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亭便只淡淡的笑。
直到打开最后一幅,少年静静看了半晌,道:“这张最没趣!”
杜亭脸一热,却见那小鬼唯独将这幅细细卷好了,夹在肋下。
那是昨夜天亮前勾出的最后一幅,其时他又困又倦,实在不知画什么好,抬头瞥见窗外泛白,才想起小
鬼本叫他快些回去,心道:糟了,给忘了。
此际天已将明,少年该不会等他了,神思一转,忽的来了兴致,提笔落下一幅“枯井图”:金乌西坠,
东方渐白,光影交错处,一口枯井坐落在杂果荒草中,旁边一茎牡丹正在开败。
画完又觉过于凄凉,想了想,便添上了只每日都见得到的黄鼠狼。
第 7 章
当夜,杜亭问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怔了一会,答道:“不记得了。”转瞬又老大不高兴的说:“你管我叫什么,先想想你自己吧,凑
足路费是正经,难道还在这凑合一辈子?”
说完便静候杜亭的回答。
杜亭却只说:“知道你名字才好称呼你啊,难不成一直唤你小鬼?”
“好啊!原来你看不起我,我哪里小啊?若是活着,你得唤我声阿叔!”少年一激动,身子自井口冒出
来,为了更有气势,还飘得比平常略高些。
那胯 下之物正好坠在杜亭眼下,他慌忙垂下眼,道:“不小,不小……”
少年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情好一些,得意的哼了一声,落回井沿和他挨着坐在一处。
夜晚闷热,像憋着雨般,一丝风也没有,小鬼飘上飘下的当口,带起冰凉的小旋风,杜亭只觉特别舒爽
,不由又向着少年身边挨了挨。
少年看出他这打算,忍不住鼻孔朝天,又哼了一声。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恩……”少年也被难住了,其实打心眼里,他不希望书生太早离去,刚才讽他路费的事,也是为了探
探口风,现下杜亭问他称呼的问题,他是很高兴的——若是三五天的缘分,谁管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看面前的大屋,虽然被荒草枝蔓掩盖得不成样子,但大户人家的气度还是在的,便道:“这事我
也想过,我猜……我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吧。”
“呃,你确定?”杜亭眨眨眼,心说:你都不记得了,我可清楚的很。
白天那掌柜颠来倒去只说这是报应,报应……
最后任杜亭怎么追问,却也没推断出那少年被撵出镇子之后的遭遇。
按理说应该是饿死了。
想到这些天屡屡收到的食物,再联想掌柜的那番话:“起初是一个鸡蛋,半张烙饼……我见到他时,手
里正捏着块桂花蒸糕……”杜亭心中就酸堵得厉害,他是气哼哼走出“喜乐镇”的。
哼,什么喜乐镇!真平白污了这平安喜乐这四字。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就算讨你们口吃食又如何了?镇子说大不大,却也盈余富足,养一个孩子怎么了?
可你们就忍心将人赶出去!
这么一想,杜亭也不打算质问孩子前些天的食物时哪来的了,兴许,这是生前的怨念作祟?但为何正巧
便宜了自己呢?也许是缘分吧。
可这孩子却以为这房子是他家。
这绝对不可能。
少年犹在念叨:“可惜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看这房子破败成这样,八成我家人也遭了大祸,若我记得,
就能给他们报仇了……”他一面说一面轻轻笑:“反正我现在是鬼了,什么也不怕,谁也杀不死我,哈
哈……”
杜亭随他看向那月色下的屋瓦,状若无事道:“那不如请小少爷带在下去屋内看看?”
少年一怔,似乎有点不乐意,眉头习惯性的皱起来,犹豫了一会才道:“好呀……”
第 8 章
屋内和上次一般清冷,杜亭点亮放在门脚的一截蜡烛,用手拢着小心向内室走,边走边唤道:“来呀,
进来。”
少年踌躇了一下,飘飘荡荡跟了进来。
杜亭想起上回少年指使他拿屋里财务的事,便问:“你进来过的吧?”
少年点点头。
杜亭又问:“那也想不起来?”
少年眼睛霎了霎,露出一脸迷惑,随即露出痛苦神色,他用力摇头,仿佛要把某些将要露出端倪的苦痛
回忆忘掉似的。
杜亭见他这样,忙伸手相扶。
他本是好意,助小鬼想起过去,兴许便能往生,总好过一载又一载置身在那枯井下。
但看他这样子,恐怕那些回忆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话说杜亭的手刚伸出去,自个便先笑了,对方是一缕鬼魂啊,他既能穿过落了锁的门扉,自然也能穿过
任何物体。自己竟然一时忘了,想要拍扶他的肩。
杜亭的指尖快要接近对方白滑泛青的肩头,已经感觉到汩汩凉意,正要进一步体会那种穿透鬼魂的效果
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触到了对方的肌肤,和想象的烟状体质不同,他的手竟实打实的落在少年的光裸的肩膀,并感觉到细
腻的肌理,虽然有一点凉。
因为一直把地方当作轻烟一样的物质才把“非礼勿视”的戒律抛到了一旁,现下却触到对方肌肤,加上
少年俯身微微蹲下摇晃脑袋的动作,几丝长发擦上杜亭的鼻尖——凉凉的,被雨滴到似的。
心里过了股电般麻嗖嗖刺痒,杜亭蓦地缩回手。
少年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仍捧着脸苦思冥想,眼皮闭得紧紧的,在那截残烛的映照下,连眼睑的褶皱
都分毫毕现。
“想不起来……就莫想了,权当,陪我进来逛逛可好?”杜亭干涩的说。
“恩!”少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
杜亭酸酸的想。
说实话,少年虽然自认是这大宅的少主人,却鲜少进到这里面来,只进过有限的那么几次,还是因为雨
天雷声惊人,井里呆不住的缘故,但也仅仅止步于大厅。
此时跟着书呆往内室走,身体却好一阵不舒服,好像那走廊深处蛰伏这什么令感到他恐惧的东西。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若真那么凶险,书呆怎么无事?还乐呵呵的。
少年一撇嘴,硬将那股不舒服强压下去,无事人一般晃在书呆左右。
“这里,是我前日发现的,你看。”杜亭来到书房,向内一指,炫耀似的:“好多书,而且都是珍本,
有些个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过。”
说着将蜡烛戳在案上,又指了指条案:“我上次就在这画的画儿,”拿起案几边头的乌黑一块:“这砚
台是好物,这么多年无人使用却不曾开裂,你闻闻,好香!”
少年先听他提起画画,来了兴致,待杜亭讲砚台递过来,似叫他也闻闻时,不由脸一冷,重重哼了一鼻
子。
杜亭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的放下道:“哦,我忘了……你闻不到。”
如此这般在书房转了一圈后,杜亭对少年说:“这屋主该是个雅人。”
少年轻轻一哼,不知为什么就想回嘴,轻巧跳到案几上,叉着腿坐下,道:“真迂!看见人家藏书多就
夸成雅人,那晒纸的,裱画的,在你心中可不和神一样?”
杜亭摸摸鼻子,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那都是风雅活计。”
少年正待张嘴再讥讽几句,杜亭忽然一拍巴掌,叫道:“我想到了!我可以去卖字画赚旅费啊!”
少年半张的嘴慢慢合上,咬了咬嘴唇却没出声。
杜亭犹自在房里摩拳擦掌:“怎么早没想到!哎呀,哎呀……”
第 9 章
少年见那书呆满脸醍醐灌顶兴奋至极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憋气,但具体气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杜亭又想起什么似的嘀咕道:“真好,这样就不用劳烦那些好心人来送吃食与我了。”
少年不知杜亭已知道那些食物来路不正,这话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下只轻轻讥讽道:“哼,字画也
不是说卖就卖出去的,若是一天卖不出去,你就饿一天不成?”
“我晓得啊,可是受人赠予,终究有愧,卖不出去的时候我还可以吃院里野果充饥呢。”
“你……”
这个书呆,真气死他了!
为什么气恼,这可有原由。
最初注意到这书呆是看到他的吃相。那天下着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很烦人,然而就在一片淅沥雨声
里少年却听到两声闷响。
“咕噜……咕噜……”
是谁的肚子在叫呢?
趁着天气阴沉,少年从井沿露出两只眼睛,恰巧看到坐在廊下避雨,一身狼狈的杜亭。
其时他正捂着肚子眼巴巴看着院中被雨水打落的野果。
“能吃吗?能吃吧……”他这么喃喃念着。
少年想笑,这果子当然没毒,你看那雀儿挣得不是正欢么?看了一眼就觉无聊,少年待要缩回井底。
然后下一瞬却听那书生念叨:“虽说是座荒宅,曾经也是有主人的,这些果树合该是他人财物,我若这
么不说自取,算为盗,这……不合圣人之道啊。”
少年本已缓缓下沉的身体又弹了回来。
合算那家伙不是怕有毒,是在合计这果子该不该吃啊?
真是——太迂腐了!
那书生肚中再一次鼓声大作,想是饿得狠了,只见他倏地站起身,先向身后大屋拜了一拜,嘴里念叨什
么听不清楚,约该是些“得罪勿怪”的话,然后又面向荒院拜了一拜,他实际上在拜那几株果树,但在
少年看来,却好像在拜祭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暖。
施了礼后书生捡了几枚野果在怀里蹭了蹭,便张口咬下去。
那果子就算熟透也酸得扎牙,见他一口咬下去,少年都替他难受,又坏心眼的想看这书呆被酸得皱眉挤
眼的傻样。
谁知书呆咬了一口,又吸了口果汁,慢慢咀嚼,竟是一脸餍足。
“恩,酸是酸了点,不过甚是开胃……”
就这样,慢慢吃了五六只果子,面上始终保持着那副满足开心的傻样。
于是……少年这才忍不住想逗逗他。
先是托了相熟的精怪窃取食物,然后躲在一边看他满脸惊奇和不解的样子暗暗发笑。
谁知那家伙却一面嚼着他送的馒头一边愁眉苦脸的说什么“由俭入奢易”的傻话,真是迂腐得没救!
坏心眼一层一层冒上来,那么先让你“入奢”看看,于是烧鸡,肉饼,甜糕,变着花样的送上门。
想着将这书呆养馋了,再断了他的炊!
看他吃回酸果还会不会还那么满足开心。
可是他现在,竟主动说不要!
“喂!”看那书呆在案前翻动宣纸,少年跳过去,按住他的手,又指着屋里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道:“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的!我不准你碰!”
杜亭发笑,柔柔的问:“那怎样你才让我碰?”
少年垂下眼,想了一会,抬起头,“你给讲这些书吧。讲完了就准你用。”
“哪,哪些书?”
少年随手往书柜一划拉:“就是那些!”
杜亭望着那整整一面墙高的书架,喃喃道:“老天!穷我这一生都未必读得完,还要给你讲?”
“我不管!你说过,‘不问自取,便为盗’这些笔啊墨啊,我不准你用,你就不许用。”
杜亭垂目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我每晚都教你读书,读完一本我便用一次你的笔墨如何?”
“也……好。”对着那柔和眉目,少年咬着嘴唇点下头去。
反正读完一本只许你用一次,我可没承诺这一次是一会还是一天!
第 10 章
如此这般,杜亭便拣了一本《孟子》讲与少年,少年却好像成心最对似的,总说听不懂,一个简简单单
的句子,却央着杜亭解释了十遍都不止。这样一来,待合上书本时,杜亭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少
年准他动笔墨,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吟诗作画了。
如此反复几日,杜亭也瞧出了少年是故意和他逗弄,再开始讲书时他便特意挑了简单直白的民间故事,
有些是野史传说,也有些的鬼狐志异,这下少年想捣乱也无从捣起,听到入迷出哪里有心思插嘴?
于是杜亭每夜讲一个故事,把少年哄高兴了,赚得动用笔墨的机会,后半夜便能画图一幅,他作画的时
候少年便指手画脚在旁边看着,等到鸡鸣时分少年才倦倦的缩回井里,杜亭便小睡一会,待到天光大亮
再抱着画卷往城里走。
此去最大的县城比上回去的喜乐镇还要近一些,只是需渡河,通常有点闲钱的人会选择搭一截舟子,但
杜亭只得颤巍巍走上那长长的铁索桥。还要当心画卷不要打湿了,真是每次往返都惊出一身虚汗。
他把画放在裱糊店寄卖,隔两日带着新的画卷来时,店家便将上次卖得的钱分他七成。
说也奇怪,杜亭的画卖得格外好,裱糊店主夸赞他画里有魂,无论画什么,都栩栩如生,像活得一般,
并建议他少画山水,多画小景,尤其那种月下荷塘,雨打翠竹之类的风格,在这闷热夏日里,似乎格外
有市场。
第一回被人如此称赞,杜亭受宠若惊,揣着新挣的银钱,乐颠颠买了新的宣纸毛笔和刚出炉的香菇包子
。
听说他的画好卖,少年也为他高兴,但看他摊出新买的笔纸时,脸一下搭下来:“你什么意思?!是不
是觉得我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嫌我烦了?好啊,你挣了大钱就不惜得用我的笔墨了是不是?”
杜亭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顿喊懵了,半晌才还嘴道:“哪里是这个意思了?这屋里东西,不管是你的还
是谁的,我老这么用着总不好,先前是没办法,再说,我哪算挣什么大钱了?就这点,凑路费还早呢,
而且,我也乐意给你讲故事啊,我还寻思等凑够了钱回到家请个道士给你祈福,看能不能拱个牌位,你
总这么孤零零荡着也不是办法……”
……
好巧不巧的,这天夜里,杜亭给他讲了个书生和女鬼的故事。
情节老套得很,无非是书生夜宿荒野,引来美女相诱,二人云雨一番,天亮后女子不知所踪,书生却发
现昨日枕的土包下面竟是荒坟一座,书生大骇,仓惶逃之。
故事讲完后,少年一反常态的安静。
杜亭正纳闷着,只听小鬼幽幽道:“其实你也想早日摆脱我吧……”
“啊?”
“今天就到这吧,我不想听了,你画画吧,赶紧赚足了钱回家,也不用你给我供什么牌位,我在这挺好
的……”少年一面说着,不理会杜亭的反应,垂着颈子穿墙而出。
“喂!”
等杜亭追出去时,小鬼早已沉到井底,任他怎么唤也不出声了。
这是闹什么脾气,真是……
杜亭摸摸鼻子,返回书房,打开自己新买的纸笔,添了墨便要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