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之一树人生+番外——priest
priest  发于:2011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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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这个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一张嘴那嗓门,十里八村都听得见,王树民那受过伤的耳朵第一时间开始抗议,他心说这姑娘大概是生错了年代,要是搁几十年前,又是个郭兰英一样的人物。

姑娘自打坐下开始,这两条腿就没停下来过,不停地得瑟,得瑟得王树民最后被传染了一样,也跟着左晃晃右晃晃,人家服务生过来问点菜,看了看这两位这样子,最后轻咳了一声,小声在王树民耳边说:“先生,洗手间在那边……”

比如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那个倒是矜持了,腼腆了,从头到尾就没抬过头看王树民一眼,说话好比蚊子哼哼,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那姑娘一顿饭点了六百多块,直把王树民的钱包给点着了。

再比如上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倒真是个大美人,长得是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就是不知道为啥,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扑克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看得王树民心肝颤悠悠的,临走没憋住,还是问了那姑娘一句,说“我讲那么多笑话,你怎么都不笑一个啊?对哥有啥意见,直说呀”。姑娘语气无比歉意,可是依然面无表情地回答:“对不住哥,不是我不笑,我这脸上刚拆线,还没长好呢,不敢瞎笑,上回就是表情幅度太大,把刚垫的鼻子给笑歪了……”王树民落荒而逃。

而这样的日子,最后终结在了一个冬天的下午——

第二十章 晴空霹雳

那是个礼拜五的晚上,供电局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四点半下班,王大栓遛遛达达哼着小曲儿从单位往家走,路上还买了一包烟,笑呵呵地跟单位几个新来的小年轻打了个招呼。

从供电局到王家,距离近得让人发指,十分钟,就算怕也能爬回来了,可是就是这十分钟不到的路程里,王大栓好好地出了单位的门,穿过一条马路进入家属院的小区,在离家还有一栋楼的地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正好摔在出来接女儿下班的林阿姨的脚边,马上有人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脑出血。

贾桂芳正打着的毛衣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对于很多人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凭自己劳动挣死工资,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这辈子没啥追求,只要全家老小都平平安安的,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来,热乎乎地有个窝。看着日子在这样的平静中流水似的过去,忽悠一辈子,这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可是,佛家说,托生于六道轮回中的人道,虽然是善道,却没有那么多的福泽。我们本不是享乐来的,须得忍受八苦。圣经里说,自从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就再没有安心幸福过,我们生于世间,是为了偿还遗留在血脉里面的,祖先的罪孽。

不论如何,都是讲浮生多苦的,叫你生,便须得老,须得病,须得死。

他们说幸福是最脆弱的东西,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轻易散了。我不愿意相信,我更乐于认为,这些苦楚,是为了让我们不至于麻木,让我们能在幸福的时候,更好的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可是对于王树民和贾桂芳来说,这滋味有些太过刻骨铭心。

供电局的体检报告,王大栓三高高全了,看上去威武雄壮,可是身体里埋了无数的炸药,不知道哪天触动了哪个,就爆炸了。

王大栓向来不信那个,他们这一辈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无止无休的饥饿,然后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长大——小四清大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一个没落下。再就是改革开放,见证了中国变化最快的三十年,渐渐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和子女们有代沟了,可是仍然是不可救药地乐天地活着。

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写成近代史可以罗成厚厚的一本,这些不需要学习,桩桩件件全在脑子里,于是他们在奔波劳碌地卑微着的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听老子的没错”。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吃油腻的东西、抽烟喝酒——这些都是日子变得好过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压?那怎么的,哪个身上还没点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说了,说是严重,你们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这和自己较什么劲?人生得意啊,就须得尽欢。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尽到了ICU。王树民看着那个身上插满了管子的老头儿,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驴脾气的老头子真的就是个老头了了,连驴脾气都发不出来,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脸上泛着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脸的沧桑和褶皱。

父亲老了,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错觉——我们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

贾桂芳的头发一宿之间白了大半。除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被打懵了,软在沙发上半天没起来之外。这老太太后来的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了她身上比王树民还光棍的那种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哭不闹,不焦躁,绝对不让王树民感觉到一点肩上有重担。

在手术室外面拉着王树民的手,就像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没事,不是还有大夫呢么,不是还有妈呢么。别着急,你爸他身体好着呢,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咱们还有医保,单位的福利好,不愁没钱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这有妈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医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的,不给报销也没事,不怕花钱,只要能让我们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给他哪里动刀子,就给我说,我签字。”

她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着腰杆,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树民,照顾王大栓。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王树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双父母,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谢一到了。

是王树民给他打的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动打给谢一的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电话里没多罗嗦,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谢一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低低地说了句,“行,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马上”确实是速度了,王树民早晨打的电话,谢一中午就到了。从飞机场出来直接打的到的医院。王树民出去给贾桂芳买吃的回来,就看见一个还拖着行李箱的人背对着他,正在对一个护士说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还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却显得挺拔了不少。从王树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头发的缝隙里露出的白净的脖颈。看见他似乎过的不错,王树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点。

正好这时候谢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眉间轻轻地皱着,好像在医院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似的,就这么撞上了王树民的目光。

眉眼仍旧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然而谢一那带着些许讶异的眼神,却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扫过别人的时候很轻柔,静静的,总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后对着王树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笑。王树民就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谢一站在那就比王树民看起来可靠,本来还坚强得什么似的,恨不能冲锋号响了就能去战斗的老太太贾桂芳,一看见谢一站在门口,张着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扑到这干儿子身上痛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路像坦克,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女人原来那么娇小,站起来好像才刚刚到谢一的肩膀上,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一样,死死地攥着谢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这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就不见了。

她说:“你干爹要是有点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头碰死随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谢一叹了口气,把行李箱扔给王树民,撑住贾桂芳,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干妈,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没事了么?我请假陪着您,钱不够您就跟我说。您不也说了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菩萨也保佑着您呢。”

王树民拖着谢一的行李箱站在一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在贾桂芳心里,自己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再强壮,再高大,也是个儿子,不能给她依靠的感觉。他默默地看看谢一,这个人初见时候给他的那种熟悉感,好像一点一点淡了,原来谢一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像个男人了,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人有种可靠的感觉。

半晌贾桂芳才发泄够,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干妈岁数大了,都糊涂了,有啥好哭的。工作怎么样了,累不累啊,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王树民在旁边打岔:“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走的时候都十八了,那时候多高现在不是还多高么?”

贾桂芳干咳一声,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树民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这时候把小一叫回来干什么?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啊,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啊你!叫来了还不知道车站接人家去,行李都没放就过来——小一,这么着,你先把行李放了,你先回家歇会,干妈不累,干妈这么大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行啦行啦,别跟我争啦——王树民你那眼睛长了留着出气用啊?把小一给我送回去,听见没?安顿好了,晚上给我做顿饭过来!”

老太太一恢复精神就颐指气使,王树民望天叹气,每次跟谢一一对比都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一把揽住谢一的肩膀:“听见了么,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在王树民的手大大咧咧地抓住谢一的肩膀的时候,后者好像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王树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的感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咯,感情都生疏了……他心里泛着嘀咕,和自己老妈挥手告别,一手拉着谢一的行李箱,一手揽着谢一的肩膀,就这么出了医院。

拦出租车的时候,谢一不着痕迹地从他旁边退了开,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咳了一声,低低地问:“我刚才没来得及问,干爹身体怎么样了?”

第二十一章 有喜感的王大栓

王树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好,一天不脱离危险期,一天我们就得七上八下地吊在这。”他拖过谢一的行李箱,低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给开下后备箱。”

谢一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想问,可是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就再没别的话了。

上了车以后,王树民坐在副驾驶上,目光不受控制地遛到后视镜里,偷偷地瞄着后边的人,谢一好像很累,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大圈阴影。车里光线昏暗,显得他皮肤泛出些许不健康的青白颜色来,露在外面的手腕极瘦,隐约贴着衬衫的袖口。

衣着熨帖得体,风度翩翩,像是社会精英的样子,多年前那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好似脱胎换骨了似的——可是他看起来很疲倦,王树民想。他注意到谢一大衣里面甚至连件毛衣也没有,好像匆忙赶来,临时想起北新市的冷,换下西装什么的直接披上的。

谢一其实开始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片坦然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面对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只能懦夫似的缩在后座上装睡。

公司有点事,昨天忙了大半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倒在床上睡了,本打算周六多睡一会,没想到一早起来就接到王树民的电话,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也确实是累了,这么一闭眼,居然就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等到王树民轻轻地拍他的时候,已经到了北新市供电局的家属楼小区了。谢一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没搞清楚什么状况似的,王树民笑了,伸手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下车了嘿,回家睡去。”

回家……谢一轻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表示,顺着王树民拉他的力量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上了那熟悉的楼道,那熟悉的楼梯。

“你爸,呃……谢守拙,不住这里了,他跟谁也没打招呼,有一天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经过谢一家门口的时候,王树民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拎着谢一的行李箱,有些费力地在逼仄的楼道里转过小半个身体,小心翼翼地观察谢一的反应……好像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脆弱,或者说,这个男人应该有的,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脆弱。

不过那对于谢一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王树民很快发现,谢一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变得喜怒不行于色,他本来虽然也习惯于安安静静而不是大声宣泄,可是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总是不会撒谎,心里有什么,就表现出什么——至少王树民觉得自己总是看得懂的,然而现在这男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么”,像是不在乎,又像是……

他心里突然就有那么点失望冒出尖来,捅进皮肉里,有点刺痛。

王树民咳嗽了一声,开了门,把谢一让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先捂捂手吧,看你穿的那点衣服,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看看,都忘了家里是什么样了吧?”

谢一道了声谢,接过来把大衣脱下来放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上海的冬天也挺冷的。”

王树民猛地想起了那个逼仄的弄堂里,铺着榉木板的阁楼里的小房间,那刺骨的阴冷……还有那场事故,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快,他支吾一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有女朋友了么?后半句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王树民咽到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还行吧。”谢一喝了口热水,轻轻地抿起嘴来,皮肤上被热水蒸气蒸出一层浅淡的水汽,眼皮轻轻地半落下来,目光掉在地板上,“我今年的年休假还没用过,不急着回去,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王树民被噎得一愣,对方好像水火不侵一样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他的询问,也像是对自己一点点好奇也没有似的,他抓抓头发:“没,现在还没有,你放心歇着,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

他想说谢一你大学四年自给自足下来,辛苦不辛苦?那么大的一个城市,举目无亲地自己打拼,受了不少委屈吧?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稳定不稳定,忙不忙?这么多年,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有就定下来吧……想问很多很多的话。可是谢一口气淡淡地用“还行吧”三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王树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好好聊聊,很多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比如在军队的时候,那个眼睁睁死在面前的战友,那个孩子才刚满二十岁,想说自己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到时候说不定能给老爸老妈混个烈士家属,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后怕的,想说,嗨小子,我看见你小时候写的那些读书笔记了,真文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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