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村庄 下——麦子
麦子  发于:2011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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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凯百口莫辩,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滚你个鸡卵子!”说罢便挤开人群,大手一伸,“哗啦”一下将整个“公

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然后大义凛然地向学校侧门走去,一旁的同学们全部傻了眼,议论纷纷。

我跟了过去,却不想他使劲跑了起来,我一直追到赵奶奶家的门口才把他拉住,又气又好笑地轻声责备道:“哥,再

气也得先忍忍啊,你把那个撕了,教导主任要是知道了,你试都甭想考了。”

“不考了,考他妈个逼!”

“哥,别赌气了,瞧你那臭脾气,不考等着留级啊?”

“留就留呗,反正今年本来就没希望考上。”

“洗洗手,吃饭了,两个。”赵奶奶招呼道,“小凯怎么今天满脸闷闷不乐的?”

于是我把事情的原委向奶奶陈述了一遍,她若有所思,看着苦瓜脸的子凯,轻轻地笑着劝他道:“先吃饭,吃完了,

我给你去你们校长那儿说说。”

“不麻烦了,奶奶,算了,零分就零分吧,反正留级不留级都一样,我今年肯定是考不取的,即使勉强达到大专线了

,我爸爸也不会让我走的。刘斌今年要往北京考,我想再努力一年,明年也能考个北京的普通的本科院校也就行了,

能和他经常见到面,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子凯这番话,甜蜜的感觉油然而升,但我嘴巴上还是责怪他道:“你老是这样没信心,总是说自己考不取,我教

你教着都没劲。”

奶奶笑着说:“你们这两个,以后大学出来了,工作也要在一起,别落单了,多好的一对。”

“那当然!”子凯的脸上终于拨云见日了。

下午考化学,我们准备在考试完毕后再去找班主任说明情况,却在临考前二十分钟被班主任撞见,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子凯道:“宣传栏上公告是不是你撕掉的?”

“是。”子凯低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班主任,我可以以人格给张子凯担保,上午的事,肯定是有人陷害的,我们怀疑是二班的郑有名,他跟子凯一直有

过节,要么就是那小鬼丢错人了。”我替子凯辩护道。

“我也相信张子凯没有,但是被孙主任当场抓住,人脏俱全,你有理说不清啊。有不满的,你可以跟学校、跟我反应

情况,慢慢解决,你撕公告,影响有多恶劣!你怎么又干这种愚蠢的事!我现在想跟孙主任替你解释都没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了,越抹越黑,怎么处理都行,我自认倒霉。”子凯赌气说道。

班主任瞪着子凯,本想再骂他两句,这时考试的预备铃声响起,他不得不朝我们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下午考试

别再出这种情况了。”

下午的化学甚是简单,我仅用一个小时多一点便大功告成,正无所事事时,却又看见窗外中大道上子凯的身影,他正

向学校大门外走去,我匆匆忙忙交了试卷,向子凯追去,心想着郑有名是不是又对子凯故技重施了。

“子凯,你做完了?”我气喘吁吁地问他

“做得来的都做完了,做不来的,想做也做不完。”

“吓我一跳,我以为郑有名又找人给你丢纸条呢。”

“太气人了!监考的三个老师,有两个专门坐在我旁边,看犯人似的看着我,教导主任也是五分钟就来教室里转一下

,明显就是在监视我,搞得我像做贼似的,我实在是做不下去了,就交卷了。”

我默默地陪子凯走出校门,穿过马路,走进学校对面的松树林里。子凯的表情一直非常严肃,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

过,却找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在老师们的眼中,他一直就是一个差生,所以他不值得信赖,这深深刺痛了他的

自尊心,挫伤了他对学习的兴趣。如果时间再充裕半年,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让子凯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他的基础差

不多已经打好,就差强化训练和大量习题的巩固了。

“哥哥,”我牵住他的手,“别想考试的事了。”

“我没想呢,唉!”子凯深深叹了口气道:“念书真累,要是高考只考语文和历史就好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以前是太贪玩了,要是我们早些时候认识就好了。”子凯微笑地望着我说。

“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我踢着地上的易拉罐,笑着说,“这辈子注定十八岁才能见到你。”

“我说怎么第一眼见你就那么熟呢,原来上辈子就见过你呀!——高考后想去哪儿?我们一起去玩吧,等你去了北京

见不到你了。”

“昆明,世博园!”我兴奋地提议道。

“好哇,我们还去桂林,去黄山。”

“哪有那么多时间啊,也没那么多钱啊,那些地方以后慢慢去吧,总不能一次性全去完了。”

“今年去昆明,明年等我考取了,我们再去桂林。”

“子凯,你真的想好了吗?真准备今年留级吗?其实你去考也没关系啊,录取不了,再复读嘛,也长长经验啊,非得

留级干嘛?”

“不考了,考那么点分,被亲戚朋友问起了,脸也没处搁,再说没考取学校不收我怎么办?要去找新学校,麻烦死了

,就安安心心地留级吧,说出去还好听一些。”

“哥……”

“嗯?”

“要是我们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不会,也不敢,那肯定生不如死。”

“学校一有假,我就跑回来看你。”

“唉,到时候再说吧,”子凯叹气道。

“你可别冲动得又不想念了,我们得做长远的计划,为以后做打算。”

“知道呢。”

……

学校最终确定了五十三位留级学生的名单,为了不伤害这些同学的自尊心,学校没有将这些名单公布,而是由各班班

主任私下里秘密通知,然后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我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看到这些名单的,我们班有共有七人榜上

有名,张子凯、刘尚文、陈国栋他们仨谁也不会侥幸成漏网之鱼,还有杨志是主动要求留级的。看着这些名册,我由

衷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都不笨,却被无形地剥夺了尝试高考的机会,然而这究竟能怪谁呢?

刘尚文决定不念了,想去当兵,我们谁劝他都无济于事,可怜最后苏佳佳出了绝招,把他约出去,当着他的面,哭了

一夜,终于把他留住,他们相约明年在北京破镜重圆。

江北的六月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忽而绵绵,忽而雷鸣电闪,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虽然草木郁郁芊芊,

却都是无精打采的。在非毕业班举行了期末考试后,天空终于放晴,天气忽然间就开始炎热起来,寒灰更然,枯骨生

肉,学校的草地上,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的蘑菇,一切都在久未谋面的阳光里绽放着生机。

大考迫在眉睫,学习的气氛反倒不如从前般密锣紧鼓了,正所谓功夫在平时,千日斫柴一日烧。学校为了调节好我们

扭曲的生物钟,每天晚上九点半就下晚自习,早上七点钟才打早读铃,班主任不再频繁地往教室里跑,监视我们是否

有早退现象,反而经常在下晚习之前便催促着我们去睡觉。

紧张而单调的高三终于要结束,我们这群巴士底狱的囚徒们终于要获得解放了,我们痛恨和诅咒它,却又对它无限的

怀念,这是我们自小到大奋斗得最刻苦的一年。学校商店里漂亮的“同学录”被我们抢购一空,大家每天都要互相在

彼此的“同学录”上写满祝福的话,还要贴上半寸像片,以兹留念。我悄悄地将学校商店里最漂亮的一本“同学录”

买下,送给周蕙芳,我知道她舍不得花几十块钱去买这类奢侈品。

不仅学生之间难舍难分,老师们也采取了积极的行动,以便在最后的时刻在学生们心中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六月的

最后一个星期六下午,老师们组织了一场篮球赛,由高三教师队对高三学生队,他们全部队员才七个人,学生队队员

是它整整两倍。子凯当然是必不可缺的灵魂人物,他像是从马厩里放出的野马,奋武扬威地和刘尚文做热身,满球场

地跑来跑去。我对篮球一无所知,看球赛,其实只是为了陪伴着子凯。

趁着他们热身的空儿,我起身去教室,准备拿本杂志坐在篮球场边看,却惊讶地发现潘婷正躲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子下

偷听着什么。

“潘婷,你在干嘛呢?”我小声问她。

“嘘……”她用中指掩住嘴巴,又向窗子里面指指。

我瞥见唐堂和徐妍两人站在一起,低着头,正被一个中年人训话,于是我也躲在潘婷旁边,认真听起来:

“……你是我们家的老大,打小你爷爷就当你是男娃子养,说好养活,你这个名字也是你爷爷取的,是让你堂堂正正

做人,不想你真的当自己是男娃子了……你找个男同学谈恋爱不出啥事也就罢了,你这么大人了,我也知道管不住,

我也知道你和徐妍好,像亲姐妹一样,但你们再怎么好,也不能搞同性恋,你们都是女的,又不能在一起一辈子,你

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瞧瞧你们拍的这些相片,嘴都亲上了……”

“爸爸,我知道你肯定想不开,可是我真的喜欢徐妍。”唐堂憋了几秒钟道,“你和妈把我生错了胎,没把我生成男

的。”

“都要高考了,马上就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要是到了大学,叫人怎么放心,你们两个是不是还想考到

一起?你们俩成绩每次都是名列前茅,不能就这么互相糟蹋掉了,妍妍你姑姑和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你爸爸,怕他心

脏病发作,你好好掂量一下,要有点自知之明啊。”孙主任苦口婆心地劝他的侄女儿徐妍道。

徐妍开始抽噎,办公室里沉默起来。

听到这番话,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大气不敢出,我用食指点点潘婷,轻声催她离开,她还要固执地守在窗下,听完这

谈话的结局。

这究竟还会有什么好结局呢?难道她们的长辈们会愉快地接受这事实,为她们祝福不成?同性恋这种罪,是找不到任

何堂皇的借口,也没有任何争辩的机会的。我着实为她们感到痛心不已,马上就要高考了,以她们的成绩,考入同一

所重点大学,应该易如反掌,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家里面知道,闹得鸡犬不宁,她们今后的路必定更加坎坷了。我默默

地祈祷着,为自己和子凯的将来,也为徐妍和唐堂,或许她们的今天,就是我和子凯的明天,或许我们会更糟糕,我

不敢想象父亲假如知道了我们的事,会不会将我打得支离破碎,然后扫地出门。

回到篮球场边,我无心观看他们的球赛,满脑子都是那些可怕的场面,仿佛这已是注定的事,就像一篇小说,在开篇

已为最后的结局埋下了伏笔。冥冥之中的造化之神,你知道吗,我常在诅咒你。既然你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既然你让

他们相爱,又让这种爱成为了规矩,为何又要创造我们,你在我们的灵魂上烙上“同性恋”的烙印,让我们带着这个

羞耻的印记、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活着。为了躲避世人憎恶的目光,我们不得不虚伪地生活,牺牲一生的光阴、一世的

幸福和毫无任何爱情可言的异性走完尴尬的旅程。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注定的人生,我宁愿选择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

如果这是我们的命运,哪怕我已奄奄一息,我也绝不会认命。

这天夜里,子凯接到家里打来的传呼,他父亲在浙江得了胃病,胃平滑肌肿瘤,良性,需要动手术切除,他母亲和弟

弟明天要一起动身去探望。子凯急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把手指头掰得“噼哩啪啦”直响,他担心父亲的病很

严重,母亲善意地骗了他。

“不行,我得一起去看看!”子凯自言自语道。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别胡乱猜测,临近三点,他都不肯休息,站在窗户边抽完了半包烟,他平日里并不嗜好

这个,一个月也抽不了一包烟。我默默地陪伴着他,倾听他诉说着他和父亲的故事。

“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去吧,今天都二十六号了,反正还有四天就放假了,你又不高考,我们明早向班主任请假。”我

劝他道。

“行,我尽量早点回来,我还要陪你高考呢。”

“不用了,哥,多陪陪你爸爸吧,要是你赶不回来,高考后我就去找你。”

“行,到时候等我电话。”

我环抱住子凯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哥哥……我舍不得你走。”

子凯拍打着我的后背,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要好好的,别等我回来一看,饿瘦了。”

“今天我看见唐堂她爸来了,和教导主任在办公室里教训她俩,想要把她们分开,唐堂和徐妍两个人都在哭呢,我们

俩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一天。”

“那后来呢?”

“不知道,哪还有什么后来啊。”

“我们不会的,要是我家里知道了,我又没法说服他们的话,我们就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这是我在小说和电视里才见过的情节,难道自己真的要亲身力行不成?我笑了起来,这种事毕竟遥远了,

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和子凯一起浪迹天涯。

第二天一早,我们向班主任请完假后便回到住处收捡衣物,他不忘去井边打满两桶水,并一再叮嘱我自己打水要小心

,别掉进水井里,然后他又去赵奶奶家把她的水缸也注得满满。赵奶奶点燃三柱香,求菩萨保佑他父亲平安,子凯也

上前虔诚地拜了三下。

子凯将他的“子归歌”和我的“麦子随想”装进大文件袋里,然后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在上面写道:“布谷村庄——

麦子和子规”

“不许拆开,这两本都由你保管了,等我们明年在北京了,一起打开它。”

我点头应是,将它收藏在皮箱底,然后帮子凯提着旅行包送他去马路边等回家的中巴车。

清晨的柏油路上已是车马辐辏,熙来攘往,回城的汽车接二连三地驶过我们面前,子凯都没有招手喊停,他不是嫌人

多就是嫌车慢、会在路上绕半天,我知他心里定是割舍不下我,于是我替他拦了一辆,神情泰然地推他上车,子凯看

似漫不经心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却迟迟不肯将它放下,抱在胸前,凝望着我,直到售票员关上了车门。

“等等!”子凯伸手挡住了车门,跳下车来,取下腰上的BP机交给我说:“这个你收着,去了浙江这个就用不成了,

我一到就呼你。”

我点点头,握着带着子凯体温的BP机,酸楚的感觉像是冲破了闸门的洪水,欲罢不能,我催促道:“快上车吧,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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