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微暖（一）
殿宇之内维持着长久的静谧。
英招单膝跪地，低着头，等待最后的结果。过于安静的空间感受不到活物的气息，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错觉失去了
己身的存在感。
“你确定不会后悔么？”终于前方一抹低沉的声音，漫不经心地打破了沉寂。“你已修得神族灵体，那日虽受重创，
却幸运地死里逃生，假以时日总能复原。现在你为了一个灵族的残魂投入冥界，就必须舍弃神族之身--你可想好了？
”
“是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英招恭敬而坚定地回答，“我愿意为了当康留在冥界。”
“他的魂魄残缺不全，虽然还认得你，心智却所剩无几，如懵懂幼儿。漫长的时间会逐步治疗他，不过再难以恢复原
状。”
“我明白。我只求能与他在一起，还请酆都陛下成全。”英招抬眼，恳切地望向前方端踞于王座上，掩藏在阴影中的
身影。
冥君酆都又沉默了片刻，淡漠地开口：“朕许你留下当康之魂，但你必须加入冥族。近来阴曹人手不足，你就在皋陶
麾下帮忙吧。”
“谢吾君恩典！”英招真心诚意地伏地叩首，就欣喜地退下了。
“只求能在一起么……如此简单的愿望，却让人羡慕……”酆都意义难明地低声自语，站起身离开了殿堂。
他独自走进唯有冥帝许入的禁地，当看见南柯树下伫立的人影时，木然无波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少有的情绪。
“最近凡界动向诡异，有些奇怪的能量波动。”那人并未回头，只是看着潭面上影现的画面说，“我挺好奇金辰风到
底有何计算。”
酆都微微欠身，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金辰风曾要求你不干涉人间的异常，那你如实履行承诺即可。”
那人手指轻轻一弹，水潭上荡起一圈涟漪，画面变换成了另一个场景：天界的朝议会上，龙族王太子敖纪正站在大殿
中央，侃侃而谈。
“缔结和平条约？”那人的嘴角浅浅弯起嘲讽的弧度，“原来人类的影响力已如此深远，连龙王太子也不能免俗。”
“臣下认为，可以接受仙族的请求，缔结和平条约。”
八重天玄黄城。敖纪身着庄重的朝服，神态恭敬地向安坐上位的上乾帝囚牛陈述他的建议。作为龙族新任王太子，事
实上他已经代替半隐退的敖晏履行龙王的职责。
“仙族在战争中损失甚巨、大伤根本，只得在人间安身，比起我族当年境况更是不济。从前的十二天神将余者寥寥，
北斗、七曜诸星更是死伤殆尽，其所剩的力量和人员都已无法对我族构成威胁。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仙人毕
竟是曾与我等齐掌天下，若是过分逼压引起反弹，可能会对我族造成不可预料的损失。
“而我族重归天界后，迎来了蓬勃的发展期，另外妖魔界的问题也亟待解决。这个时候各界的安定很重要。为此，既
然仙族已不成气候又表示臣服，不如舍一个和平协议予他，换得四界长久的太平。”
龙神帝闻言，沉吟片刻，向其他的臣子征求意见：“诸卿以为呢？”
麒麟王飞廉首先站了出来，欠身禀报：“臣认为可行，眼下天界首要任务是专心于稳定发展，无须为其他琐事分心。
”
“臣同意敖纪殿下与飞廉殿下的看法，”蛟王九婴接着说，“现在的仙族已不足以作为神族的对手。”
毕方王赤殊也道：“臣附议。”
见四大世族长态度一致，大殿中的其余臣工纷纷出言附和。从他们各族的利益出发，至少在目前，和平远比战争给予
他们的好处更大。
“我有异议。”
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身银白色华贵装束的李佑安，突然现身于殿台一侧。他的身后，龙神狻猊如影随
形地紧跟而至。
众臣齐齐施礼。
“我不认为有接受仙族和平请求的必要。”李佑安居高临下地说道，“他们是敌人，是战败一方。现在若是姑息，未
来可能再度成为天界的心腹之患。”
“太明王殿下，那您有何见教？”敖纪反问道。
李佑安轻描淡写地说：“一个不留。”
“殿下，”敖纪的咬字加上了重音，“看来您并不清楚，天界战争是不会有灭族的。这是两族之间不成文的规则，无
论我族与仙族，都不会把对方赶尽杀绝--毕竟，我们并不是人类。”
李佑安冷冷一笑。“也行。如果仙族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可以给他们残喘的余地。”
“殿下认为什么样的条件才算足够？”
“金辰风的命。”
李佑安极为平淡的一句话却引起底下哗然。在场已无人不知，金辰风是今生的仙族玉帝转世。这样的条件和灭族并无
区别。
敖纪无意争辩下去，只是转向囚牛，恭声道：“还请陛下定夺。”
他的举动无疑是一种暗示：第九位龙神长居人间，显然对天界的情况缺乏了解，才会有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他的意见
不值得在意，英明的陛下应该会对大局做出正确判断。
囚牛注视着敖纪礼仪十足让人无可指摘的恭顺姿态，嘴角微动，却是扭头望向李佑安，轻声细语地问：“小九，那是
你的意愿么？”
“是的。”李佑安平淡而坚决地回答。
囚牛微微一笑，同其身后的狻猊对视了一眼，温和地说：“好……只要是你所希望的，就一定会实现。”
上乾帝回头，面对着神族的掌权者们，淡然地吩咐：“吾弟椒图之意愿，即为吾之命令，众卿照办吧。”
他垂眼，不意外地对上敖纪瞳中瞬间闪过的愕然，心中冷笑。大局？当年的龙王敖晏就是以这样的借口让他们兄弟分
离。说到底那只是神族的利益，与他们何干？对他们而言，小九的愿望才是不可动摇的第一考量。
“陛下--”
“就像敖卿所言，我们不是人类。”囚牛毫不客气地截断敖纪的反对言辞。“是以'缔结和平条约'之类，那些人类的
处事方式，也要慎重引用。”
群臣议论纷纷，刚刚虽然同意龙族王太子的意见，此时却不敢轻易进言相帮。
“若是没有其他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囚牛结束了会议，与他的弟弟们一道离开，留下那些对于方才的决定措手不及的一干神族。在下次会议前，他给他们
足够的时间思考如何应对命令--当然无论是否有异议都无甚区别，于他，他们只需要服从和执行。
众臣陆续离开了大殿，唯有敖纪沉默地注视着前端的王座，表情讳莫如深。
“觉得很惊讶么？”耳畔响起九婴那总透出强烈嘲讽意味的声音。“看来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呐，王太子殿下。那位
太明王如今所受的宠爱，可是绝对超过你能想象的。”
敖纪侧身，礼貌地致意。“那么蛟王殿下，还请为敖纪解惑。”
九婴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微笑着说：“说是呵护备至也好，言听计从也好，都不足以形容诸位龙神对太明王的
着紧程度。说个例子给你听。上个月有位新进的宫侍在修整太明宫的灯饰时失手，灯饰掉下去，太明王恰好经过。跟
在他身边的狻猊殿下为了护住他，结果释放的力量却把整个殿顶都掀掉了，甚至震伤了附近的十多个侍从。狻猊殿下
实在太紧张了，事后判断，其实那个小小的灯饰根本不会落到太明王身上。”
“……原来如此。”敖纪欠了欠身，“多谢您的教诲。”
九婴耸肩，“我只是提醒你，对太明王殿下千万不要失礼。”说完他从敖纪身边越过，径自离去。
敖纪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眼角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抹浅浅的轻蔑。
第一章
微暖（二）
李佑安慵懒地靠着廊柱，凝视着头上的天空。那是一片如宝石般透彻的淡蓝，纯净得没有半丝杂质，辽阔无垠、一望
无际。但是在他的视界里，却能得到截然不同的景象：八种不同颜色的能量犹如无数细丝般密密交错，编织成这方纯
粹的天蓝。就像是最完美的艺术，能量与能量之间恰好达到牢固的平衡。
“在看什么？”狻猊站在他身后，柔声问道。从李佑安回到天界开始，狻猊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我看得到你还有大哥他们的力量，非常完美的组合。”李佑安淡淡地回答。
“哦，天界原本就是最稳定的空间。”狻猊微笑，“你已经能看见这个了么？”
“看得很清楚。”
狻猊静静地注视着李佑安。式样华丽的时装，配上剪裁精美的银白色外袍，恰如其分地衬托着他日渐出色的容貌。原
本秀气的五官经过细微的变化，契合为无可挑剔的组成。冷漠的眉眼透着淡淡空寂，幻化出一种不经意间、惊心动魄
的美--就像他的兄长们那样，作为能量生命体，每一位龙神都有张不同风格的完美脸庞，那是对力量掌控的具象体
现--也意味着他的本原之力正在迅速苏醒。尽管他目前的境界就龙神的强大而言依然相差甚远，但这迟到了万年的成
长，足以让他的兄长们欣喜万分。
一阵风吹过，带着曳地的袍裾飘扬起来。
狻猊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就像是害怕他会被风吹走一般，从背后轻柔地把他环入怀抱。
“小九。”
“什么？”
“你要金辰风的命，是为了哪吒么？”
“是的。”他的声音很冷，右手下意识地抓着胸口的挂坠，“金辰风也好，玉帝弥罗也好，还有李家人，甚至整个仙
族，我都不能原谅--我要他们为他陪葬。”
“……那你自己呢？”
李佑安沉默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怨恨么？”
“……我该怨恨谁？”他的脸上露出几许空茫，“仙族？神族？还是人类？把他们全部毁灭么？”
狻猊看着他的表情，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如果你想--”
“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李佑安的目光飘向天际，缥缈的语气难辨情绪：“一万年……对龙神只是一个短
暂的成年过程，但对转世为人的我来说，太长了……”
狻猊忽然收紧怀抱，低首深埋在他的肩颈。“那么，恨我吧……”他的声音从他的背脊透入，沉闷而低哑：“至少…
…你可以恨我……”
李佑安收回视线，垂下眼睑。感受着背后的温度，他平静地说：“我不恨你。”
“那爱呢？也不爱了吗？”狻猊的语调带着一丝颤音。
李佑安没有出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耳边传来狻猊轻微的呢喃：
“小九，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李佑安说。他注意到，自从他回来后，狻猊就始终显得过度的紧张和小心。
然而这样的话并未起到预期的安慰效果。
“我该怎么做？”狻猊的头紧紧贴在他脸旁，嗓音中的不稳定代表着难以克制的情绪：“我想保护你，又害怕伤害你
。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看到那些记忆，我真的不敢相信，也不能原谅，我居然--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
如果那时候我就认出你，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我是如此恐惧，无法再
去确信--我们之间还有爱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爱你。如今当我这样说时，你还会回应我吗？”
李佑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忽然被他捂住了嘴。
“不，你不要开口。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所以，你不要回答我，你只要听我说--
“我爱你。”
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如同祈祷的咒文，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
李佑安靠在他怀里，安静地聆听他的声音，在温暖而温柔的气息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上坤宫内，听到麒麟王飞廉求见的通报，睚眦就明了了他的来意。
“您看，这个决定是否再需要商榷？”
睚眦懒散地靠着椅背，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落在胸前细长乌亮的发丝，等到飞廉陈述完他的意见，才淡淡地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皇兄的决议只是基于对小九的宠爱，是一时的冲动？”
“属下不敢。”飞廉低下头。
“看来你确实这么想。”睚眦微微一笑。“但是，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飞廉抬头，面上不动声色，他知道主君的话还有下文。
“过去的规则不一定现在适用。认同小九的提议也是我们经过多方考虑的结果。你们不是喜欢学习人类文明的长处么
，那么应该听闻过'斩草不除根，后患永无穷'的说法。我们今天能重归天界，何尝没有当年仙族过份自信、未曾赶尽
杀绝的缘故？
“当然，仙族现在的情况与当初的我们并不尽然相同。他们在战争中损失太大，也没有安身之处，只能流亡凡界，力
量受到规则的限制。但这也给了他们一个契机，依靠大量吸收人类补充战力。那种被称为天人的新种族，已经成为仙
族的主力--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仙族已经质变了，对于他们，需要重新衡量。何况那些仙人原本不就最善于打破成规
么？”
睚眦冷笑，语气中的寒意让飞廉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他知道睚眦指的是最初的天界战争，仙族率先挑起了纷乱。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真正的玉帝弥罗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飞廉终于动容。“您说什么？”
“弥罗被自己转世体中的人类意识反噬，现在坐在仙帝宝座上的人是金辰风。”
“这怎么可能？”飞廉忽然想起朝会上李佑安说过要“金辰风的命”而不是“玉帝的命”，在旁人看来以人类的名讳
称呼仙帝是十分不敬的。当时他们都以为椒图殿下还没有摆脱身为凡人的影响，没想到原来另有缘故。
“想象一下，仙族的势力被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类掌握，会有多少不可控性。比如他制造出来的天人，在以往的仙族是
根本不允许存在的。”
“……原来如此……属下还一直奇怪玉帝的行事作风转变那么大。如果那位并不是原先的玉帝，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可是……”飞廉皱眉，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揭露这个真相呢？仙族从内部动乱的话，也就不用我等劳师动众
了。”
“没有直接的证据。”睚眦坦然地撒谎，因为晶石里最后解封的灵珠子的记忆，是属于小九的。“况且，金辰风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