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明亮的阳光之下,春秋时期的吴国故都“梅里”的街道上人声鼎沸。
虽然离姑苏不远,但与巍峨壮丽,处处井然有序的都城相比,吴国故都梅里显得又小又破,街市上人来车往,乱乱哄哄。
逃亡的几个月来,伍子胥一边警惕地闭开一心置他们于死地的楚王的追捕,一边照顾着年幼的公子胜,这让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吃足了苦头。
几次与追兵擦肩而过的遭遇中,也曾想就这般被他们捉回未尝不是解脱。
而在没有星月的夜晚,他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凝视着深黑的夜空,内心复仇的火焰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发下誓言。
好容易带着公子胜逃入吴国,但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当初匆匆逃离郑国他身边并没有携带多少财物,这一路的花费下来囊中早已是空空如洗。
洗也未必能有这般干净吧,伍子胥苦笑。
原以为只要进了吴国,凭一身经文纬武之才必定能得到吴王重用,加之吴楚积冤甚深,到时候请吴王为己引兵复仇必然易如反掌。谁承想随着吴国国势日盛,吴王求才若渴,各方才俊尽皆汇集于此,每日光是荐书便是数车。虽然有才,但贵介公子的他既无军功亦无政声,在各国诸侯间自然默默无名,荐书上伍子胥这个三个字,根本引不起吴王一见的欲望。且身无分文的他无法更是不屑通过贿赂那些专职引见的官吏们,使自己从上千人的等待队伍中得到吴王的青睐。
但是,肚子的饥饿却不会因他的失意而稍减。而且,胜还在等着他今天带回的残羹冷炙,如何填饱这无穷的饥饿已是这个四岁孩子唯一的思考。
伍子胥拿起残破不堪的饭碗,碗里清得见低的薄粥,照出他脸上刻意的涂污和披散的发丝。即便沦落到街头行乞的地步,骄傲的他仍保持着这最后的尊严。
看着碗底憔悴的脸容伍子胥不禁一僵,拿碗的手指渐渐松开。
这碗薄粥宛如他暗淡的前途,不要说借兵报仇,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他似乎已注定这样流浪下去,最后倒毙在大街之上。
“波”滑落的粥碗沉闷地撞击着地面,粥洒了一地。
当他回过神来收拾时,原本稀薄的粥水已迅速的渗入路旁的灰土中。
既是失去了便不再留恋,自怜决不是强者应有的情绪。
伍子胥拍拍身上的灰尘,厌恶地挥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看看今天还能不能再为胜弄到些什么,他整理好心情拿起斑竹萧继续吹奏。
“喂,那吹萧的等等。”吴伯一路气喘吁吁地跑来,远远见伍子胥吹萧便忙不及迭地叫住。
这个忠实的老人虽然并不以为见个乞丐需要如此正式的递上拜贴,但他却不会违背韩重的嘱咐。
伍子胥愕然转头,只见一个家丁打扮的老人恭恭敬敬地将拜贴递到他手上。
“我家公子请你过府一叙。”
伍子胥皱起浓眉,若是当年有人相邀他必然毫不避讳地爽快前往,但在落魄的现在……
见他犹豫,吴伯笑道,“我家公子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不过听老奴说过您的箫艺后前来相邀,请勿介意。”
不卑不亢,应对得体,既有这般的下人,主人必定不是平凡人物,伍子胥暗暗赞道,脸上却不露声色。
“既然你家主人抬爱,那我就走这一回吧。”他收起竹箫,跟着吴伯向城外走去。
“这便是了。” 行不多时,吴伯道。
顺眼望去,前方是一处依山而建的院落,一片翠意的庄园仿佛渐渐化入山色之中,若不是有人指示他几乎以为这只是山岚虚构的幻景,走近才发现院墙上竟层层叠叠地爬满了野生的藤蔓植物。想是久未打理之故,院门上的朱漆已有些剥落,匾额上嵌着的“谒格院”三个镏金大字也显得颇为黯然,配上那一溜碧青院墙却又奇异地不显萧瑟反倒有几分古拙的韵味。
看来这人似乎并非显贵,倒象是个隐逸之士,伍子胥暗自评价。
“公子才说你们到了,果然来了。”
两人来到庄前,吴伯正要伸手扣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扎抓髻,身着翠色衫裙的丫头探出身来。
“这位,就是公子邀来的先生么?”那丫头道,对公子第一次想见的人竟然是如此的狼狈颇感诧异,声音也犹豫了起来。
“青丘!”吴伯喝道,回身对伍子胥道,“这是小女,平时被我娇惯坏了,先生勿怪。”
“无妨。”伍子胥道,自己落魄至此,区区一个小姑娘的无心冒犯又算什么。
那丫头吐吐舌,似乎对父亲这种毫无威胁的呵斥早习以为常,“伍先生,公子请您到内室奉茶。”
转入内室,只见湘帘垂地,丝竹细细,鼓瑟之声,悠扬悦耳,久久不歇,侧耳听来所奏正是自己向来所喜的“柏舟”之曲。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帘内人声音清亮中搀杂一缕沉厚,既像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三十许人,即便如伍子胥般阅人无数却也听不出他的年纪。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伍子胥触动心事,不由慨然和到。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伍先生有心事?”帘内人道。
自己吹箫求乞以来,从来无人人解得,却被这人一语道破来历。震惊之余,伍子胥默然不语。
帘内之人又道:“我听说楚国的太宰伍奢因助太子谋反招致灭门惨祸,只有次子伍子胥逃往别国,大概就是伍先生你吧?”
伍子胥大惊,脱口便道:“你是何人?”
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不已,此人来意未明,行踪诡秘,这么一答岂不是自陈其事。只是,帘内那人似乎有某种魔力,让人不知不觉便随了他的心意。
“在下姓伍名员,字子胥。敢问公子高名。”伍子胥不愧一代豪杰,既然被看破他便也不再隐瞒,开口便先发制人。
只见帘内人微微点了点头“……姓韩,单名重,无字。伍先生叫我苍挟吧。”
“挟,藏也。苍,天也。将天下收于一处,公子好大志向。”伍子胥扬眉,目光直直射入帘内。
“先生过奖了,我这伶仃之人,天下虽大不过借得一隅藏身而已。”帘内之人说得风清云淡。
隔着湘帘,伍子胥见他端起茶碗笑道,“这茶采自武荑山顶,先生也尝尝。”
不知是不是自己对其来历有些不确定,伍子胥竟然觉得这话语竟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只见刚才应门的那个丫头奉上茶来,初一入口只觉其味虽浓苦如药,却另有一股清芬扑鼻,徐徐咀嚼只觉舌有余甘。不由赞道:“果然好茶,饮过才觉龙井虽清而味薄,阳羡虽佳而韵逊。”
帘内之人颌首:“据闻武荑山顶乃仙人所居终年云雾不散,此茶即为仙人手植。传言虽未可信但饮之却也令人释躁平疴、怡情悦性。伍先生倒是合用。”
伍子胥慨然起身,道:“大丈夫处世当求快意恩仇,伍某灭门之恨未报,胸中之志未伸,何来修身养性之闲。”
帘内传来掌声,那人长笑起身道:“伍先生果然真豪杰,但却不知将如何一展抱负。”
“这……”伍子胥沉吟不语。听其言、观其行,此人必非等闲之辈,若是直承己事只怕贻笑大方。
“不妨借吴兵报仇。”帘内之人道。
被说中心事,伍子胥喟叹:“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在下却有一法,愿助先生一臂之力。”说毕,韩重掀帘而出。
大概没有比人更易受表象迷惑的生物了
不着意时,山即是山水亦是水,
一旦着意,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
山水并无变动,变动着的是人心。
伍子胥扬头,对上一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眉宇之间微微含笑,宛若远山般遥远而不可捉摸,但又震人心魄如惊涛拍岸……
白衣如雪,乌发垂肩,平心而论帘内之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但那双眼,却让他不敢妄下判断。
韩重目光烁烁,他在评价同时也被评价。
伍子胥别开眼,自斟一碗,轻喋笑道:“茶香清正,茶味酽醇,条索紧结而白毫显露,人道饮茶当选新嫩,果然。”
韩重注视着他,良久,道:“有人告诉我伍兄堪比方叔、申伯,今日一见方知是他错了。”
伍子胥道:“哦。”
韩重眼中是一闪而逝的炽热,仿佛倒映着内心灼热的火焰,他忽而一笑道:“我却另有一比,伍兄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唯当年的名相管仲堪可比拟。”
伍子胥默然。眼前的翩翩少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压力,而这压力竟是让他热血狂沸。
韩重端起茶碗,轻晃道:“茶虽佳,这澧泉之水亦是难得。好茶得遇好水,方能尽显妙处。伍先生以为如何?”
窗外春色正好,窗内两人却是岿然端坐,立于一旁的青丘似乎百无聊赖,在韩重耳边低语几声后便径自开门去了。
春风不解人意,带着满树柳絮杨花飘飘荡荡地从敞开的房门直扑入内室,盘旋两圈后却径自又丢下,只余满室飞絮蒙蒙。
伍子胥突然扬首,将余茶一饮而尽,畅笑道:“阳春三月,风光无限,若有苍挟带我一观,可谓平生大幸。”
韩重亦将手中茶水饮尽,笑道:“如此春光盛景百年难得,若与伍兄把臂同游却也不枉此生。”
说罢两人携手而出。
行至空旷之处,韩重道:“吴王僚虽有礼贤下士之名实则骄奢自负,尚空谈而不能耽实务,且为人反复无常早晚为人所乘。幸而伍兄未投彼处,否则不异于明珠暗投。”
伍子胥动容道:“依苍挟之见,我当如何?”
韩重缓缓道:“公子吴光向来为吴王僚所忌惮,此人野心甚大且早有称王之意,只可惜身边无人所以一直不敢贸然行事。以我之见不如投奔他处,以伍兄之才定然可得重用。”
伍子胥暗道惭愧,自己报仇心切,行事冲动有余而思虑不足,细想起来确实太过不智。
长叹一声,他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枉我向来自负高人一等,差点便做了那井底之蛙。”
韩重略略偏头,负手身后,眼光却望向极远之处,笑笑道:“伍兄无须妄自菲薄,在下不过在此地多呆了些时日,难免知道得多些罢了。这点浅见,只怕不在伍兄眼里。”
伍子胥肃声道:“不敢。”
韩重笑道:“伍兄既然有兴致,不妨听听。”
一席话毕,伍子胥沉默良久,方才抬头,目中闪耀着精厉的光芒:“如若伍某能一雪心中之恨,必定忘不了公子的恩情。”
韩重伸手,那是一双秀气的手,手指纤长而白皙,掌心红润,指掌之间却又隐含无限的力量。
就是这双手,现在正搭在了伍子胥的肩上,利剑目光般的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伍子胥一颤,却没有别开眼。
韩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在下年幼力薄,只是不愿见明珠暗投,美玉蒙尘,才冒昧提点一二,先生又何必如此。”
这一笑竟有种眩人的俊美,伍子胥正要答话,只见韩重神色一凛,突地沉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专门替公子光引见人才。明日午时伍兄可径去市集尽头的司相府前吹箫,他定然会出来见你。”
伍子胥直视韩重,这年仅十四的少年脸上有着他有生以来仅见的智慧与威严。肃然道:“对在水边的人来说水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对在沙漠里的人来说即便一滴水都相当于生命,更何况我这久旱之人。公子大恩,伍某铭感五内。”
韩重背过身去,任由风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悠然道:“我这谒格院也寂寞许久了,地方虽然不大但倒也安静,伍兄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在此住下。”
伍子胥笑道:“承蒙错爱,只是郊外尚有小儿恐怕有所不便。”
与他相处,自己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眼见暮云四起年幼的公子胜这回可该饿坏了。
“不碍事,适才我已嘱咐青丘套车将伍兄的家眷行李运来,想必现在小公子已在在下家中侯着了。”
伍子胥一惊,自己的想法行动全在他人的计算之中的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年纪几乎只有他一半的少年。他向来自负高才,此时才彻底服膺。
“既然如此,苍挟盛情我岂有推却之礼,不过这孩子并非在下血亲,却是楚国太子建的骨肉。”
伍子胥知道,在这少年面前,任何欺骗和隐瞒都是不智,只有和盘托出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此事关乎性命,伍兄还是不便随意透露。”韩重道。
“今日得与公子相见大快平生,莫要说此事,便是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到公子手上。”
韩重不由心下暗赞,这伍子胥确实不凡,自己收留公子胜意在握住他的死穴,而他透露公子胜的身份一来表示了忠心取得自己的信任,二来也代表着从此两人便被绑在了一根绳上。
韩重双掌与伍子胥对掌一拍,大笑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与伍兄一见如故怎能不共醉一场。”
起风了!天上的乌云飞驰着,狂风卷起冬天留下的苦枝败叶,犹如汹涌的浪潮卷起海底的细沙,霎时间天地一片茫茫!
几乎没有人知道,春秋的最后一场风暴已从这平缓的坡地刮起。
5
一切发展均如韩重预期般顺利,有了被离的推荐,伍子胥很快便得到了公子光的赏识。
而季节已从初春悄悄地来到了盛夏。
这天黄昏,韩重独自坐在谒格院后的山丘。依依残辉照耀出满天的绚烂晚霞,他一向偏爱这日暮黄昏时节,在千重绿障中夕阳的影子凄美、壮丽而且——寂寞。
这时,他听到了悠悠扬扬的琴声。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琴声流动着的是寂寞,在这夕照晚霞中闻琴,韩重忽然觉得好伤心,连这夕阳都像活生生的寂寞。
他不觉便痴了。
于是,他见到了那个牵绊他一生的人儿。
岁月混沌如迷,没有人知道漫长的岁月中等待着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自己将在何时遇到一个必然遇到的人,遭遇必然遭遇的事,从此便改变了一生。
也许他一直在等,等待着眼前的人儿,等待着这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晚霞一般娇艳,夕阳一般灼热的面容。
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次的相遇么?
韩重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害怕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人儿便会随风化去,害怕突然有人叫醒他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境,害怕任何一点的动静破坏这三生三世才求来的相遇。
凉风乍起,落花如雨。
面前的人儿臻首娥眉,一笑嫣然。
韩重这才发现,在这山野之间出现一个衣饰如此华贵的少女是多么的不合理,而且这个少女竟然进入了他精心布置的五行阵。
他想起吴伯告诉过他的诡异传说,山中的生灵吸食了日月精华后,年深日久便会幻化成人形。
“一个年轻人在深山里迷了路,正当彷徨之时他看见了一处人家,赶去投宿时,开门的竟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年轻人在第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她,女子也很喜欢这个聪明英俊的年轻人,于是当晚他们便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醒来,年轻人发观自己睡在杂草之中,他的妻子已经无影无踪,而身边的一株芍药上正紧紧嵌着他在新婚之夜送给妻子的玉环。”
紫玉亦是愕然,原以为能够设下这般精妙阵势的人,至少应该是数十年来专注阴阳五行的隐士高人,但由这少年的反应看来,他应该就是那设阵之人了。
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她低头思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