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村庄 上——麦子
麦子  发于:2011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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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野百合

一九九八年盛夏,江北。

我即将读高三,妹妹念初二,我们在城里热得无法安心学习,在遭遇了连续停电、空调罢工的变故后,向父亲大人请

示,回乡下老家看书,顺便帮婶娘们干农活搞“双抢”。父亲则隔三岔五地跑回来监督我们,每次他来,必是我的受

难日,他嗜好揪我的耳朵,这使得我的耳朵已经进化得和水母一样柔软且具有蛛丝般的韧性和弹性了,哪怕父亲将它

扭成几个圈,我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每天中午都去村西头的池塘里泡凉水澡,顺便摸河蚌和田螺馈饷二婶家每日勤奋下蛋的香鹑雁,妹妹便拎着箩筐在

池塘坝上来回奔跑,收捡我乱扔在岸上的“战利品”。太阳时刻都进行着失控的核变反应,把蓝天照成白天,恨不得

把空气都点燃。院子里梧桐叶子每天都无精打采、半三不四地低垂着,而榆树干脆把叶子全部卷了起来,以防止水分

的流失,看上去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每天傍晚我都去池塘边挑水,好生伺候它们,到晚上

,叶子就舒展开了,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一切又复原。后来连毛毛虫都无法在叶子底下安家了,成群结队首尾相接

地从树上往下迁移,有一天,妹妹捉了两只喂蚂蚁,等了几个小时,毛毛虫被活活晒死了,但连只巡逻的大头兵蚁都

没有露面。平日里越热越是要往死里嘶叫的蝉也不知是不是又钻回地洞里避暑去了,一切都静得使人窒息——偶尔还

是能听见一些声响的,例如六叔家小堂弟每天傍晚都要在我家院门外来回地骑自行车,不知是练车还是炫耀,因为他

期末考了第一名,被六叔奖赏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后来妹妹嫌他烦人,拿着毛毛虫扔他,一直追他到村外。

七月下旬乍到,气温继续升高,这让我每天都感觉像是在自焚,前些日子出门还不用穿鞋子,我喜欢光着脚走在嵌满

石子的土路上,这会儿却总被烫得跳踢踏舞;于是我做了一个试验,看看地面温度有多高:打了一个鸡蛋在六叔家楼

顶的水泥地上,结果没到十分钟,那鸡蛋便熟了,黄黄胖胖的模样甚是惹人垂涎,我很遗憾之前没有把水泥地擦干净

,不然就可以吃了。

这是自我出生以来江北最热的时节,在乡下熬了近一个月后,我就得去学校。所有的高三班都是这个时候开学,我们

都得在久经磨练的脊背上又压上沉重的书包,依依惜别家中凉爽的电风扇和空调,还有电视里的“韦小宝”,为了自

己的前途又要去头悬梁,锥刺股了。

坐上去学校的巴士,我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脑子里始终摆脱不掉巴士要撞车的想法,这让我阵阵悸寒

,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我这一去会将有什么不祥么?

其实远离了假期中父亲的叫骂声,我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地来到学校,虽然一个寝室十几个人住,热得能把人活活蒸成

木乃伊,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能摆脱父亲,我什么都能忍受。再说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那是天堂,

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爬到池塘边高大的榆树上,猛地一蹬脚,像熊倪的动作一样,优美地跳到水里,我不必提心吊胆地

注视着岸边,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父亲拿着皮鞭凶神恶煞地站在池塘埂上叫骂的情景。就在我来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

还拿鞭子抽得我皮开肉绽,因为我带着妹妹在河里游泳,被他逮个正着。我是一个惧怕父亲的孩子,从小便如此,在

他面前,我从来沉默寡言,甚至连吃饭都规规矩矩,从不敢狼吞虎咽,尽管我的胃是个深不见底的饭食桶。

不过,学校的生活也太过于单调,除了做“三点一线”(食堂、宿舍、教室)圈地运动外,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活动

筋骨的项目——当然除了花前月下的游击战。高三,在这人间的炼狱里,我并不奢望学习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老师

不催着我们把加餐费换成一本一本“海淀考王”之类的东西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八月,我转到离家更远的第十三中学,以前的第四中学不同意我转学,大约他们把我当作什么所谓

的“苗苗”吧,所以他们只让我在新学校借读,学籍还留在原地方,也就是说假如我考上了大学,那么名额属于原学

校的。这样一来,十三中就不乐意了,于是父亲在现任的班主任身上作了许多文章,路自然而然也就通了。

父亲说这位班主任是位语文老师,教学水平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在四中时就曾听说过十三中的语文和历史教学水平

在全市一马当先,名列前茅,也略微听说过某位厉害的语文老师,但只闻其姓,未见其人。在五门学科中,语文和英

语是我的弱项,而我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一位能镇住我的语文老师,一听说现在这位世外高人,立刻对这个还未谋面的

班主任敬若神明,我想我应该一改往日总和语文老师作对的恶习,当程门立雪,虚心求教了吧。

那天班主任带我去班上,我跟在他的身后紧张地嚼着“绿箭”,一只手抓着书包带,单肩背着那塞满《读者》、《科

幻世界》之类的课外书的书包,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捏紧了拳头;班主任则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路,他的相貌和我想

象中的白发老者相差万里,他同我一般高,双手靠在背后,仰着头,我觉得他差了一副眼镜,不然看起来就更具涵养

。可是他每走一步便用脚尖踮一下,这样他的头就一高一矮地波动起来,或许他如我一样,总想长高一点罢,但他已

过而立之年,不应该相信此类神话的,如同父亲夸奖我是个神话一般。

“今天呢——我们班——加入了一位,新成员,刘斌同学,四中转来的尖子生……大家要好好相处,多和刘斌探讨学

习经验。”他双手叉在讲桌的两边,眼睛直直地望着后面的黑板,如摇头电风扇一样缓慢且重复地扭着他的脖子,给

我来了这一段开场白,接着他示意我来讲两句。

我一急,不小心把嘴中的“绿箭”吞到肚子里,于是我干咳两声,想把它吐出来,却无济于事。同学们哄笑开来,我

尴尬地抓了抓头,龇开嘴巴朝大家笑一笑,咬了咬嘴唇,半天蹦不出一句话。

“嗯!”我清了清嗓子,侧着脸,用力地挤了挤眼皮自报家门道:“我……我叫刘斌,属鸡,家住东区跃进路,学习

很马虎,喜欢踢足球,不过老是当替补后卫。嗯……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帮助。”我看了看大家,只觉得头

痒,忍不住抓了起来。

“不客气不客气。”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家伙笑道。大约他想起哄,这一招果然灵验,大伙随声吠影,又全部哄笑了起来

,他得意万分。

或许是因为父亲曾向班主任交待过给我安排个好座位的缘故吧,我被安插在第三排,前后左右全是女生,我心想这班

主任思想是不是过于前卫了,班上靠前的位置全部是男女混合坐一起,他就不怕摩擦久了会升温?我有些无所适从,

连痒痒都不敢挠,不过从她们身上传来的清香味确有降温的奇效。

“你叫什么?”下课时我问左边的长辫女孩。

“周蕙芳,你呢?”她说完马上低头笑了,“你叫刘斌。”

“那你呢?”我又问右边的女孩。

“代芸。”她斜着眼睛瞄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齐耳的短发遮住了脸颊,继续用她的机器猫一样的笔写着字。

“是戴帽子的‘戴’,还是代理的‘代’?”

“是林黛玉的黛,不要下面的‘黑’字。”

“噢,那就是代理的‘代’了,我刚来这儿,以后还请你们多多指教,嗯……”我故作谦虚道。

代芸低下头去轻笑一声:“有不懂的尽管问。”

周蕙芳则大方地说:“别客气嘛,互相学习。”

“大班长脸红了!”发话的是后面的女生。我扭头一看,见着了一个“非洲姑娘”,脸上大约又不适时宜地擦了些粉

饼吧,所以她的脸看上去白里透黑,黑里透粉。

“请赐芳名?”我很礼貌且温文尔雅地问她。

“潘婷!宝洁公司的潘婷洗发水的名字就是照我的名字抄的,是不是很好听?”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得大了一些,抿起

了嘴巴,尽力扮好一个淑女的形象。

“的确很好听。”我附和着。

“你叫刘斌,对吧?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还有一个哥哥呢,和你长得很像。”她继续以淑女的姿态问我。

“还有一个妹妹,叫安春,随我妈妈姓。”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难为她如此关心。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又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爸在市第二工程队做设计。”我不得不也兴致昂然地答着。

“那你妈呢?”

“等一下再和你说好吗?我先出去方便一下。”我忙找个借口,急匆匆地钻出了教室,潘婷大约有问我不完的话,我

实在不愿多说什么,仿佛我妈妈是“超生游击队”的,而我是超标出生的,现在被逮着了,就要刨根究源似的,加上

教室里闷热不堪,我想出去透透气。

学校的设施除了学生宿舍外都不逊于四中,只是地理位置偏市里太远,近四十公里。一排排旺盛的梧桐叶子厚厚地盖

住了我们的二楼,几乎扎不进一针阳光,树上不知名的虫子“嘶笛——喻”地鸣叫个不停。几个男生在走廊里脱光了

上衣,狠狠摇着折扇。莫大的校园里只有高三的学生,除了报怨几声天太热外,他们似乎没有了别的话题,最有激情

的事莫过于几个一伙,无聊地对着某个漂亮女生的倩影挑逗般地笑。这也怪不得他们,我是不能强求他们如我一样对

着如大青砖般的《物理题典》强颜欢笑的。看女生,已经是很热闹的事情了。

我撂起T恤衫,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又把它当作了扇子,上下摇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茂密的梧桐,尽管太阳能把人

头发都晒卷起来,但我还是喜欢仰头就能看见宽广的蓝天。

“嗨!发什么呆?”

我扭头一看,是那个在我介绍自己时起哄的“大块头”,忙向他点头道:“嗨!”

“想什么心思呢?”

“没想什么啊,太热了。”

“喂,四中可比这儿好多少倍,干嘛来这儿?”

“想换个环境呗,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很“江湖”地问他。

“不敢不敢,在下姓李,单字一个‘飞’。”他拱手作揖道。

我们相互笑笑,就各自回教室里去了,因上课的铃声吵得人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我的位置在中间,每次进出都须穿过周蕙芳的座位,而每一次她见我来,便早早地站到了一边,让我进去,不知是她

怕我冒汗的身体在她身上磨擦留下臭味还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也许是因为彼此刚刚认识,她应当保持少女应有的矜

持吧。我自觉长得像白垩纪的动物,不可能会让哪个女生对我一见倾心,若真的有哪个女孩子怀我的春,那定是母亲

虔诚烧香拜佛把神明惹烦恼了。

晚上回宿舍睡觉时,才知道这里的住宿条件可比四中差远了,十六个人住一间房,房子只有一扇门一扇窗,门和窗子

中间吊着一盏40W的电灯泡,昏黄的灯光像一团将烬不烬的火,烤着一双双高高挂起的臭袜子,加上烟雾缭绕的蚊香,

倒像是人间仙境了。这个宿舍里唯独我在上课时不穿袜子和长裤,他们则随时严装紧裹,我没有把他们当成怪物看待

,他们却总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装扮,似乎觉得穿短裤和拖鞋上课的学生是异类。

已将近十二点钟了,地面的热气尚未散尽,大伙的劲头也一样,都躺在床上热火朝天地拉家常,聊的最多的便是哪个

女生穿着透明衣服或是哪位艳星“波涛汹涌”。只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乞盼着快点凉下来,好好睡一觉

,可任凭我怎样想象着自己置身于冰冷的北冰洋中,还是无法抗拒一波接一波的热潮和他们一浪赶一浪的吵杂声,我

索性将T恤和短裤都脱了,只穿一条“小三角”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

“呵!刘斌还是性感的嘛!没女生过来看真是浪费。”同学开玩笑。

“热得不行,受不了。”我笑着说。

“去自来水边冲个澡吧,就凉快了。”

“出不出去?我陪你走走,熟悉一下怎么样?”李飞探出头来问。

“好吧,出去走走,反正在这也睡不着。”

我套上衣服,跟随着李飞走出宿舍,就瞥见有一对“地下恋人”羞涩地在寝室大门前走动,他们虽然离得五、六步远

,互不干涉地各行其路,却始终保持着等距离,此举欲盖弥彰,谁见了都心知肚明。

我示意李飞看看他们,轻声问:“老师管不管这事?四中管得可严了。”

“哎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不出啥事,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飞笑道,“有女朋友吗?”

“已经没了,分手了。”

“所以到这儿来念书了?”

“差不多吧。”

“没了就没了,看我一个人多自在。”

“你又没失恋过,懂个屁。”

李飞笑道:“哟,老手呢?好好考你的大学吧!还小着呢,就满脑子使坏的。”

我微笑着点点头,跟着李飞走在学校的中大道上,他比我高出半个头,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散开着,像个毛草堆,

他如向导一样为我悉心地左右介绍学校里的种种。

在这开学第一天的晚上,许多人如我们一样也在游荡,包括女生,但她们身后总有闻香的“护花使者”,虔诚地“护

驾”。

“你怎么不找一个?”我问李飞。

“暂且不想,自动送货上门的美女倒很多,不过我没兴趣。”

“脸皮真厚啊,你。”我被他逗笑了。

“喂,你等会儿,我叫我哥们出来,他住那里。”李飞指了指学校大门外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

“张子凯。”

“张子凯!”

“张——子——凯——”

没人应答,他悻悻地向我摊开双手说:“肯定又去玩街机去了,那个家伙!”

“这么晚了,还去打游戏机?”

“是啊,他是游戏狂,通宵打游戏是家常便饭。”

“我也喜欢呢。”

“你也玩?班主任不是说你是四中的尖子生吗?”

“啥尖子不尖子的,再说了,尖子生就不会玩吗?你要是不信,我们哪天试试。”

“‘侍魂四代’会不会?”

“会啊。”

“那好,明天我们单挑,‘满血’挑你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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