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成为下一任的西风国的国主呢?
而目前,谁又会为上一任国主的死亡而悲伤恸哭呢?
最是赤胆忠心的老柱国泪如雨下,只有他才是发自真心地在为他所服侍过的主君沉痛举哀,任藉着数十年的威望,没有人敢在国主的丧期之内做出明显逾矩的动作。
南陵管不了她神族公主的体面,迳自抱尸痛哭,好几回哭厥了过去,幽幽醒来后,又继续放声号啕。
我沉默地站在南陵身后,神情寂寥地瞧着南陵犹如迅速枯萎的鲜花般憔悴如斯,见她如此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心里委实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虽说大丈夫马革裹尸,虽死犹荣,追究起来,那个男人毕竟为我而战死沙场,我的心里怎能没有蓦然魂黯的感悼?其他人只是被动地猝然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而我必须从一开始就慢慢地品尝起这个已成定局的苦果,独自背负着这明明知晓但不能言喻的黑色十字架。
“南陵,别哭了,节哀顺变吧……”我表情木然地说道,顺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
那个男人是我妹妹的丈夫,我是那个男人的某个女人的兄长,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是不被公认的,没有任何立场及理由能以他的眷属身份自居,甚至连替他哭泣的权利也未蒙赋予。
冰冷的血液天生寒慑过人,战场上练就的铁石心肠在此时起到了超乎想像的作用,我的冷静自持仿佛是冷血无情的绝佳代言,从头至尾,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哥哥,求求你……我求求你……让他活过来吧……”南陵猛地返身,玉手一把揪紧我的衣摆不放,婆娑的泪眼罩覆着晶莹的水花,满面戚容哀艳,“难道你忍心眼瞅我做了寡妇?哥哥……我是你的妹妹呀……你真无动于衷?求求你……哥哥……让他复活吧……”
所有人突然静了下来,错愕地大睁双眼,一瞬不眨地盯住我们兄妹。
死掉的人可以活过来吗?真的有这种可能性吗?起死回生的仙术不是传说里的梦呓吗?
“你求我也没用的……”我漠然地打碎了南陵满抱的希望,“我没有这个力量,你应该清楚的。”
“你可以的……我知道的……”南陵心碎地低语着,“天界的神迹,返魂的咒术,拥有强大力量的神祗恩施予宇宙万物的重生……可以让失去生命的死灵复生……”
“失去神力的我什么也办不成的……”
该死的,为什么我会这么冷静? 我开始厌恶起以往我引为自豪的这个优点。
“不要说了——”南陵尖细着嗓音,倏然阻止了我的叙述,慌张失措着一张俏脸,频频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必须选择,他的生死存殁掌握在你的手上。”
“如果我解开了你的禁制,你就可以施展返魂术,他便能重返阳间……不、不……你不会的……你一定会先急着把我捉回天界,撒手不管他的生死……如果我不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南陵低着头,语气凌乱地在自问自答。
“是吗?”
我的眼神空洞暗涩,反应很冷淡。
“不如这样吧……”南陵的声调忽然上扬,立即变得热切起来,“我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你,就象上回一样……”
“施展返魂术的过程是极为复杂繁琐的,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不同于上回念念咒语就能摆平的小法术。”
南陵的主意不错,就是不切实际。
“我愿意把我的力量全部转嫁到你身上,如此一来,你就能施术救人了。”
“你疯啦!”我蓦地喝断了她的自说自话,急剧收缩的瞳孔射出银箭般的寒芒,“施展一次返魂术所需动用的力量几乎是你的全部,一旦转注到我身上,你就会丧失一切与生俱来的神通,变成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时你就不再是我们神族的一员了。”
我吐实了大半的严峻后果,但我仍旧未曾说出——如果我利用南陵的力量施展返魂术,我亦会大伤元气,因为南陵的那点力量并不足以撑过整个返魂术的进行,到时我要被迫牺牲一部分真元,撑至最后的功行圆满,这对被封住神通力的我而言是极端危险的。
“凡人?我巴不得立刻就成为凡人。与其我与他之间横亘着一条仙凡的禁律,倒不如脱离天界,消了我一身奇能,做一对世俗夫妻。”南陵自嘲地翘起了菱红的嫣唇,“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求得便是这种臻善臻美的境界。”
“羿朝会亡,这是天意,他命中无帝王之份,这是注定的。施展返魂术不难,难的却是扭转他一人之命,势必牵连到人间将来的气数。该死的未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他的复活绝对要影响到其他人的命数,历史失去了原有的控制,朝着我们都想不到的方向快速前进,然后他会征服天下,继而开辟下一个王朝,彻底改变整个人类的命运。”
“不论返魂术是否逆天而行,我求你——哥哥……”南陵激切地喊着,泪珠扑簌着又将滚落,揪住我衣摆的手更紧了,“求你用返魂术救他,救他死而复生,倘若有任何逆天的报应皆由我一人承担,决与哥哥无涉。”
“若强逆天意终是错的,那就由我一身担起,我怎么舍得让我的妹妹承受如此的后果。”言语至此,我不觉在心底凄凉一笑,“好吧,如你所愿,我答应你救他,我会告诉他是你爱他的力量救活了他……日后,他成为皇帝,你就是皇后!我决不允许他辜负了你!”
天意可逆,命运可改,重生后的他一定会登上皇帝的宝座,因为他得到了我与南陵,简接获取了我们体内的部分灵气等。
是神的恶作剧吗?冥冥中修改了原来的章程,择定他成为下一个王朝的始祖。
“哥哥——谢谢你——”
南陵感激涕零,哭得通红的大眼睛朦胧地潋滟起一圈圈晕染的涟漪,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秋湖月色确有动人之处,但又怎及我家南陵的绝代姿容,那“美若天仙”难道比拟得上真正的天仙?为了夸耀南陵的美丽无双,人间的佳丽全数沦为陪衬南陵这轮皓月的星萤。
那个男人真是瞎了眼睛,才会看不见南陵的美好。
“每个人的际遇在出生之前就经由命运之手安排好了,万事强求不来的。例如西风国国主这个位置,没有缘份的话,硬抢了去也不会长久,反而易招杀身之祸,想想看,这又是何苦呢?”
我冷冷地一扫在场众人,有几个心怀鬼胎的根本不敢与我的眼光接触,各自战战兢兢地低沉下头颅,换作往日,他们定是对我冷嘲热讽,极尽侮辱之能事,可是历经“风雷奇战”一役,他们不敢不信我的话,因为神的预言一向都是准确无讹的,我曾经准确地预言了他们主君的死亡。
“若你真能救活我家大王,老夫敢以项上人头保证西风国上下对大王绝对忠心不二!”老柱国此时跨步越出人群,大声向我立下保证,他的一大把年纪究竟不是活的,大概他已然猜知我心中的隐忧,才会毅然作出这般举动,“你当日的预言现在得到了证实,你如今又预言我家大王将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介时西风国肯定会一跃成为天下集权的中枢,我们就不再是羿朝的属国之臣,而是下一个王朝的开国功臣。”
老柱国铿锵有力的言辞惊雷般回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如果他们在这争雄的乱世建下殊功,新王朝建立之后,自然少不了他们的一份厚赏,他们也会拥有自己的一块封地,可以当个名正言顺的王侯藩主,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冒险行难,缘份在天,功名亦是天定,现在的国主之位即使他们能从别人手里夺来也是转眼落入他人之手,短命的国主有什么好当的,真是何苦呢?
“是啊,大王果真能复生,我们都愿誓死效忠,决无二心!”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老柱国的高见,附和声四起,霎时汇拢成一片,再无人敢持异议。
“给我准备一间干净的秘室,施术期间,绝对不能受到丝毫外界的干扰,所以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施术过后,我的身体会因虚耗过度而羸弱下去,万一实在撑不下去,不如痛痛快快地兵解转世,干脆当一回真正的人类。
为了南陵,或者是为了他,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能帮他们的了。
算来我时日无多了。
“听说过欢喜禅吗?其实这种修炼法门一点也不邪恶淫秽,是你们人类把它以讹传讹地误解了……”惨白的笑容一点点地自我脸上淡褪,牵强的嘴角生硬得如同拙劣的画师所涂抹的丑作,“你能复活,全是南陵功劳,是她输献了全部的力量才救活了你……咳咳……咳咳咳咳……”
腥稠的鲜血狂喷出我使劲抿合的嘴唇,我伸掌到唇边拼命想捂住,然而滑腻的液体淌了一手,沿着枯瘦的手腕崎岖地蜿蜒而下。
“你、你……”他被我咯血的模样惊呆了,“告诉我……你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发愣了好半天,方回过神来。
“恭喜你死而复生,从此你是天下的霸主……咳咳……”
又是一口鲜血挂落嘴角,血似泉涌,根本来不及擦拭掉,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吐血而亡,这种痨病鬼似的死法真是窝囊透顶。
我试图先让自己的咳嗽停止,可是血呛咽喉,咳嗽声反而愈来愈剧烈,痛苦得快要窒息。
“那你又做了什么?”他大惊失色地抱着浑身是血的我,心神悸栗地追问我道,“难道是用你的死来换回我的生?我宁可不要!”
“我是神,神是不寂不灭的……”但神会以死亡的形式转劫重生,这一点他不需要知道,“我只是日以继夜地替你施返魂术,才导致脱力罢了……”他没有必要知道真相,只要让他知晓我目前不会死去就足够了,“你快去看看南陵吧……这几日,她一定担心死了……”
“你一直在吐血,会是没事的样子?”他怒气高涨地挑高了眉梢,鲜蹦活跳的一点也不象刚回阳间的人,“不行,我带你去找大夫……”
我阻止不了他的冲动,只得任他将我急冲冲地抱了出去。
外面的天正下着倾盆大雨,淋溅了我与他一身,水箭般的雨水洁净了身上的血渍,洗去了我紫发上的血污,顺着雨水的冲刷,很快流到地面,然后一点一滴地淡了、化了、没了……
轰隆隆!
那不是我作法招来的雷声,而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气候现象。
“天变了,雷响了,接下来就是人间了……”
我抬头看向被乌鸦鸦的墨云所笼罩的天空,顶着一头一脸的雨水,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哭在笑。
第九章 音尘绝
咸阳古道,音尘绝,征人远去羁旅愁。
我呆滞地看着镜中苍白似鬼的容颜,唇青眸黯,面目无光,飘逸的紫发失去了原有的亮丽,哪还找得出一丝当年神采奕奕、俊逸飞扬的英姿气宇。
背后倏地伸出一只大手,将镜面遮掩得严严实实,他故意不想让我瞧清自己此时有多凄惨。
“即使你不让我看,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见鬼的模样。”幽幽移开视线,我漠然地垂下眼帘,“比起南陵,我如今愈发的不如她了,尽管我和她是生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同胞胎。”
“你……”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未发一语。
“我向往蓝天、爱慕白云,此身只适宜驰骋天际,我与人间一直格格不入,看来我的归宿并不是甘于当个凡人便能满足的。”
“可是红尘中有你的南陵、还有……我。”
“你们没有我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甚至更美满。”我的心好似一潭死水,静澜无漪,惨白着一张素脸,落落寡欢地摇摇头,“我想我是否到了该自行兵解的时候了,仅需转过一次轮回,我就会将你与南陵忘得干干净净,劫满之时,便可重新飞升天界。”
“你还是这么讨厌人间、讨厌我吗?”他猛过拉回我的肩头,直接面对着我大声喝问,那凶狠的目光似乎可以一口吞下我。
“这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而是我无法将自己归属进人类。”我轻微但很坚定地说道,秀气的睫毛覆住了我内心的波动,“我毕竟不是凡尘中人,纵然我全身力量被封制,我仍旧不是人类,别人也怎么看我也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凡人。”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留下来、还是想回你的天上去?”
他神情激忿地掷下这一句,粗暴的手劲几乎捏碎了我的肩胛骨,然而这痛我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眉间的冷淡麻木了从肩上传至的剧痛。
“当神好呢,还是做人好呢?如果当神仙不好,为何你们人类那么想要求仙得道?”我竟有了笑的冲动,眼中闪过无限讽色,“是你自愿放弃成仙的机会,又何必怨我归心似箭?”
“是天界的众神瞧不起我们凡间的人,还是你这个神瞧不起我这个凡人呢?”说着,他懊丧地松开了手,眼底流露着一抹悲哀,双肩陡然塌垮了下来。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我真的不了解人类,所以总觉得有一层隔膜阻挠着彼此之间的沟通。”我眼角的笑意未泯,胸中却尚有余悲掠过,“现在好了,南陵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凡人,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什么呢?”语中夹杂的嘲意更多的是针对自己而发,“我是多余的那个,没有了我,圆依旧是圆,不会缺少一个棱角。”
“为什么你一直在怀疑着我对你的真心,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无数遍——我爱的唯有你!。”他那洋溢着刚毅的英俊脸庞布满了缅怀的激情,“我不知在亘古之前如何与你相遇,但缘起一瞬、情种千载,百世千世以来你时常留意于我,难道这尚不足以表明是一种奇妙的缘份在牵引着你我吗?”
那真心是显而易见的、是昭鉴天日的,可惜我不能接受,接受了他,却教我有何面目去面对南陵呢?
南陵的夫婿怎能成为我的爱人?不行啊。
“南陵为了你,牺牲了她在天界的一切,是她释放出自己的力量挽回了你的生命,所以你不可以辜负她,而她是我的妹妹,我也不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南陵永远存在于我和他之间,不是装着漠视不见所能逃避的,在他与南陵的取舍间,我选择了南陵——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曾经相依为命了千万年的妹妹。
“南陵?为什么你就不能彻底丢掉这个名字?”
他恼怒地朝我大吼,那虎啸般的声音震动了整座屋宇,却无法碎裂我内心世界所构筑起的冰岩寒壁,即使他能发出振聋发聩的狮子吼,可依然对我无用。
“当初我施返魂术救你之前,我曾当众言及‘你若成为皇帝,南陵即是皇后’,当时在场群臣皆默认了此事,有了这么多的见证人,你只能是南陵的丈夫。”
“就算我可以称帝,那时我要立的皇后并不是你的南陵,你心里十分明白我要立谁为后,你也不应该把我推给你的妹妹。”
“你要我做什么呢?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假设再来一次兵临城下,恐怕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我已经对自己丧失了所有的信心,居然很沮丧地叹了口气,澄莹双眸禁不住泛起一片灰暗的阴雾,“相反的,南陵是正常的、健康的、美丽的,而且她是那么地深爱着你,不象我男不男、女不女,跟鬼似的吊着口气,勉强苟延残喘地拖延着时日,你若真对我好,就让我自行兵解转世吧。”言讫,眼底几乎盈泪。
曾几何时,万丈豪情散殆云烟,意气风发如我却落得这般潦倒厌世,倘不来这人间一遭,谅必我风华唯故、锐气更盛,愈加傲慢得不可一世。
然而,那命里躲不过的魔障终究让我遇上了,他既不是法力高强的仙佛神尊,亦不是妖术无边的魔道邪门,他就是他,一个普通无奇的凡间俗卒,竟然是他,偏教我一筹莫展。
“我并不需要你替我做些什么,我只要你接受我的爱情,我只求你能够爱上我,等我开国登基之后,你就是我的皇后,除了你,我不要其他的女人占有这个名份,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如果我不是他所钟爱到了极点,我猜想他一定会为了我的冥顽不灵而狂怒不已地扼杀我,反正他已然亵渎了神灵,也就不在乎再犯下一次杀神之罪了。
“说来说去,我终归不是一个具有真正性别的灵体,我从未想过要正式转变为女性体,虽然我再怎么不谙世事,但那皇后可是男性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