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凤阳王辛苦了。”凤骁之道。
“哪里。”杨宗月淡笑,随即他对两位王爷微一欠身说道,“见过六王爷、八王爷。”
“凤阳王多礼了。”凤允含笑说道。
正说处钟声忽然鸣响,绵长不歇,便知已是辰时。
“皇叔随骁儿出殿吧。”凤骁之说道。
“是,陛下。”
待凤骁之跟凤允凤遥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杨宗月回首看着元晔,低低问道,“卦象有误么?”
元晔摇头,说道,“杨大人,卦象其表,可卦内显示有天人能助陛下脱险。”
“天人……”杨宗月长指抚唇凝望案几上的图形,“是他么……”他低喃。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元晔忽然低低吟道。
杨宗月眼底精芒乍现,敛声问道,“你是说那人先于天时但不违背天意,后于天时是遵循了天意么?”
元晔点头道,“天尚且不违弃他,更何况是人跟鬼神,此应为天人。”
“应皇天?”杨宗月盯着元晔又说了三个字。
元晔垂首答,“下官时可见人命宫,唯有一人难见。”
杨宗月忽地闭上了眼,低问出声道,“那蟠龙锁……可有解?”
“下官不知。”元晔垂眸道。
捌
哗啦,哗啦……
水声悠远缥缈,离宫坎位之上放置一只鎏金云纹水盆,水波随着幽红之光跃动,良久之后水面逐渐平静下来。
一只指骨凸出,五指修长却能隐见其青色脉动之手随意一拂,水面上人影乍现,便看见凤骁之正闭眼端坐在金銮大轿
之上,左右为凤允凤遥两位王爷,两旁仪仗队戎装整齐拥着大轿前行,一路无话。
“公子,喝茶。”香薷端着茶盘上前,雕龙盘中一只青瓷杯里正散着幽幽糯米清香,没入了鼻尖。
斜倚在卷龙镂花佛床之中的应皇天视线未移,只伸手掀开杯盖,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便递了回去,香薷接过后轻轻放
回茶盘之上。
“公子是否不放心?”她轻声问着。
应皇天没有出声,密密绵绵的水气将他笼罩,沉静的神情之中好似什么也没有。
良久,他自佛床中无息起身,披在身上的长盘龙刺绣锦袍虽厚重却一如行云流水般落于织锦毛毯之上,袍上金色丝线
层层蜿蜒,沿着褶皱或紧凑或疏离,连绵狰狞不绝。
见应皇天径自走向大门,香薷不由愣住,“公子?”
“你退下。”应皇天背对着她只低低说了三个字。
香薷掩于水袖下的手紧了一紧,看着他咬起唇。
——公子他……要做什么?
此时重楼大门深锁,门外蟠龙锁紧咬住门簪,整个大门仿佛被下了结界,一触即发。
“公子?”
香薷看见应皇天将手伸向了门簪。
“公子?”她不由大惊,失声唤道。
蟠龙锁中锁蟠龙,蓦然间风声阵阵,青光从门的细缝中向内散发,重楼内忽然间便狂风大作起来,风中带青,青如凝
墨,席卷于整个重楼之中,撞击声铺天盖地而来,而那青风围绕着应皇天一人,仿佛要将他生生吞噬。
应皇天发未动,衣未动,周身无风。
香薷睁大了双眼,她曾听闻蟠龙锁里面锁的是一条食人青龙,那条龙因暴戾之气冲天食人无数而惹了天怒,于是便被
神人封印于一把黄金大锁之中,乃为神物,所以这把锁任术法再高强之人也难以冲破。
可此时,封印似乎已因应皇天的碰触而解开了。
门簪未落,青龙已成形。
应皇天低低念咒。
青龙大嘴已张正对着应皇天,双眼泛红,嗜血之色蓦现。
香薷摒却了呼吸,她似乎已惊讶紧张到了无法出声的地步。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也未见应皇天有什么动作,那条青龙忽然蜷起了身体,青光像雾气一样变成了一团,一缩之后运
起急力整个朝应皇天的胸前撞去,香薷只见到青光猛袭,竟被吸收至了应皇天的身体之内。
过于巨大的力量让应皇天蓦地伸手扶住大门,裸露的手臂青筋“突突”跳动不已,而肌肤竟似泛起了层层龙鳞,倏隐
倏现,垂首间发丝掩去了冶魇图腾,也掩去了他死白之极的脸色。
香薷想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的声音阻止了。
“蟠龙食魂,你莫要过来。”应皇天一字一句,说得极缓。
他语调虽平板,吐字却一向如珠般圆润,可此时他的话语间却有“咯咯”作响的声音,听来似是直接从喉间发出夹杂
在了他的嗓音里面,却并不是属于他的。
“公子?”香薷惊惶失措地看着应皇天因蜷紧而筋脉暴起的手。
似乎有什么在应皇天体内翻腾不止,而应皇天周身已逐渐被浓浓的青红两色重重包围起来,让香薷无法再看清楚,便
在这时重楼里面所有的物品仿佛都感应到了此时自应皇天周身散发出来的这种似怨非怨之气而同时震动了起来,震动
不歇,如心脏鼓动般的声音一声声响彻着,不绝于耳。
香薷甚至感觉到天地都在震颤,即使知道自己身在重楼里,却依然觉得有一种天地都要崩塌的黑暗之感。
良久,久到仿佛经历了几个轮回,震动声终于平息,而围绕在应皇天周身的雾气逐渐散开,应皇天已似是摇摇欲坠。
香薷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只见他汗湿重衣,双眼紧闭,唇色苍白,手臂上的鳞色终消,已回复到平常带淡青之色的白
,只是青筋似乎又凸起了几分,一双手骨感更重。
忽听“喀嚓”一声响动,门簪之后,锁终落。
“开门。”应皇天吩咐,声音低乏,嗓音已恢复如常。
香薷依言打开大门。
门外飞雪,一辆飞凤镂花紫檀木黑漆马车似是早已等候在外,厚重的带花深色布帘盖于车窗及车尾,将整辆马车包的
密不透风。
应皇天只看一眼便知是杨宗月的风格。
忽地一只修长优美的手撩起车帘,随后向应皇天伸了过来,懒懒的眸子凝视应皇天低语,“我等你好久了。”
应皇天一对狭长漆黑的眸子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你所料,他们已经行动了。”杨宗月眯着眼笑道。
应皇天拉住他的手借力上了车,布帘瞬间掀下,遮盖住了两人的身影。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而去,当香薷回身进楼打算收拾房间的时候却见到适才鎏金云纹水盆之内已是冲天大火,金銮大轿
早被熊熊火势吞灭,已不复见。
香薷怔忡,拂袖之间,画面消去,只留下再平静不过的水面。
玖
莫氏一族的旗帜赤红如血,“莫”字在血河中蔓延伸展,直冲上了天。
这旗帜本是用血堆砌而成,铁血铮铮,大凤王朝每一寸打下来的王土都有莫氏留下的足迹,莫氏一族居功至伟,大凤
王朝开国凤帝曾下令他们永享荣耀,共厢繁华。
到如今凤骁之登基为王已过三代。
只是任谁也不会想到,凤骁之还未登基便蓦然爆出莫氏一族之首莫远勾结开明国人欲谋反一案,凤骁之亲审之后便定
罪抄家,前后不过三天,决断之迅速让人乍舌。
这个案子虽然没有牵扯到莫氏整个一族,却明显是为了削弱莫氏在朝中的力量而为。
此时莫氏铁骑屹立在须遥之山,兽面纹胄熠熠闪着光辉,阻去了凤王凤骁之前行之路。
火光映衬着居首一人的双眸,年轻,倨傲,为大凤骠骑将军莫蓝已。
凤骁之只是端坐于马上冷冷与他对视,他为凤王之尊,睥睨天下,区区的骠骑将军并不放在眼内,而他身后亦是凤阳
王早已布置好的银骑兵,两军一上一下,只是莫氏占据着绝对的地利。
“六皇叔怎么看?”凤骁之懒懒此时抬眸问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莫蓝己恐怕是为了莫远一案而来,陛下是否应该三思?”凤允在一旁回答道。
凤骁之听了他的话嗤嗤一笑说道,“看莫蓝己的阵势朕恐怕就算想三思也没什么用处吧?”
凤允看他一脸讥讽的神情心中不禁暗自一动,却问,“陛下如何打算?”
凤骁之看了他一眼说道,“莫蓝己派人用火攻之势狙朕,莫氏一族弑君意图明显,只怕为了莫远一案借口太为牵强,
依朕看来莫氏背后必定大有文章,六皇叔难道认为仅他一人敢背负这造反之名么?”
“这么说来陛下已下了定论?”凤允的眸光闪烁。
凤骁之的视线随意瞥向莫蓝己身后的铁骑,却问,“皇叔可否告知骁儿莫蓝己是在等待谁的命令?”
凤允听了他的话低低笑了起来,却是不语。
凤骁之又开口言道,“朕安插在莫远家中的探子一口咬定跟莫远勾结之人是天香公主身边的近侍,可事实真相似乎并
不是那么简单的,对吗皇叔?”
“哦?陛下从何得知?”凤允淡淡问道。
凤骁之不答,只看着他说道,“开明国人恨我太傅入骨,又怎会是太傅授意?可若开明国人故意想利用这点造成朕对
太傅的怀疑也未可知,但是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哦?”
凤骁之直视他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莫氏一族谋反并非一日之计,而是早有图谋,是么?”
“是又如何?”凤允垂眸看着自己袖中掩去一半的手。
凤骁之注视他半响,方开口说道,“六皇叔,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你。”
凤允脸色未变,只是随意说着,“陛下屏退了老八,想必已是很肯定了。”他语意甚是轻松,神情也毫不在意。
凤骁之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朕肯定,而是皇叔也不想否认罢了,不是么?”
凤允看着他,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既是我,又如何——”话音未落他袖中银芒忽闪,几十枚细小的银针从他袖
中急射而出,以极近的距离袭向凤骁之的周身。
凤骁之瞳孔倏地收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车厢之中,应皇天径自闭目憩息。
他浓睫低敛,头微仰靠于车窗厚重布帘之上,露出修长优美颈线,线条隐入藻纹立领之中,底下是锁骨深埋,锦衣华
章之下起伏不绝,倏明倏暗。
杨宗月则慵懒盘腿撑腮而坐,淡紫长袍在随意的动作下皱褶连绵,华虫宗彝二章绘纹崎岖蛰伏,却依然显得清贵雍容
。
他此时正凝视着应皇天的发。
长发直落而下垂于身畔,又于平势之处蜿蜒盘旋,马车中铺着的织锦绒毯被发中丝丝水气所扰,色泽氲成了深黑,形
状如同大丽宛花。
原本黑如墨色的长发此刻映入杨宗月的眼帘之中,总有一种浓重的黛青之色。
凝眸良久,他忽地抬手轻撩起一缕置于掌中,细看那发色,依然如青似黛,有种隐约的不祥。
应皇天因他的举动睁开眼眸,那双眸子瞳色深重,透着些许静凉之意。
杨宗月不免疑惑,这时看着应皇天的眼皱起了眉头低问,“刚才你做了什么?”
应皇天那双眸盯着杨宗月的脸,好半天他唇角忽地轻扯,竟似微微笑了笑。
杨宗月不禁愣住。
要知道应皇天的笑容极少,杨宗月几乎从来没有在这张脸上见到过,此时被他捕捉进了眼底,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心动,这笑容在应皇天的脸上,是一种已经逝去的华丽,却依然诡秘而亮丽,直慑住了心魄。
“你笑什么?”杨宗月似是有些不满,语调却是懒洋洋的。
应皇天没有说话,只是径自抬手随意一缕发,那握在杨宗月掌中的发丝便瞬间随着手掌缝隙之间溜走,丝毫也不留下
。
杨宗月只觉掌心有一丝微痒,无意间便垂下眸去看自己空空的手掌,有些出神。
应皇天这时又闭目,却在忽然之间开了口,只对杨宗月淡淡说了一句,“你留在车上。”
他的声音透着极重的倦乏之感,说话时夹杂着浓浓气息,不经意间也依然带着他贯有的气势。
杨宗月听着他再平常不过的语调,眼眸深处泛起了一抹异样的轻笑。
此时须遥山下烟雾浓重,焦味呛人,已有几丝穿透厚重布帘微微渗入车厢之内,车内一人低低吩咐一声之后,马车便
于烟雾前停了下来。
拾
凤允银针突发,挥手间也是给莫蓝己发兵的信号。
凤骁之无暇相顾,只凤遥在一旁掠阵,他虽见凤骁之涉险却因凤允离他太远出手太快而无法相助,这时莫蓝己已率铁
骑冲将下来。
只见飞沙漫天,千军万马以破竹之势奔腾直下,一时之间地动山摇,呐喊声震撼了天际。
凤遥一声令下,身后银骑也整装待阵,号角响彻之后便冲迎上前。
两军以极重的力量撞在一起,厮杀声惊天般响起,只能见到头顶飞血洒落再洒落,无情刀剑入盔甲衣肉之声一声又一
声。
凤骁之后仰之际已避开三分之二的银针,只下一波银针又到,他避无可避,忽地拔刀。
只听“叮叮叮”几声银针撞到刀锋,纷纷落地。
再一刹那凤允手中暗器已亮,那似是一把“千佛手”,手状若爪,每个手指宛若毒蛇吐信,银芒点点,似是非要立时
将凤骁之置于死地不可。
凤骁之嘴角勾起自信的笑,手中麟刀以狂风卷沙之势腾跃翻转,将所有银针挡在招式之下,丝毫不差。
凤允脸色微变,忽地轻飘飘出了一掌,掌风绵绵,带着丝丝入扣的犀利之气,步步相逼,凤骁之人在马上,无处躲避
,眼看就要被无孔不入的掌风扫中,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双有力而凉彻入骨的手接住,随即跌入了一个毫无温度的怀
抱之中。
凤骁之不用回头便知那是应皇天——他的太傅。
“你站稳了。”一样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凤骁之耳后响起,正是他极其熟悉的。
凤允一见凤骁之身后那人不免怔了怔,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只是咬着牙道,“应皇天!没想到你还是出来了。”
应皇天只随意拂袖,凤允的掌风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允掌撤,随即一声长啸,啸声没入天际,便见从山头又涌出千军万马,气势汹涌。
“六皇叔携莫氏叛逆谋反,永削皇籍,莫氏全族歼灭,不得容情。”
凤骁之在全军面前吐字如冰,使得凤遥心中暗自震了一震,抬眼看去,只见凤骁之决然神情之中没有一丝犹豫,似乎
早已等在了这一刻。
而他身旁那人衣袍翻飞不已,长发将脸容遮去了一大半,只一身犀利气息似是刀锋冷栖,也无半点怜悯之意。
冷冽的空气之中血腥气渐重,厮杀仍在继续。
到这一地步凤允心里早有准备,他冷冷一笑说道,“你杀意早立,莫远一案只是风雨前奏,而定下这杀戮大计之人,
恐怕就是你身旁的这位太傅了吧……”说罢他视线稍转,嘴角微微向上倾斜问道,“我说的对吗?应、皇、天?”
应皇天黑沉的眸子波澜全无,也无开口之意。
“皇叔不正是因为这点而说动莫氏一族谋反的么?”凤骁之不置可否,却是反问。
“莫氏既已无生还之日,何不反抗?”凤允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