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之一树人生+番外——priest
priest  发于:2011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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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生活中让我们伤心、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事情,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之所以觉得过不去,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下,像被火烧着那么难受,只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伤心、更绝望的人生。

世情如雪,那人也不过六十亿中庸庸碌碌的一个。

谢一想,要不就放下吧,过了几年,说不定就真的谁也想不起谁来了,到时候脸和屁股一个样,都分两半,对称。

第四卷 长大成人

第十八章 退伍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盐水……”

怎么这么热闹啊?王树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缝隙,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只是感觉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灯晃来晃去,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气味。

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软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里?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飘着,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他一点一点远了,一阵童声齐唱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唱得非常不专业,几个大嗓门的男生明显在跑调,还跑得自得其乐,王树民想,这是啥时候学的歌来着?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他循着歌声往前找,看见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圈穿着校服的小孩,王树民觉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缩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他走过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报告”。

歌曲声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王树民,你怎么又迟到了?”

王树民仔细一听,妈呀,这不是自家老娘贾桂芳的声音么,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来,老老实实细声细气地说:“妈……妈呀,我我尿急。”

钢琴前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脸严厉,仍然是贾桂芳的脸和贾桂芳的声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体,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树民被眼前的诡异场景吓到了,只听那贾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体说:“谁是你妈?叫老师!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王树民的脸涨红了,四周的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让他耳畔一炸,王树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脸对他来说有些面容模糊,女的都是两条小辫,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头,可是再仔细分辨,却看不出谁是谁了。

忽然间,王树民在这些面容模糊的小孩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分明是十岁以前的谢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整齐的碎发,白白净净的张脸,一双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张脸一样,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树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谢,让这帮孙子别笑了,笑得我脑袋疼,小谢!”

可是谢一像是听不见一样,仍是直直地看着他。

王树民站起来,向谢一走过去:“小谢,小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不大对劲,不管他怎么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谢一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王树民拼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后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样快,他只有徒劳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小谢,小谢!”

没有人回应。

孩子的笑声渐渐消泯了,王树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慢慢拉长,然后长出好看紧致的肌肉线条,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王营长……王营长……”

周围的白雾一点一点地散去,王树民脑子不那么浆糊了,他茫然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上小学的孩子了,军校毕业了以后加入了特种兵野战部队,后来立了几个功,升上了营级,再后来……好像是在边界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孙子被他们追得没地方跑了,拉了炸弹要同归于尽。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和突然升起来的尘嚣。王树民心里一凉,心说不会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难看的色块,使劲眨巴了几下,又看见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旁边立刻有人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大嗓门冲着外面喊:“大夫,大夫!营长醒了!”

一颗晒得好像伊拉克炮弹一样的脑袋顶着杂草一样的短发凑过来,眨巴着一双耗子似的小眼睛,紧张激动地看着王树民,伸出五个手指头拼命在他眼前晃:“营长,这是几?还有我是谁?记得不?”

王树民让他晃得头晕得直想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刘全,你丫化成灰我都认得。”

教导员刘全同志喜形于色,指着门口冲进来的医生说:“营长记得我,营长没傻……”被医护人员给清除出去了。

被白大褂从头到尾摆弄了一番,王树民被告知,他最担心的缺胳膊短腿症状没有发生,就是伤到了头和耳朵,医生瞥着他说,这回可够悬的,有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就成植物人了,也有可能醒了以后也是失忆的白痴一个,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大夫同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军,对方说“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好像有种特别咬牙切齿的感觉。

反正,综上所述,王树民同志在昏迷了小半个月,醒了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且水平发挥正常之后,被告知他除了耳朵受伤,从此不能在太嘈杂的地方待着之外,基本上过一段日子就又是活蹦乱跳的正常人一个了。

被扔出去的刘全一会儿又晃晃荡荡地溜达进来,挤眉弄眼一脸猥琐地对王树民说:“营长同志,这就不对了吧,咱出生入死的战友了,你都有女朋友了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合适么?什么天仙下凡啊,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么?”

王树民觉得自己还是被伤了脑子了,要不然刘全说话咋全都听不懂了呢?

刘全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捅捅他:“说说呗,反正你都睡了半个月了,估计你也睡不着了,小谢是谁啊?做梦都直叫人家的名字,啧,哪的大美妞儿?”

王树民徒然被呛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刘全赶紧给他拍胸口:“别介别介啊营长,你别激动,别激动!咋的,嫂子跟你闹别扭了?”

王树民用尽全身的力气短促有力地说了声:“滚!”然后闭上眼睛装死。

刘全发出一阵猥琐诡异的笑声。

王树民没想到他叫谢一叫出了声,他有些惆怅地想,都多少年没见过小谢了?自打那年仓皇从上海逃回北新市,有……六七年了吧?就没再见过谢一。也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能收到他一通给自己父母拜年的电话,王树民没再要接过,谢一也没有主动要找他说过话,两个人好像在不约而同地逃避着什么一样,后来谢一工作以后,每年还有一张数额不小的汇款单寄过来。

说是孝敬干爹干妈的,可是那些钱贾桂芳都没动,放在银行里,专门办了一张存折,要留着给她干儿子娶媳妇,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就觉得“娶媳妇”这三个字听在耳朵里,特别的刺耳难受。

那是个杏花烟雨的地方——王树民想,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孩子,大概就这么一辈子留在了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吧?

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每年谢一来电话的时候报的那个手机号都是同一个,王树民不用看通讯本就能背出来,可是他每次按出了号码以后,却按不出拨号。打过去以后说什么呢?他想,对着小谢……说什么呢?

他想了很多年没有想好,所以那个号码一直就没有拨通过。

下午被刘全劝回招待所的贾桂芳和王大栓两口子赶过来了,王树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凌乱的贾桂芳,印象里,自家的太后大人一直都是彪悍干练的,从来没有这么披头散发地狼狈过,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两个桃儿似的。王大栓在她身边,两鬓的头发全白了,脊背好像也弯了不少,再没有那么壮硕了,脸上爬了好多皱纹,风霜尽染。

贾桂芳一下扑到他床前:“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想坑死你妈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两口可咋办啊,啊?退伍,咱不干了!回家妈养着你,咱不干了还不行么?”

王大栓就在一边叹气。

父母在不远游啊王树民,他突然发现,原来父母也都老了啊。

第十九章 读书时间

王树民王营长退伍了。

从一开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他是个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没心眼没文化,啥都没有。十年后,军旅生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能在过于嘈杂的环境中生活的一双受伤的耳朵,或者……还有全身的爆发力?

也许都不是。

其实算起来,军队给他的东西,可能要比他贡献的大得多。那一身军装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教成了一个懂得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

以王营长的身手,其实做个武警刑警什么的,是非常物尽其用的,可惜太后贾桂芳不乐意了,老太太声称,自打王树民出事以后,她就见不得和这种武装暴力有关的东西,看见电视上有拳击比赛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于是王大栓只得把家里电视的中央五体育频道给调没了。爷儿两个平时看场篮球赛都得到楼下看车库的老李那去蹭,时间长了,老李他们家的狗都把这俩不速之客当空气忽略不计了。

贾老太太痛定思痛,认为儿子这东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说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轻想不开,那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让他自己愿意去哪去哪呢?

这回都给老娘省省,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门口给我蹲着。

王树民一个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地听他妈数落,第二天就出去给他老娘买了“静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过,大家要体谅,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后拿着笤帚疙瘩追了两条街。

所谓民主和集中,就是儿子对老妈要民主,老妈对儿子,那就是集中。贾老太太一张嘴,连王大栓也不敢说个“不”字出来,王树民最终还是去供电局报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样,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了,在供电局里人脉还是有点的,给他儿子找了个最清闲的差事——负责看职工图书馆。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后老娘把早饭放好了,刷牙洗脸完了以后张嘴就吃,没有起床号,没有越野跑,没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后晃晃悠悠地出门,走上八分钟到单位,大多数时候沏茶上网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饭还能睡会午觉,要是没睡醒,下午到单位可以继续打盹。

什么?你说借书?咳,谁借那玩意儿啊,有功夫还凑在一起东家子长西家子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呢。也就王树民闲的无聊了,偶尔翻翻那些尘封了很多年,仍然没几个人翻过,书页都泛黄了可扉页仍然新的不行的书。

然而就是这么一翻,让他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天王树民百无聊赖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书,作者是杰克伦敦,无意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小纸条,纸条上有浅淡而工整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的,像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写的,王树民几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是谁的。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欢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王树民循着谢一留下的读书笔记一样的字条,居然一改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个故事看了下来。

这是个关于一个遭遇海难的美国作家被“魔鬼号”所救,然后被绰号为“海狼”的船长强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统治的船上经历了一系列心惊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树民读书不多,平时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网络上的通俗读物,从来没看过这样特别的……嗯,文学作品。

关于被颠覆在生死关头的境遇里面的种种人性和兽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么多深邃的东西。王树民几乎要膜拜谢一了,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小马扎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跟铅笔,一点一点地写下那么自己关于这些文字浅显幼稚却努力的思考。

谢一在最后一页的纸条上写下:“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其实魔鬼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连(联)系,我们生活在陆地上,他们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们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蛮bi(鄙)视规则。”

这是个还在写错别字的孩子的读书笔记,王树民突然发现,原来以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明白过谢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没翻通讯本,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出去,想着等对方接起来以后,自己第一句话是“嗨,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看见你小时候做的读书笔记了。”

可是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的声音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树民茫然地放下话筒。

王大栓发现,自家那败家小子,突然之间好像学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图书馆近水楼台,最近经常拿一些书带回家,看起来还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颇有点文化人的样子。老两口没事在一起就叹息,你说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现多好啊,为啥这孩子老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这破孩子没事打架早恋玩,该差不多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定下来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点书较上劲了。

王树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捡着有谢一读书笔记的那些看,他发现,只要有那些铅笔字迹的小纸条,不管多无聊多枯燥的书,他都能不犯困地循着那些笔记看下去。

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能性灵到能通过纸页上的枯涩高玄的只言片语,逆流时空,去追寻先哲的思想足迹的,可是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通过某个人的字迹,去追寻某个人在某个时间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尽管间隔了记忆,时间,和那么一层谁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经离他的灵魂很近很近过,近到能从一个模糊不清的标点符号,辨别出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王树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为他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风雨飘摇的魔鬼号,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作为人生观的依据。这片土地上会滋生出太多太多丝线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地缠住每一个人,那些丝线的名字叫做循规蹈矩。鱼死网破,是个惨烈的结局,没有人想看到那个。

所以谢一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他,王树民渐渐地明白了,于是他再也没有拨通过那个号码。

供电局的图书馆并不大,并且八百年不见得更新存量一次,没多长时间,王树民就把里面的书都差不多翻了个遍,又重新无所事事起来。

贾桂芳好像见不得他闲着似的,开始积极游走在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情做,每天以说媒拉纤为人生第一兴趣的老太太中间,不依不饶地把王树民生拖影拽到每一个相亲现场。

王树民说,相亲,其实是一系列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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