几乎是金黄色。我检查了马没有动着筋骨,

便吩咐仆人把它的伤口包扎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当天傍晚,我又见到夏尔,立刻问他觉得马驹怎么样。

“我认为它很温驯,”他对我说,“可是,他们不懂得门道,非得把马弄得狂躁了不可。”

“换了你,该怎么办呢?”

“先生愿意把它交给我一周吗?我敢打保票。”

“你怎么驯它?”

“到时候瞧吧。”

次日,夏尔把马驹牵到草场一隅,上面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遮荫,旁边溪水流淌。我带着玛丝琳去看了,留下了极为鲜

明的印象。夏尔用几米长的缰绳把马驹栓在一根牢固的木桩上。马驹非常暴躁,刚才似乎狂蹦乱跳了一阵,这会儿疲

惫了,也老实了,只是转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稳,轻快得令人惊奇,那姿态十分好看,像舞蹈一样迷人。夏尔站在圈

子中心,马每跑一圈,他就腾地一跃,躲过缰绳;他吆喝着,时而叫马快跑,时而叫马减速;他手中举着一根长鞭,

但是我没有见他使用。他年轻快活,无论神态和举止,都给这件活增添了热烈的气氛。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却猝

然跨到马上。马慢下来,最后停住。他轻轻地抚摩马,继而,我突然看见他在马上笑着,显得那么自信,只是抓住一

点儿鬃毛,俯下身去往远处抚摩。马驹仅仅尥了两个蹶子,重又平稳地跑起来,真是英姿飒爽。我非常羡慕夏尔,并

且把这想法告诉他。

 

“再驯几天,马对鞍具就习惯了;过半个月,它会变得像羊羔一样温驯,就连夫人也敢骑上。”

 

他的话不假,几天之后,马驹就毫无疑虑地让人抚摩,备鞍,让人遛了;玛丝琳的身体若是顶得住,也可以骑上了。

“先生应当骑上试试。”夏尔对我说。

若是一个人,说什么我也不干;但是,夏尔还提出他骑农场的另外一匹马;于是,我来了兴致,要陪他骑马。

我真感激我母亲!在我童年时,她就带我上过骑马场。初学骑马的久远记忆还有助于我。我骑上马,并不感到特别吃

惊。工夫不大,我全然不怕,姿势也放松了。夏尔骑的那匹马不是良种,要笨重一些,但是并不难看。我们每天骑马

出去遛遛,渐渐成了习惯。我们喜欢一大早出发,骑马在朝露晶莹的草地上飞奔,一直跑到树林边缘。榛子湿漉漉的

,经过时摇晃起来,将我们打湿。视野豁然开朗,已经到了宽阔的欧日山谷;极目远眺,大海微茫,只见旭日染红并

驱散晨雾。我们身不离鞍,停留片刻,便掉转马头,奔驰而归,到古堡农场又流连多时。工人刚刚开始干活;我们抢

在前头并俯视他们,心里感到一种自豪的喜悦;然后,我们突然离开。我回到莫里尼埃尔,正赶上玛丝琳起床。

 

我吸饱了新鲜空气,跑马回来,四肢有点疲顿僵麻,心情醉醺醺的,头脑晕乎乎的,但觉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

望工作。玛丝琳赞同并鼓励我这种偶发的兴致。我回来服装未换就去看她,带去一身潮湿的草木叶子的气味;她因等

我而迟迟未起床,说她很喜欢这种气味。于是,我向她讲述我们策马飞驰、大地睡醒、劳作重新开始的种种情景。她

体会我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生活一样,感到由衷的高兴;不久我就错误地估计这种快活心情。我们跑马的时间渐渐延

长,我常常将近中午才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我尽量用来备课。工作进展顺利,我挺满意,觉得日后集讲义成书,恐怕未必徒劳无益。

可是,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面我的生活渐渐有了条理,有了节奏,我也乐于把身边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另一面,我对哥特人古朴的伦理却越来越感兴趣;一方面我在讲课过程中,极力宣扬赞美这种缺乏文化的愚昧状态

,那大胆的立论后来招致物议,而另一方面,我对周围乃至内心可能唤起这种状态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却也

千方百计地控制。我这种明智,或者说这种悖谬,不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吗?

 

有两个佃户的租契到圣诞节就期满了,希望续订,要来找我办理;按照习惯,只要签署一份所谓的“土地租约”就行

了。由于天天跟夏尔交谈,我心里有了底,态度坚决地等佃户上门;而佃户呢,也仗着换一个侧户并非易事,开头要

求降低租金,不料听了我念的租约,惊得目瞪口呆。在我写好的租约里,我不仅拒绝降低租金,而且还要把我看见他

们没有耕种的几块地收回来。开头他们装作打哈哈,说我开玩笑;几块地我留在手里干什么呢?这些地一钱不值;他

们没有利用起来,就是因为根本派不了用场……接着,他们见我挺认真,便执意不肯,而我也同样坚持。他们以离开

相威胁,以为会把我吓倒。哪知我就等他们这句话:

 

“哦!要走就走吧!我并没有拦着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抓起租约,嚓的撕为两半。

这样一来,一百多公顷的土地就要窝在我的手里了。有一段时间,我已经计划由博加日全权经营,心想这就是间接地

交给夏尔管理;我还打算自己保留相当一部分,况且这用不着怎么考虑:经营要冒风险,仅此一点就使我跃跃欲试。

偶户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让夏尔要有思想准备;见他喜形于色,我立刻

感到不快。他还不能掩饰喜悦的心情,这更加使我意识到他过分年轻。时间已相当紧迫,这正是第一茬庄稼收割完毕

,土地空出来初耕的季节。按照老规矩,新老伯户的活计交错进行;租约期满的佃户收完一块地,就交出一块地。我

担心被辞退的佃户蓄意报复,采取敌对态度;而情况却相反,他们宁愿对我装出一副笑脸(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样

有利可图)。我趁机从早到晚出门,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来的土地。时已孟秋,必须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种。我们已

经购买了钉齿耙、镇压器、犁铧。我骑马巡视,监督并指挥人们干活,过起发号施令的瘾。

 

在此期间,伯户正在毗邻草场收苹果。苹果这年空前大丰收,纷纷滚落到厚厚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够,从邻村来了

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尔手发痒,常常帮他们干。有的人用长竿敲打树枝,震落晚熟的苹果;熟透的自落果单放,

它们掉在高草丛中,不少摔伤碰裂。到处是苹果,一迈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气味,同翻耕的泥土气味混

杂起来。

 

秋意渐浓。最后几个晴天的早晨最凉爽,也最明净。有时,潮湿是大气使天际变蓝,迟得更远;散步就像旅行一般,

方圆仿佛扩大了。有时则相反,大气异常透明,天际显得近在咫尺,一鼓翅就到了。我说不清这两种天气哪一种更令

人情意缠绵。我基本备完课了,至少我是这样讲的,以便更理直气壮地撂下。我不去农场的时候,就守在玛丝琳身边

。我们一同到花园里,缓步走走,她则沉重而倦慵地倚在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张椅子上,俯视被晚霞照得通

明的小山谷。她偎依在我肩头上的姿势十分温柔;我们就这样不动也不讲话,一直呆到黄昏,体味着一天时光融入我

们的身体里。

 

犹如一阵微风时而吹皱极为平静的水面;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也能在额头上显示出来;她神秘地谛听着体内一个新生

命在颤动;我身体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水;无论往水下看多深,也只能见到爱情。唉!倘若追求的还是幸福,相

信我即刻就要拢住,就像用双手徒劳地捧流水一样;然而,我已经感到幸福的旁边,还有不同于幸福的东西,它把我

的爱情点染得色彩斑斓,但是像点染秋天那样。

 

秋意渐浓。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湿,长在树木背阴处的再也不干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变成白色。水塘里的野凫乱

鼓翅膀,发狂般躁动,有时成群飞起来,呷呷喧嚣,在莫里尼埃尔上空盘旋一周。一天早上,它们不见了,已经被博

加日关起来。夏尔告诉我,每年秋天迁徙的时节,就把它们关起来。几天之后,天气骤变。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

,那是大海的气息,集中而猛烈,送来北方和雨,吹走候鸟。玛丝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备课的考虑,都催促我们

回城。坏天气季节来得早,将我们赶走了。

 

后来到十一月份,我因为农场的活倒是回去一次。我听了博加日对冬季的安排很不高兴。他向我表示要打发夏尔回模

范农场,那里还有的可学。我同他谈了好久,找出种种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没有说动他。顶多他答应让夏尔缩短一

点学习时间,稍微早些回来。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想法:经营这两个农场要相当费力;不过,他已经看中两个非

常可靠的农民,打算雇来当帮手;他们就算作付租金们户,算作分成制佃农,算作仆人;这种情况当地从未有过,不

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他又说,是我要这样干的。——这场谈话是在十月底进行的。十一月初我们就回巴黎了。

 

 

                 第二章

 

我们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街。房子是玛丝琳的一位哥哥给我的,我们上次路过巴黎时看过,比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套

房间大多了。玛丝琳有些担心:不惟房租高,各种花销也要随之增加。我假装极为厌恶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种种顾

虑;我自己也极力相信并有意夸大这种厌恶情绪。新安家要花不少钱,这年会人不敷出。不过,我们的收入已很可观

,今后还会更可观。我把讲课费、出书稿酬都打进来,而且还把我的农场将来的收入打进来,简直热昏了头!因此,

多大费用我也不怕,每次心里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羁縻,从而一笔勾销我有所感觉,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游荡癖。

 

最初几天,我们从早到晚出去采购物品;尽管玛丝琳的哥哥热心帮忙,后来代我们采购几次,可是不久,玛丝琳还是

感到疲惫不堪;本来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刚刚安置好,紧接着她又不得不连续接待客人;由于我们一直出游在外,这

次安了家来人特别多。玛丝琳久不与人交往,既不善于缩短客访时间,又不敢杜门谢客。一到晚上,我就发现她精疲

力竭;我即或不用担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码也要想法使她少受点累,因而经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时也替她回

访;我觉得接待客人没意思,回访更乏味。

 

我向来不善言谈,向来不喜欢沙龙里的侈论与风趣;然而从前,我却经常出入一些沙龙,但是那段时间已很遥远了。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跟别人在一起感到无聊、烦闷和气恼,不仅自己拘束,也使别人拘束。那时我就把你们

看作我惟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们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时还回不来。当时就是对你们,我会谈得好些吗?

也许你们理解我比我自己还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的,如今我对你们讲的这一切,当时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

看来,前途十分牢稳,我从来没有像那样掌握未来。

 

当时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于贝尔、迪迪埃和莫里斯身上,在许许多多别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么高招对付我自

己呢!对这些人,你们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样。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们谈话如同对牛弹琴。我刚刚同他们交谈几

次,就感到他们的无形压力,不得不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不得不装成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的样子,否则就会显得矫

揉造作;为了相处方便,我就假装具有他们硬派给我的思想与情趣。一个人不可能既坦率,又显得坦率。

 

我倒愿意重新见见考古学家、语文学家这一圈子人;不过跟他们一交谈,也兴味索然,无异于翻阅好的历史字典。起

初,我对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有希望,认为他们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们即便了解,也必须承认他们不大

表现出来;他们多数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只做个活在世上的姿态,差一点点就觉得生活妨碍写作,令人恼火了

。不过,我也不能谴责他们,我难于断定不是自己错了……再说,我所谓的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正是我盼望别

人给我指破迷津的。——大家都谈论生活中的事件,但绝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于几个哲学家,训迪我本来是他们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教诲;数学家也好,新批评主义

者也罢,都尽量远远避开动荡不安的现实,他们无视现实,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测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样。

 

我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拜访给我造成的烦恼。

“他们都一模一样,”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扮演双重角色。我跟他们之中一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跟许多人讲话。

“可是,我的朋友,”玛丝琳答道,“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继而,我更加怅然地又说:

“谁也不知道有病。他们生活,徒有生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在生活。况且,我也一样,自从和他们来往,我不再

生活了。日复一日,今天我干什么了呢?恐怕九点钟前就离开了您;走之前,我只有片刻时间看看书,这是一天里惟

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证人那里等我;告别公证人,他没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级木器商店里,我感到他

碍手碍脚,但是到了加斯东那里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过午饭,又去找在咖啡馆等候我的路易,

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的讲课;出门时,我还恭维泰奥多尔一通,为了谢绝他星期天的邀请,只好陪他去亚瑟

家;于是,又跟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再到阿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来一看,您跟我一样累

,接待了阿德莉娜、玛尔特、雅娜和索菲姬。现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顾一天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天光阴蹉跎过去,只

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来,再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度过,心里愁苦得几欲落泪。”

 

然而,我却说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说不出我喜欢天地宽些、空气新鲜的生活,喜欢少受别人限制、少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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