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点点头说:“老师我明白。”
班主任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你自己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有很多难处,不过你记着,怎么难也别放弃,你有第一回放弃,就有第二回放弃,我女儿是读心理学的,她们管这个叫破什么效应来着(注)……咳,没记住,隔行如隔山,老师觉得你是个有出息的人。”
谢一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他愕然地抬头看着这向来严厉而不苟言笑的老太太。
班主任笑了:“真的,老师活这么大岁数了,从来看人就没看错过,你肯定是个有出息的,记着这话,咱们打赌,十年以后,你回来咱们再看。”
第十三章 断绝父子关系
班主任老太太毕竟是个教物理的,教物理的人都讲究唯物主义,所以老太太难得偶尔地迷信一把,唯心一把,那必然就是不灵的了。
当天晚上谢一揣着通知书回到家里,里面的开学通知单以及种种注意事宜,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几乎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有关学费收缴的注意事宜后边,那个带着三个零的数额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他随着上上下下的公交车有点眼晕。
一本院校的学费固然比什么三本四本五本的低多了,可那学校的地理位置在上海,生活成本高得出名的地方,学费五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要将近一万块钱吧?谢一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想,早知道就报个西北西南的学校得了,离家也远,分数还不算高。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和谢守拙说?
谢守拙什么反应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给么?他们家拿得出那么多钱么?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转开,这么多年,如果没有王大叔和贾姑姑,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被城市边缘化的孩子,比生在那些电视里希望工程扎堆的偏远山区还要不幸。人家有自由和淳朴,有青山绿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晚上是不是应该去贾姑姑那报个喜?将来王家夫妇就是他的亲父母,就算王树民那个白眼狼远在边疆指望不上,他们还是有他的。他伸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钥匙,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自家门的门把手上,却不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一心里漏跳了一拍,谢守拙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会忘了把门关上,他捏着通知书,听见屋里有悉悉索索的人声,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谢一皱皱眉,趴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还不是一个人,有女人低低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很低,听不大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出,里面那么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轻浮意味。
谢一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门口,往半掩着的谢守拙的房间走去,走了没两步,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脸色立刻青了。缠住他的脚的东西,是一件桃红色的女式吊带衫,旁边还有一条热裤,最后连内衣都遗落在了主卧门口。
门缝里传出让他头皮发麻的淫声媚语,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酒气,谢一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情况,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就涌上脑子里了,额角一根暴露出来的青筋跳着,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他甚至无意识地把牙咬得直响,秀气的面容扭曲起来。
谢守拙,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是我妈的屋子啊!
谢一猛地抬起脚,狠狠地把主卧的门踹开,木头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惨叫又弹回来,露着白花花的身体的赤 裸女人尖声嚷嚷起来,谢守拙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一样:“找死你……”
他那不堪入耳的话,在意识到了踢门的人是谁之后,突然全部卡在了嗓子里,父子两个人像极了的眼睛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对视着,在不明状况的女人的叫骂中。谢一觉得,自己方才涌上头的血气正迅速地退下去,全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在这个,他自己觉得已经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时候,撞见这么肮脏恶心的一幕。谢守拙这个垃圾在妈妈的房间里干了什么?把一个血髓都烂透了的脏女人带到了自己妈妈的床上!
谢一死死地盯着谢守拙,突然就笑起来。他脸色有些泛青,尖削的下巴落在门打出来的阴影里,精致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眼角没有半分笑纹,嘴角却提了起来,那笑容竟然有几分诡异,女人忍不住把身体往里缩了缩,拉过被子尽可能地裹住自己。
谢守拙这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一向逆来顺受、绵羊一样的儿子:“你作死么?想干什么?皮紧了……”
谢一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谢守拙。”他说,尽管有很多年不愿意叫这个男人“爸”,但是也从未这样带着十二分的陌生和敌意直呼他的名字。
谢守拙愣了一下,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
谢一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劈头盖脸地冲那对狗男女扔过去,然后转身,从客厅里把身份证和户口本里有自己的那一页拉出来:“谢守拙,就算你是个畜生,在人间这么多年了,也应该听得懂人话。”
他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谢守拙忽然有点恐惧起来,这个向来温和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谢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动作极快地把自己攒下来的存折、年幼时候的相册都拿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挺好了,我已经成年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再说一遍?!”谢守拙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追出来,一把抓住谢一正在翻自己衣服的胳膊。
谢一猛地一侧身,挥出一拳打在谢守拙的脸上,谢守拙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响,酒精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两道鼻血滴答到地上,哀叫起来。
谢一看着这个已经不再高大的男人,心里涌上无比的快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一直渴望这么一拳,替自己,替去世的母亲,狠狠地揍在这男人脸上。
来路不明的女人见事情不对劲,已经穿好了衣服跑了出去,谁也没空理会她。谢一手指的关节让他攥得“咯吱咯吱”地轻轻地响着,就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狠狠地揍这眼前的男人一样。
然而静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放松开拳头,把上高中时候用的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拉上拉链,拖了出去,在门口捡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上楼敲开了王树民家的门,正值双休日,王大栓在楼下打牌,贾桂芳在家看电视,她开了门,看见谢一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就是一愣:“小一,怎么着,出门?去哪啊?”
谢一对她笑了笑,贾桂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见谢一从书包里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递过去:“贾姑姑,干妈,我考上大学了。”
贾桂芳张大了嘴,立刻顾不上考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双手把通知书接过去,接圣旨似的虔诚:“哎哟,重点大学啊!干妈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上海的重点大学,啧啧,大学生啦,他们别人谁考得上啊?真不简单,真不简单……说,吃什么,干妈给你做去!一会把你干爹也叫回来,踏上这一步可太不容易了……”她把通知书还给谢一,这才想起谢一的那堆行李,“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这还一个月呢,就先收拾行李啦?”
“干妈,”谢一轻轻地叫了一声,以前大多习惯叫“贾姑姑”,很少把这么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少年忽然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给贾桂芳鞠了个躬,“我谢谢您。”
贾桂芳吓了一跳:“小一,你这……这干啥?”
“我今天就算是给您跪下磕个头都不多,”谢一说,“将来您就是我亲妈,您放心,只要我饿不死,就一定回来孝敬您。”
贾桂芳睁大了眼睛,她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上哪去?”
谢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我妈出殡的时候,乡下有亲戚的,您见过。我妈活着的时候,老瞒着谢守拙给家里偏瘫的姥姥(注1)寄钱来着,我还有个在南方打工的舅舅……”他顿了顿,“我去问问,没事,干妈,我年轻,什么苦都能吃,我先去学校办个休学,找我那舅舅,跟着他干点活,够了学费我就去上学,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一本的学费便宜。”
贾桂芳立刻急了:“你说什么?你这傻孩子要干什么?”她伸手要去拉谢一,可是谢一已经先她动作一步,退到了门外,她的手走了个空,“你傻不傻啊?登上这一步容易吗?干妈供你!小民在部队用不着家里花钱,干妈有钱,干妈能供你!你念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干妈也供得起你!”
谢一却摇摇头笑了,什么也没说,拎起行李箱:“谢谢干妈,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孝敬您,跟干爹说一声,我来不及跟他道别啦。”
贾桂芳穿着拖鞋就追出来,可是她哪追得上谢一这年轻的小伙子,眼看着那高高瘦瘦的背影越来越远,贾桂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徒劳地大声叫着:“谢一!谢一!”
可是那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第十四章 他乡
什么是思念呢?
思念是一种埋在骨髓里的病,冬天的时候,会化成寒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把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都冻得疼痛起来。走在街头,再欢快的音乐也变成了跳来跳去的毒,不定哪个音符,让人想起哪个场景,心里就空落落起来。那些从十万八千个方向出发的思绪,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孤单所以思念,又因为思念,所以愈加孤单。
这样的情绪,好像是最最累人的,每次恍然惊醒,都觉得心神俱疲。
谢一到底还是咬紧牙关,选择了远离、远离、再远离。
长江之南的上海,是对所有江南印象的颠覆,那些古诗词里年复一年的流觞曲水,和仿佛亘古归于停止的时空,在这里却像是以补偿着什么一样双倍的速度运转着,所有人都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行色匆匆,有时候谢一看着巨大的人流充斥在那相对狭小的街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特别的寂寞。
可是他心里就像是有种强大的力量,疯了一样,失控地要把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掐死在那决然背离的少年时代,随着入了深秋和阴冷潮湿的冬天的临近,而愈加冷硬起来。
就像他打了谢守拙的那一拳中,彻底把他埋在灵魂深处的暴虐打了出来,那些属于成熟男人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冲破他尚未长成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爆发,把他一夜之间烧成了一个大人。
他骗了贾姑姑,没有什么在外打工的舅舅,即使有,他也联系不上,都是太久不走动的亲戚,就是血脉相连,里面流的,也该是冷了的液体。
当初黄采香要嫁给谢守拙,就和家里吵翻了,这么多年,几乎断绝了关系,只有他那又傻又善良的妈妈,才会自己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偷偷给家里寄钱,期望着买回那么一点点的原谅。
可是这些钱,最后只买回了她葬礼上,那一个一脸冷漠的中年人一封不够谢守拙喝次酒的红包。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和投资一样,你付了钱,就要有承受血本无归的风险的准备,这么说也许不近人情,可事实如此。
暑假里打工的钱,刚好够他的路费和第一次的房租。谢一在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着拆迁的小弄堂里租了间房子,和另一个安徽来打工的,叫小吴的年轻人合住着,地方极逼仄狭小,不隔音,隔壁人家说话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厕所是公用的,因为疏于打扫,总是臭气熏天。
冬天极冷,南方的室内没有供暖,可是温度却并不比北方好到哪去,即使没有嗷嗷乱叫的大西北风,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却更让人受不了似的,尤其他为了便宜,租的房子是阴面,被褥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味道,墙角有细碎的霉菌,就像是长在那里的伤疤。
他刚来的时候,完全听不懂当地人方言,就连夹杂着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都够他喝一壶的,有时候听得多了,觉得晕晕乎乎,四下鸟语花香的。
这好像更加重了他的孤独,谢一第二天就买了一沓稿纸,他怕这么下去,自己会在这样的茫然无措中疯狂,只能把那些不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小心地放在搪瓷的小盆子里点着,看着那些言语烧成灰烬,就像是邮递给了妈妈一样,顺便借着那一点点的火光温暖一下自己的手。
至于工作,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找,他年轻肯吃苦不嫌钱少,比起外来打工的人员,学历又高,很多地方愿意要他。
谢一打四份工,周末不休息,把人扔了不要的报纸杂志捡起来,关注上面哪怕十几块钱的征稿信息,一分钱都掰开了花,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和稿纸钱,他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当然,也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有一个干活的工地管一顿早饭,可以随便吃,谢一就基本上只靠那工地上的咸菜稀粥和馒头度日,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自己再也吃不进去为之,撑一天,有时候实在撑不过一天,住处的小抽屉里面随时备着一点最便宜的挂面,捡着菜场的剩菜,就着一点盐巴,拿清水煮了晚上回去吃。
一年,谢一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年中一定要把学费和生活费赚出来,他的休学手续只有一年的时间。
生活捉弄了他十八年,他一直逆来顺受,懦弱地认输,是该到扳回一局的时候了。
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这么一晃,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就到了头,年关将近,很多打工的人都回家了,谢一的室友一早就从黄牛那买好了火车票,这时候短期工格外地好找,谢一于是也格外繁忙了起来。
春节是给有家的人过的,他想,自己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辛苦就辛苦一点。
存折上的存款现在是他唯一的快乐来源,那上面的数字已经快超额完成任务了,谢一总觉得不放心,分别存了好几个银行,也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钱多了不在乎什么,可是没钱的时候,一分一毛,也重得能把人压死。
三十晚上,老板早早地放他回去了,谢一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会,还是从一个书报亭买了张电话卡,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才响了两声,对方好像就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谢一“喂”的话音还没落,那边贾桂芳急切地打断他,一迭声问:“小一是不是?小一是你吗?喂,小一?小一你和干妈说句话啊你!”话到最后,已经听出了哽咽的声音。
半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都在忍耐范围内的苦,突然在这嘶哑的女声冲到耳膜的时候决了堤,谢一的眼圈有点酸,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城市灰白色、马上要黑下去的天空,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嗳,干妈,是我。”
贾桂芳泣不成声。
谢一听着电话那边,似乎是干爹的轻声安慰,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干妈,别哭,没事,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王大栓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贾桂芳拉开,拿起电话:“小一啊,我是干爹,你……你在哪呢?”
寒风凛冽的街头的一个电话亭,谢一笑了一下:“干爹,我在上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