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对着门外轻击了两下掌。

一个人影即刻出现在门口，远远地单膝行礼。

“是应歧啊，吾以为你还要休息几天，身体已经恢复了？这次还多亏你冒死动用逆鳞，此一大功狴犴会给你记上。”

“谢陛下关心，幸得陛下所赐太液，应歧已无恙。”

“说到太液吾倒想起来了，龙王敖晏还在候旨么？”

应歧毕恭毕敬地回答：“是的，敖晏殿下一直在等候您的召见，这些天来始终不曾离开半步。”

囚牛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回头与龙神们对视一眼，才吩咐道：“罢了，你让夫诸去岐黄殿取滴太液予他。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他顿了顿，温柔地看着李佑安说，“传令下去：吾等找回失散多年的幼弟椒图，为示庆贺，于下月十五举行册封大典。届时同将提前册封四族之新王，让各族做好准备。”

“遵旨。”

看着应歧领命而去，睚眦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惑人的微笑。

“册封大典……一定会很有趣吧……”

第五章 如果能够如果 （上）

在时间面前，任何生命都会表现出其渺小的一面，这一点就连时间观念薄弱的神仙都不例外。正如人类对世界的起源只能做个假设一般，无论神族仙族都已无人记得天界确切的形成史，至多大概知道，早在上古纪元之前三界便已成型。

而上古纪元本身同样是个模糊的名词，在它以前还有太古纪元和混沌纪元之分。混沌纪元从盘古开天、宇宙诞生算起，与太古纪元之间以太古神族的兴起为分界线。

太古纪元是一段十分混乱但生气勃勃的漫长时光，作为造物者的太古神族不断创造出新的生命，以规划完善这个世界。后来，所有的生命尽归四类两脉，分别是：圣族-灵族一脉，和仙族-人族一脉。据说就是在那时，太古神们把世界划分为三，即天界、凡界、冥界，以安置各族。而作为灵魂安息与轮回之地的冥界，则从四类生命里逐渐延伸出了非常特殊的群体——冥族。又不知过了多久，太古神族开始消亡，圣族和仙族成为新的统治者，世界进入了上古纪元。

圣族因为原始形态最接近太古神，以太古神的后裔自居，故而更名为神族。神族内也有高低之分，以力量为尊，渐渐地形成了由龙、凤凰、麒麟、蛟、毕方、白虎组成的六大世族统治层，并且奉龙神为帝君。

当时太古神族仅余龙神伏羲、女娲以及冥主后土三位。后土和他庇护下的冥族甚少涉世，故天下隐以两位龙神为共主。天界虽按神、仙二族又划分为二，但因为龙神双帝是神族的统治者，无形之间提升了神族的地位。日子久了，与仙族之间自然出现了矛盾。当然这些矛盾始终是潜伏在表象之下的，直到上古纪元末期，仙族高天帝当政。

仙族的这位帝君与其说是野心家，不如说是位自尊心过份强烈的人。他认为仙族是最为尊贵的种族，所以无法忍受多年以来依附龙神的神族占据了名不副实的地位。故而高天帝毕生的志愿就是统一天界，而实现这个目标的首要障碍则是那两位临驾众生的龙神。

作为仙帝，高天帝对龙神有着更为深刻的认知，也因此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他知道恐怕倾仙族全体之力都无法正面对抗他们，所以最后想出了一个绝妙而大胆的主意。这个计划秘密酝酿了很久，待到冥主后土去世，高天帝才了了后顾之忧，放手进行。

三界之中，其实资源最为丰富灵气最为浓厚的地方是凡界，当初基于公平起见，太古神们把它赐给了相对弱小的灵族和人族。同处一室的两个种族自然不可能始终相安无事，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摩擦。高天帝利用这一点暗中调唆两族的矛盾，不断制造纷争，小事化大。日积月累之下，两族终于成为了天敌世仇。

灵族和人族之间的宿怨爆发成了战争，高天帝表面上下令配合神族参与调解，暗地里却在煽风点火。最后，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凡界的战争引发了能量失衡，世界面临崩溃。

为此龙神双帝挺身而出，以生命的代价平复了崩坏的天地。高天帝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紧跟着挑起了天界战争。上古纪元至此终结。

蓄谋已久的仙族获得了胜利，高天帝如愿以偿地成为三界之主。可惜他并未能享受多久的荣耀。为了这个结果，多年耗损心力过剧，使得他在战场上所受的伤始终无法好转。战争结束后不久，高天帝便溘然长逝，他的儿子玉帝弥罗继位，开始了长达万余年的统治。

比起父亲，年轻的玉帝是个更为厉害的角色。与此相对，神族却因为龙神的继任者尚未获得成年的力量而大权旁落，六大世族为了分割权力纷争不断。结果，当他们意图夺回原先的地位贸然发动第二次战争之际，玉帝成功策反了神族内地位尊崇仅次于龙神的西王母，且一并招揽了凤凰、白虎二族。神族再度败北，玉帝趁此机会把他们彻底逐出天界，剥夺了他们“神族”的名讳，与灵族共同流放到一个环境恶劣的异空间。从此，世界一分为四，三界之外又多了一个“妖魔界”。

神族被逐，玉帝重整天界。他把原先的神族疆域与仙族疆域合并，重新划分九重天。神族遗留的建筑大多被毁，少数赐予了下属，唯独留下了玄黄城。玄黄城本是龙神居住的皇城，玉帝非常中意，把自家的灵霄宝殿搬入城内后再修葺一番，据为新皇宫。

过了万余年当神族卷土重来，在第三次天界战争中夺回统治权后，新的龙神们做出了类似的规划。仙族的建筑多数被廉价处理，神族们把自己在妖魔界的宫殿一并搬到了天界，而玄黄城也恢复了原先的风格。

现在的这座皇城以九宫七十二殿为主体，所有大大小小的宫阙以此为中心向八方呈环形排列。历经神族、仙族的扩建，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建筑群体，可以说是天界首都和行政中心。

玄黄城位于八重天，之上的九重天则是天界禁地，皆为龙神的领域。居于其下的七重天是新的世族群体，即龙、麒麟、蛟、毕方四族的领土，被称为“最接近皇城的荣耀之地”。再下来六重天的不周城为神族军团大本营，天界的军事中心。五重天以纪念先代龙神为名的双帝城则为司法中心。剩下的二至四重天是普通神族的居住地，拥有不计其数的城市群落，是天界最热闹最繁华的区域。最后的一重天作为天界入口，相对又冷清许多，多为边界驻军和由妖魔界灵族晋阶的新生神族们的暂居地。

对于天界的历史和各重天的风土人情，李佑安都是当作故事来听的。当然也不可否认，在诸位龙神絮絮叨叨的不厌其烦中，他多少如他们所愿对这个世界有了个大致印象。尽管这与他潜意识内在人间养成的世界观相抵触，但并不妨碍他接受这一切——曾经身为宠物人偶“壬巳”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自己同样属于非常理的范畴。

虽然他至今不懂自己到底是什么，也并不真的理解眼前的世界，但他不想做什么深入思考，也不需要——这是他的那些自发认亲的兄长们不断给他灌输的意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接受我们的宠爱就好了。”大哥囚牛总是笑眯眯地说，温柔到肉麻的眼神和语气每一次都让他汗毛直竖。

即是失去记忆，李佑安依旧对这种程度的关爱适应不良。与之相较，也许最令他不设防的是那位八哥了。在他逐渐认识所有兄长的过程中，第一个记住的脸和名字同时能够顺利对号入座的，便是这位“狻猊哥哥”。

第五章 如果能够如果 （中）

刚开始在新的环境安定下来，李佑安曾饱受失眠的困扰。尚未淡去的不愉快经历，让心灵内传出的寒冷总是过分具象地反应到这副由本质灵魂直接缔造的身体上，每每因畏寒而辗转反侧。那时狻猊就仿佛时刻藏匿在暗中一般，总会在他难受的时候及时出现——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只要他在的地方，四周的寒意几乎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消融了去。

李佑安无法忽略这人轻而易举便留在他心头的存在感，他也察觉到了狻猊看他的眼神与其他几位兄长有着某种根本的区别，尽管他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这并非因为他没有记忆而对周遭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只不过他读不来那些太过复杂的情绪。

“在想什么？”一双手细心地为他掖紧身上的薄毯。

空中飘过淡淡的微风，夹杂着幽柔浅香。

放眼望去，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在净蓝的天空背景下，绽放着一片片清雅脱尘的绚烂。每当轻风吹过，便摇曳出层层磅礴的风姿，美丽慑人。

花海的中心有一方白玉台，衔接着唯一一条玉石铺就的小径伸向远方。坐在玉台上，犹如陷没于花海中，尽览美景。

“没什么。”李佑安轻声道，他并不打算让方才占据自己心思的人知道答案。

垂落的目光无意间停至左手，一副黑白双色的镯扣轻巧地圈着略见细瘦的腕骨。据说这东西叫阴阳离钩，原来是自己的失物。不过内侧嵌刻的“狻猊”二字令李佑安很怀疑，这是否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某人名字的手段。

狻猊当然看出他的口不对心，却不在意地微笑，静静注视着他。

李佑安靠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身上只穿了一件银白的高领箭袖长袍。类似于囚牛的衣装，袍上用金丝绣满了精细复杂的图腾，代表了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不过他并没有佩戴繁复的缀饰，除了腕上的阴阳离钩，就只有一副精致的额贴覆盖住了额头。

狻猊心中一痛。那是为了掩饰还未消却的奴印。虽然就龙神的力量来说，要去掉印记不过举手之劳，可是李佑安来到天界的时候是灵魂状态，烙印直接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以灵魂的敏感，消去这个印记同样是饱受折磨的过程。龙神不愿再让他们的宝贝遭受任何一丁点儿的痛苦，所以用螭吻的治愈之力来逐渐淡化它，尽管时间上会慢一些，但至少不会使他难受。

“小九。”着一身黑色紧身皮装，把一件玄金长袍穿成风衣的睚眦出现在李佑安的面前，手上还端着盛满茶点的托盘。“刚出炉的点心，快尝尝。”

时间久了，李佑安多少开始渐渐习惯享受龙神们的服务，心安理得地接过送到手边的殷情。

“会冷吗，小九？要不要先喝点热茶？”这位传言其残酷奸诈与容貌齐名的上古龙神，异常慈爱地看着他的小弟。即使玄黄城内常年保持着体感最舒适的恒温，但李佑安单薄的身形总是引发他们泛滥的担忧。

李佑安摇了摇头，然后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些美味的糕点上——在他的兄长们看来，这是一个值得惊喜的现象。比起失忆前那个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冷漠少年，现在的他，至少表现出了一些能让他们重新构建兄弟情谊的契机。

“那位，就是我们的椒图殿下了。飞廉，你觉得如何？看起来很一般吧？”

蛟族的下任族长九婴站在玉石径的入口，望向身旁眉眼锐利、气质清高而冷然的男子。

被询问的一方尚未有回应，另一边却传来了不满的斥责：“九婴，你太失礼了。”

九婴举手作投降状，转过身看着眼前秀美高雅、一裘正装的女子，讨好地笑道：“呃，夫诸姐，我的意思是椒图殿下比起其他几位殿下，好像似乎稍微有那么点……一般。你不是跟我说九殿下小时候就十分出众吗？”

玄黄城内殿总管夫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后朝着玉台的方向望去。尽管离得很远，但以高等神族的目力，足以清晰地瞧见花海中的人影。

“确实是……椒图殿下呢……”虽然外表变化很大，但夫诸还是从李佑安的眉宇间一眼就找到了当年那位可爱的九皇子的影子。“真是太好了……”夫诸的眼睛有些湿润——在他还是一个小婴儿时她就认识他，看着他在众人的宠爱中无忧无虑地一点点长大。

第一印象在人间产生的九婴则显然无法理解她的伤感，他用一种分辨不出多少真诚的口吻半带调侃地道：“这位九殿下也是多灾多难，刚来天界就不幸落到了敖启那个败家子手上。假如不是我们忠心耿耿的应歧大人求救及时，后果可不堪设想。”

“应歧的确忠心。”内殿总管却一脸认真地应和，“龙族的逆鳞是生命本源，应歧的逆鳞虽然可以突破神圣纹章的禁制，但自己也会受到重创。若不是陛下所赐神药，恐怕已丢了性命。”

九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转回先前的男子追问：“飞廉，你还没回答我呢。”

“与我无关。”

“咦？”

未来的麒麟王越过他，径自沿着玉石路径向前走去，直到离玉台十丈距离便远远地停下，躬身执礼：

“飞廉求见上坤王殿下！”

下一瞬间，睚眦已站在他的身前，眉尖一挑，面无表情地说：“你打扰我了。”

飞廉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睚眦耸肩，一弹指，两人顷刻出现在一座隐蔽的偏殿内。“有什么事快说。”

飞廉站直身道：“殿下，册封典礼已经基本准备完毕，只剩椒图殿下的信印信牌尚未定名。”

“那些东西留白了送到皇兄那儿，”睚眦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期待，“皇兄会亲自定名，到大典时再宣布。”

“另外关于龙王的册封……”

“不会更改了。”睚眦斜睨着他，“你想什么就直说吧。”

“殿下，臣担心龙族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可能有不智之举。近日妖魔界有密报，龙族控制的东部边界时有异动，不止敖广出入频繁，连敖纪都数度秘密潜入。”

睚眦淡淡一笑，却是绝艳非常。“那你觉得最坏的情况会如何？”

飞廉望着他的主君，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是吗……”睚眦漫不经心地撩过肩头的发丝，轻描淡写地说，“若真如此，四大世族就再减一个好了。”

第五章 如果能够如果（下）

飞廉一怔，随即垂下眼睑，掩去瞳中的波动。

他想起，记忆之中曾听过他的主君用相似的口气，决定了自己和麒麟族的命运。

在成年之前，第二代龙神和龙神帝只是徒有尊崇而已。定居妖魔界后，除却因为权力分割失利而叛逃的凤凰白虎二族，留下的四大世族成为神族实际的掌权者。由龙王敖晏、麒麟王陆吾、蛟王延维和毕方王赤昴共同决策，上干帝囚牛负责在政令上盖章的合作模式，足足维持了七千年。

七千年间，他们自信四族的力量已经渗透了神族的每个角落，倘若日后龙神要对付他们，就必须先毁掉全体神族——这个代价即使龙神也承担不起。

同时，年轻的龙神们似乎秉承了先帝的淡泊，各有各的喜好，却唯独对权力没兴趣。这一点，即使他们相继获得了完整的龙神力量后也未曾改变。

在为第八位龙神狻猊举行成年礼之际，龙王敖晏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献给上干帝为妃。这可以说是一种狂妄的试探，同时也是给自己打造一块万能护符。温和的二代龙神帝一贯顺从地接受了敖晏带有强迫实质的请求，诏立这位以龙族的寿命计算尚在稚嫩之龄的长公主为第一皇妃，并且不到一千年，就让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至此，敖晏的如意算盘可谓打得十全九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个孩子没有继承到龙神的力量。

不过虽然无法获得皇子的身份，但上干帝却赐给这个孩子敖姓，名启，破格立他为龙族太子。本着不能贪心的想法，敖晏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在他看来，就算敖启不可能成为龙神，但也还是囚牛的亲生子。凭借不可磨灭的血缘，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可保龙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