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潭辰,我配不上你。”
隔了好久,一只大手按在我的头顶,沉沉的声音传来。
“我是孤儿,曾混在流民中,过着颠沛的生活。干过苦活,抢过别人的财物。”
“吃过……死人的肉……”
那几个字很轻,却震的我几乎魂飞魄散。
我难以压住心中的惊讶,看他。
潭辰微微低了头,“你介意么,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配不上你?”
我狠狠摇头。
潭辰侧脸,也许是不敢看我的回应,却错过了我真心的表达。
情绪百种,滋味千般。
我除却摇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安慰他。人伦惨剧最甚,莫过于食同族。那般田地的悲苦,岂是旁人能说的轻
松,笑的风凉。
我带着这样一种柔碎的凄楚,注视着潭辰麻利地翻拨着火盆上烤着的蕃薯,翻拨他的过往:
“童武和我,是在流民中结识的兄弟,在西跻的边境被师傅收留,带进了恍如人间仙境一般的龙潭谷。师傅看不过流
民受苦,藉着龙潭谷独特的位置,给他们提供栖身保命的地方。人越来越多,一些逃难而至的能人异士,竟然助师傅
拓展了数不清的产业,建立了自己的军队。师傅惊觉不对时,龙潭谷已然成了各国忌惮的一方势力,惘然却不能再收
手。”
“此非我愿,奈何成局。师傅郁郁而终,只为一个悔字。悔得却不是救不了天下苍生。”
潭辰缓缓念道,那几个字里,包含了龙潭谷主说不尽的苦楚。
天下大义。
一个义字,刀剑相接,血溅上天。
本就是浩劫。
故事以善开头,从不能从善而终。
“他后悔救人,后悔让太多的人知道了龙潭谷,扰乱了自己的生活。师傅临死前将谷主的位置给我,只因为童武那小
子跑得太快。我当然也想逃,因为对我们而言,龙潭谷是一个包袱,一份太重的责任。”
潭辰叹了一口气,取下蕃薯。
他静静地咬着,一脸满足,仿佛那是多美味的食物。
我开始努力回忆当初跟随在秀将军身侧的那个侍卫童武。
两个人的样子渐渐重合,那个人有一张英俊却木讷的脸,和潭辰严肃英挺的感觉很像。我记得那个人有一双深色的眼
睛,温柔地能将人溺死。
我的棺材板亦同样温柔,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原来,他们的表情,是历经磨难的痕迹;他们的眼睛,是没有利欲熏心的证明。
不喜言语的潭辰,内心似一片无波之海,温润,宽大,深沉。怪不得他从不高高在上,从不目空一切,原来他将自己
的显赫,只当做一种沉重的责任。
“裴将军。”
潭辰叫出了那个名字,有一点担忧。
他没有说下去,却先从我手里拿出剩下的蕃薯皮,连同他的,一起扔进火盆,拨到了下面,随后为我搓了搓手。他的
动作很熟练,熟练而且平常。
我突然觉得,如他所言,潭辰从未改变,只是潭辰。
潭辰见我等他说话,腼腆地微微一动:
“我不知道裴将军对容国的国主还存了什么样的感情,可他所做的事情却没有损害龙潭谷的半点利益。”
我听得不可置信。什么叫做‘他所做的事情都没有损害龙潭谷的利益’?
包括赠送军饷?包括联盟借兵?
那又是谁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不想瞒着你,上次因为裴将军却无法开口。”
他抿唇,长长地叹息声带了疲倦。
“龙潭谷,俨然已经成为容国和西跻中间的国中之国,谷中的各行各业,各司各掌,刑法权令,军队编制,与外世一
般无二,只差了一个名正言顺。所以,这次裴将军提出让我堂堂正正出使容国迎你,龙潭谷那些元老谋士们都是赞同
的,他们认为这样,我的地位便能在容国得到初立认可,也可借了送军饷一事与容国修好,方便以后行事。”
我怔怔道:“那么,联盟一事是早就在策划中的,拒绝不过是占得好名的手段?”
其实心中早就愿意,却要做高姿态,让对方几番相求,才肯半推半就。
以此,赚得一份人情。
潭辰抚额点了一下头,“不错,这是一个扬名利万的好机会。即使容苍云不逼我,元老们也会来压我。他们以为我故
意拒绝,方能显出龙潭谷的重要性。可我那时,当真不想让龙潭谷卷入这一场纷争,倒是希望,知晓龙潭谷底细后,
他能拒绝……”
可是容苍云没有,也不会这么做。
人命在他眼里,如草芥。
他,也许是位名君,却不是仁君。
我的目光愈冷,心中渐渐荒凉。
他方才先苦后甜,先抑后扬的一番说辞,是准备要在接下来告诉我,他也要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么?
乱世,方能成就一代英雄,方能称霸一方基业。
谁会嫌自己的江山连绵看不到尽头,会嫌自己的百姓遍布五湖和四海。
潭辰只盯了前方的火盆,声音轻地,有些黯然:
“方才听你说裴将军的“去而再返”与“去而为返”,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第72章
“如果裴将军真是为了要龙潭谷的财力兵力而那么大费周章,那么把龙潭谷给他,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
我不满于坐他身侧,看不到表情,徒受惊吓的被动。忍之不住,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
“我……”
潭辰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头慢慢挪过,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龙潭谷地位特殊……如果不能独立为国,迟早会被容国或者是西跻吞并。要是裴将军已经动了心思,不如做个人情
,并给容国也无妨。”
他说的很轻松,对我,确是完全的平地惊雷。
“你是说……”
就这样,把龙潭谷拱手相让?
潭辰许是看出我被吓着,云里雾里正打着滚,赶紧解释:
“如果龙潭谷真的想借势立国,必然要经一番折腾,成功与否还无定数。我想了很久,比起打仗,那些百姓大概只是
需要一个能保障自己生活的国家,和一位能善待自己的君王。其实,容国国主在这些地方做的还是不错的,且看这几
年容国的壮大,就能知道。相比之下,龙潭谷中来自西跻的流民最多,其次是云笼,也有朱池一些脱家带口的逃兵,
而最近的容国,除了一些边境穷苦之人,倒不见有多少来投奔。”
我边听边点头。
以消代长,确实可免去打仗和无谓流血的悲惨。潭辰一席话说的平稳客观,为容苍云贴金不少。这让我不自觉地进行
了比较,才叹龙潭谷众人想奉潭辰为帝,不是意气用事。潭辰的出事作风,胸襟气度,容苍云比不过他三分。倘若容
苍云已是名君,那么潭辰做了皇帝……
连我,竟然也起了一丝期待。
“潭辰……”
他平和地凝视,竟看得人有些心虚。我撑住了内心的躁动和不安,努力让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地问道“你不觉得,将龙
潭谷并入西跻更好?毕竟那里有你最多的产业,也是你的故乡。”
问完,极为紧张地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他很随意说道: “西跻?西跻现在内政太乱……”
忽地,潭辰停住,吃惊地看来。
能让棺材板露出这等神情,那个……恐怕是真的。
眸光下沉,我惘然不知所以。
见我如此,他开口地很无奈:“是那个关于西跻皇子的谣言吧……”
没错。
一派雍容的潭辰,让我无端联起先前玉颜说起的一个谣言,‘潭辰是西跻国以假死之名逃脱储位之争的皇子,也是现
在日渐衰落的西跻国真正的掌权之人。’
潭辰探进自己的领口,解开脖子上的一条红绳,递到我面前。我的手指点过天青水色的圆玉,和玉上,那一条四爪盘
龙的浮刻。
玉色晶莹纯透,玉质圆润微温,我抚着,触感极好。
此时,潭辰的声音划破安静,语气极轻慢,像在自嘲。
“我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有的这么块东西,也许它原本就是我的,也可能是我抢了别人的。一块玉而已,做不得数……
西跻几个被奸人所害,逃难而来的老臣见了,就说我是西跻皇子,想要为我争回皇位。”
讽刺一瞬后转为一点幽怨,一句话讲来像一声叹息:“只不过是因为我有龙潭谷做后盾罢了,如果还是先前的流民乞
丐,不知谁会来为我讨个身份。”
我的手指一抖,从玉上滑落于潭辰指间。
有些难受地暗责,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缘何,非得将他的隐私挖个干净才罢休?
潭辰许是想我安心,连着玉,将我的手一同握进掌中,轻捏了捏。
“你想,西跻的流民逃难之人最多,我在西跻国的产业能不多么?”
也对。
我还没从自我苛责的阴影下回神,却本能先回了潭辰一个笑,想他安心。
谣言,一向是捕风捉影之事,往往夸大了其词。
见我笑了,潭辰微微抬眸,目中濯濯,半掩羞涩,
“不过,若没了龙潭谷,这样……恩,我大概,一无所有了。”
“所以……清儿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话说完,棺材板的脸就像着了火。
啊?
几番来回,潭辰复又回到最初的那一问。
我惊魂未定,被潭辰表达的方式,这一起一伏的事情变化吓了个通透。这……
难道就是他所言的,‘如果潭辰只是潭辰’的意思?
心思随着他的话语起了变化,说不出有多复杂地看着他,虽知自己实过了分寸,却依然不死心地问出我最想问的那一
句:“潭辰,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做皇帝么?”
潭辰一愣,皱起眉头苦笑,但目光却是坚定无比。
“原以为只要把师傅留下的龙潭谷经营好,就算是尽了责任。怎料等我惊觉,却骑虎难下。做皇帝,责任太重太大,
我担负不起。”
话说得铿锵,字字着力。
此言完全扫除我所有的芥蒂,顿引出悔意。
与他相处不短,我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棺材板。
磊落如这个男子,怎么会骗我。
再回首,
蛛丝马迹,找起来实在容易。
在别院时,只要是喝药,必是他亲力亲为。
回来再晚,他也会赶在用膳之前。
自己受难,却依旧不忘我治眼睛的药丸。
这个人,将责任,看得很重……
既然一个龙潭谷,都让他负如高山,
那么,千子万民的一个国家,加注于他的身上,又是什么样的灾难……
我曾暗笑他喜欢带我逛街的性子,顶着一副棺材板似不苟言笑的脸在吵闹的市集穿梭,与小贩讨价还价,总有些格格
不入。
如今细想,原来这就是潭辰所想要的生活,平凡而温馨。
我冥思苦想中,潭辰的手轻放在我的耳旁。
“我以为,自己这一生无力再爱。所以,为了龙潭谷,理应放下你。”
他轻抚住我两边的脸颊,抬起我的脸,我仿佛能见到自己正陷在他眼睛深处的那一片柔情中。
“可是,只有对你一人的责任,才能让我甘之如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回到别院时候那样的日子……你愿
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越说越小声,话语中除了柔情,满满都是乞求之叹。我耳跟发烫,后知后觉地想起潭辰一遍遍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
一起,急着要为自己做出一个抉择时,我都茬开了话题。
有人,野心汲汲,渴望权利。
有人,大权得握,并不满足。
如今江山鸿图唾手可得,潭辰却视为劳民伤财的负担。
还以为,想逃开那种负了千万条他人性命的重担,是自己的自私。
盯着立在潭辰眼底的温柔之中,一脸傻相的自己,抑制不住笑开。
我自以为生性淡薄,怎及得上潭辰的洒脱。
原来,寻寻觅觅中,能与自己相伴一生,看尽山水之人即在眼前。刹时,心中天涯海角,已无荒地。
我极想将自己的棺材板搂进怀中,却因个头的差异无奈放弃。只好张开双臂,环住了这人。我,来为你做个抉择。
潭水清清,辰星洒落。
算不算个回复?
“潭辰,这世上,除了兄弟,还有一样,是可挂上你的姓的……”
无比挣扎下,依旧说的含蓄,我却迫切希望他能懂。
如果不懂,我就得出丑了。
第73章
“我知道。”
潭辰团紧了怀抱。
“早在别院,为你起那个名字,我就是怀了心思的。”
我低笑着,用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胸口。
这个潭辰,实在不像他的长像那样老实。
不过,他既然明白,我就不需要将那两个字清楚的说出来。
潭辰,各留一手,才叫公平。
“这个,权当作信物吧。”
潭辰放开我,欲将手中的圆玉绑在我的脖颈,被我笑着拦下。
“不用了。”
我接过红线,将它缚回潭辰脖间。
“这东西于龙潭谷才是信物,我只得你一句话便足够。”
潭辰明了,笑着偷去一吻。
再美的玉,再华丽的珠宝,都只是东西。广将军那一只簪子,到最后不也成了废物。倘若君子一诺千金,要信物又有
何用。
“天色不早,我要走了。”
他拾起地上的狐裘,为我拭去雪水珠子与沾染上的灰尘,才披在我身上。然后又为我戴上了帽子,小心缕清了头发,
罩住我的耳朵。
看似平常又过分呵护的动作,就是潭辰的喜欢。
他只问,却同样没有对我说过的两字,已融进了生活中的点滴,于一举手,一投足间,满溢而出,表露无疑。
推门而出,在潭辰的目送中踏进厚厚的雪里。直到走出很远,他还没将门关上。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可悲的男人。
容苍云,我曾说过,如果真的爱一个人,那么所爱之人必有感动的一天。
你懂么?
谁懂我心?
且随君行……
想来,我今后的漫漫长路,有了相知相伴。
大雪覆盖了整个宫殿,四目望去,方向难辨。
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回到了容苍云的寝宫。如今,心思已变,回到这里,竟然觉着压抑。
秀将军靠在院门口,一脸暧昧的笑容,让我避之不及。
“陛下传人唤了你三次,现正发火,快些去吧。”
我略僵,第一的反应是极不情愿。
从秀将军身边走过,想回头叮嘱一声什么,却在看到他的侧脸时全然忘记。
梨花带雨,本是一最。
现下没有梨花和雨,我却突见了这最碎心的柔情秀美。
他笑意哀淡,目光迷濛,长长的睫毛挂着雪珠,白皙的脸上,映着泪痕。秀将军,竟又成了初见时的梨妃。
他,在哭什么?为什么而流泪?
秀将军回头,见一旁的我看他不动。秀眉一扬,拍在我身后,“看什么?快去吧,陛下正怒着呢。要觉得害怕,可惜
我也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