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四非凡人抓抓头发，冷不丁冒出一句。

此话一出，问天谴当即问：「是谁？」

四非凡人一搭问天谴的肩，「我说老二仔，你还记得『兽骨窟』么？」

问天谴双眸闪了闪，「你是说……」

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认知——

「木姥姥！」

「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去往兽骨窟的途中，鬼伶仃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问天谴只说到时他会知晓，不过，鬼伶仃看得出，尽管三哥提出了那个陌生的名「木姥姥」，不代表问题可以迎刃而

解。

皇甫定涛跟随四非凡人、三口剑先押解浪迹潇等四名罪者回地狱岛候审，问天谴算是安下一桩心事，不过，随兽骨窟

越来越近，他也越发伤脑筋。

木姥姥是三弟的朋友不错，但这个老太太……

地狱岛，琰摩冥殿鬼火摇曳。

昏暗的光线投映出两道诡谲的身影，其中端坐在正座上的男人，一脸凝重地握紧了扶手。

殿下站立一人，轻摇羽扇，缓缓道：「阎君，四非凡人传回消息——问天谴与鬼伶仃前往木姥姥处求骨疗伤，不日返

还地狱岛，届时，吾等命人买皇甫定涛的兵刃刺激嗜杀者来嫁祸师九如之事，也会随之揭穿，莫沧桑在外若有耳闻，

知晓阎君又一次针对师九如下手，定会揭穿先前诸事。」

「莫沧桑不会知晓。」圣阎罗冷冷地哼道：「那个女人的性格吾很清楚，在没有亲眼证实之前，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至于问天谴与鬼伶仃，这两人一者耿介，一者单纯，瞒天过海也非难事。」

「哦，萧瑟春秋愿闻妙策。」摇扇者施礼道。

「鬼伶仃此番出岛，是奉吾命追查嫁祸地狱岛之人。据云庄休居之主允爱君告知，日前跟她不告而别的伯藏主曾与罪

恶坑恶者一起出现在剑墓，而他是当初和允爱君一起偷袭问天谴与鬼伶仃的人，只要地狱岛上有人承认向外人泄漏机

关埋伏，吾那二弟与四弟便无理由怀疑到他们的大哥牵涉其中，还可与仙灵地界先前遭到入侵之事一并处理，认为是

『有人』与地界的封书勾结，企图篡谋夺利。」

「唉呀呀……」萧瑟春秋掩唇轻笑道：「这是金蝉脱壳的好计，就不知是否有人愿意牺牲？问天谴刚直不阿，鬼伶仃

又擅长探索人之脑识，想要欺瞒过他们倒是不易。」

「哈，先前闯入地狱岛被抓之人是神之女生父封书的同伙。」圣阎罗一眯锐眸，「他已『自尽』，鬼伶仃就算回来想

去探他脑识也是『死无对证』。」顿了一下，「又然，吾可以保证，此番『牺牲』之人只是暂时，将来还有他『复出

』的一日呢？」

「阎君的意思是……」萧瑟春秋陡然一愣。

圣阎罗抚掌邪笑，「还记得地狱岛的首席机关师么？」

萧瑟春秋脱口而出：「巧夺天工？」

圣阎罗慢条斯理地一探衣袖上的微尘——

「就是他。」

四十四

「不借！」

这个闭门羹吃的太大，碰了一鼻子灰。

关闭的石洞，扼杀了那一点点残存的冀望，问天谴无奈地长叹，还想再扣门，却被身后的人劝阻。

「二哥不要去了。」鬼伶仃摇了摇头。

「吾一定要想办法医治你的手。」问天谴坚定地说：「木姥姥不是无情的人，只是佳骨来之不易，还刻有诸多珍贵的

文字，她一时无法割爱。」

「可是……」

他不舍，不舍他为了自己低声下气，也不愿看他被人刁难。

「四弟——」问天谴轻柔地吻鬼伶仃的眉心，「相信二哥好么？」

鬼伶仃饶是满心不安，也无法抗拒他真挚的情意，只偎紧了他，低喃道：「那再试一次，不行的话我们就回地狱岛。

」

「好，听你的。」

问天谴刚要去叫木姥姥，洞门自行敞开，一只火龙从内钻出，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见到问天谴，彷佛被他肃然的面

庞吓到，一溜烟转到了鬼伶仃身后，爪子拉住他宽大的袍袖，意图遮挡住自己庞大的身躯，嘴里不时发出「呼啦、呼

啦」之声。

「『呼啦』，你给我吐出来！」

紧随其后冲出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太太，掌中兽骨杖，不断敲打石壁。名叫「呼啦」的小火龙眨了眨眼，显然仗着旁人

在就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问天谴担心「呼啦」不小心会碰到鬼伶仃的胳膊，率先把人拉到自己怀里，隔开了他们的同时，空出一手反掌抓住了

「呼啦」的颈圈，问道：「姥姥，可是在抓它？」

「唉，是啦，是啦，快点还给我！」

木姥姥见状漾开笑脸。

还不等问天谴反应，木姥姥又一推手，「等等——我先说明，你一定要把它还给我，但是我不一定要为此感谢你。」

「这是该然。」问天谴本就没打算要挟她什么，坦然道：「姥姥多心了。」

「包括那块适合他手臂的『好骨』！」木姥姥一点问天谴搂着的鬼伶仃，「他没这个价值。」

问天谴「唰」地沉下脸，真正为这句话生气了——

他知晓木姥姥是从价值上衡量骨头，并不是对鬼伶仃本身有任何的敌视或贬损，然而，还是忍不住那股怒意，一字一

字强调道：「姥姥，对问天谴而言四弟是无价的。」

「二哥……」

鬼伶仃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又有一丝酸楚：他何德何能，让罪剑问天谴视之无价？

「无价？既然是没价值，那还啰嗦什么，快点把『呼啦』还给我啦。」木姥姥睁大眼，不耐地又敲了敲石壁，吓唬道

：「坏东西，敢乱吃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呼啦」听到她的话，眼泪围绕眼圈不断往下掉，四肢胡乱在空中踢打，说什么也不肯过去。

「二哥——」鬼伶仃偏过头凝视问天谴，「既要走，你就放这小火龙一条生路。」

问天谴那只手没有松，犹豫着顺了一下他肩后的长发，「四弟，不要意气用事。」

「我不在意。」鬼伶仃淡淡地笑了。

那笑容不是「美」或「不美」足以形容，而是一种入世而出尘的惊人风情，纵是木姥姥这把年龄，也不由得被吸引了

目光，差点丢掉掌心的兽骨杖。

问天谴心头纠结，却不想让鬼伶仃失望，于是决定放手。

那木姥姥快了一步喊道：「好，好啦，不要放走『呼啦』，我给你们机会就是了！」

问天谴的眉梢当即舒展，有了一丝欣慰之意，「姥姥有何条件不妨直言。」

木姥姥负着手，围绕问天谴与鬼伶仃转了两圈之后站住，「适合他的骨头有，可我不能白白奉送，要以怎样的代价来

交换呢？」

「但凭姥姥一句话。」问天谴正色地说。

「二哥——」鬼伶仃有些不妙的预感，神经也随之绷紧。

「上好的武骨。」木姥姥那张娃娃脸表情相当怪异，「二岛主是个聪明人——」

鬼伶仃听闻此话立刻去抓问天谴的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被他点了穴道，「二哥——不要——你万万不可乱来——

」

嘶哑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哀求的，更多是无法扭转局面的恐惧。

「二岛主，你可要考虑好。」木姥姥挑起眉。

手换手，总要一人遗憾——

值得么？

问天谴恍若未闻，从鬼伶仃身后绕过，深沉地在他耳边诉说：「莫枉费了你这些年的苦功。」继而撕掉袖口一块布，

遮住了他的双眼，径自走到木姥姥跟前，探出左臂，「问天谴是持剑之人，惯用右手，姥姥可通融为左手？」

「嗯——」木姥姥有些迟疑。

问天谴担心迟则生变，料想看在四非凡人的面子上，木姥姥也不会事后反悔，二话不说握拳振臂，右手提剑，打算以

自身武骨做换取适合鬼伶仃的那块新骨。

木姥姥吓得一捂脸，大喊道：「呼啦——呼啦呼啦——」

问天谴尚不及反应就觉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人被重物冲撞，回头看了眼，视线一片模糊，加之还有先前压抑的伤，一

并复发，令他顿失知觉。

木姥姥拍了拍胸口，揪了揪小火龙的尾巴，眨眼抱怨：「吓死姥姥啦，现今的年轻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呼啦——都是

你太笨，就不会灵敏点么？以前交你解穴的，为啥不好好学——」说着，上前以兽骨杖轻击鬼伶仃的掌门穴，重给他

行动上的自由。

鬼伶仃扯掉眼上的布，跪坐到了躺在那里的问天谴身侧，眼底尽是伤痛，低下头，面颊紧紧贴着他，发出了阵阵令人

难受的呜咽——

自从那场火刑中被兄长们所救，多年不曾掉泪，如今，这滋味疼得难以抑止。

「二哥……你怎可……」

木姥姥一叉腰，重重地叹气：「二岛主也是痴人痴性，若是可以这么来回换骨头，那姥姥我何不让他直接把武骨给你

，那多省事？！既和四非凡人是朋友，你们又是结拜兄弟，怎么样也要卖个面子啊……如今一番折腾，倒像姥姥我多

么卑劣……」

小火龙「呼啦」凑过来，磨蹭了木姥姥几下。

鬼伶仃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话，满眼、满心都是这眼中一人，千言万语又能代表什么？

二哥待他情深义重，怕是今生今世都难以回报……

二哥啊二哥，让他如何去回想刚才那一幕……

幸好，幸好……

这一切仅仅是开了一个玩笑，幸好。

四十五

问天谴醒来时人已在仙灵地界。

第一个反应就是与木姥姥的交换条件，不过，在他起身的一刻，肩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顺着那修长的手指望去，一

头乌发，额前蓝丝飘扬，不正是他那记挂在心的人？

「四弟？！」

鬼伶仃坐在他的身侧，眉梢眼底有难掩的喜悦之色，「二哥醒来了！」

问天谴顺他的肩慢慢摸索到那只手臂，小心托住，「你的手臂——」

鬼伶仃反手一探，长指锋芒又现，犀利地刺入对面的雪壁，「二哥来看，鬼伶仃一如往昔。」

问天谴双眼绽光，多日来，眉宇间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光，忍不住一把抱住了鬼伶仃，沉沉吐纳：「四弟你痊愈了！

」

「是……」鬼伶仃伏在问天谴温暖的怀中，微微闭了一下眼，心有余悸道：「但是，二哥这样做，让鬼伶仃好生难安

。」

问天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兄弟如手足，为吾『手足』有何不妥？」

「不值得。」鬼伶仃哽咽地说：「二哥若真断一臂，要鬼伶仃日后如何面对众人？」

「相信换成大哥或三弟……」问天谴抬起他的面颊，四目相对，深切道：「也会如此选择，你是我们的四弟。」

「兄弟只是一份私情。」鬼伶仃回搂住他的腰，「请二哥答应鬼伶仃，再不可如此……阿鼻地狱岛可以没有『十殿无

间』鬼伶仃，却不可没有『罪剑』问天谴。」

「四弟……」

问天谴本想说点什么，可在凝视到那双明澈无比的眸子时，自然而然体会了那片坦然辗转的心意，也就颔首保证：「

吾答应。」

流转的视线，交织的感情，就在彼此倚向对方的那刻，外面传来一阵扣门声。

问天谴与鬼伶仃迅速分开，看了看对方，不觉露出释然的笑，手仍是握在一起。

推门进来的是仙灵地界的柳神官与枫神官，枫神官见问天谴醒来，问道：「二岛主身体如何？」

「吾已无事。」问天谴致意。

「二哥，此次多亏了仙灵地界的大神官。」鬼伶仃在他身畔说：「是她替吾换骨，又为二哥调息之前在剑墓所受的伤

。」

「原来如此。」问天谴回头问：「两位神官，梅仙子现在何处？问天谴要亲自致谢。」

「大神官前去看望神之女，走前曾言此举皆是分内。」柳神官一甩手中的柳枝，「二岛主既醒，请随吾等至灵天池一

趟，娘娘有事相邀。」

「好，神官先请，吾随后就来。」

问天谴忆及师九如之事，也是满腹心事，正想与女神一谈，也好商议。

神官离去，问天谴想了想，对鬼伶仃说道：「四弟，吾与娘娘一谈便来找你。」

鬼伶仃当即会意，「那我这就准备船回地狱岛。」

这趟从兽骨窟归来，再返地狱岛也须「突然」些，那阴谋者才能露出马脚。

唉……

祈天空海？灵天之池。

「水灵氛、花灵舞，云盈海、风盈羽。」满天花瓣，甘露似雨，仙灵地界的娘娘玅筑玄华翩然现身。「化育天地玅筑

音，一滴琼华人间雨。」

问天谴欠身施礼，「娘娘。」

「梅已告知吾她在途中遭袭。」玅筑玄华一拂藕荷色的水袖，「承蒙二岛主搭救。」

问天谴避了一步，「两界之间源远流长，本该相助，何况大神官也曾费心救助侄儿三口剑，又在吾与四弟受伤之际多

次施以援手，这一来二往实难算清。」

玅筑玄华轻蹙娥眉，「不瞒二岛主，此番地界变动，创伤远超预计，吾之天命亦有终日，只望在满五百载以前得以让

女娲神力顺利传承，然神之女尚有多劫在身，『灵之子』又在此际失踪，冥冥之中仍有变量，万望地狱岛多方谨慎。

」

问天谴振臂抱拳，「娘娘，阎君那边已有设防，倒是此番外出，意外遇到一人——」

「哦——」玅筑玄华怔了怔，「是何人？」

「半生持剑逐水流，相忘江湖两不知。」

久违的诗号，令玅筑玄华大为讶异，「是他！」

问天谴缓缓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另涉一名罪者，正要与娘娘提及。」

玅筑玄华一挥手，左右两侧的神官纷纷退下，这才流露出一抹常人的忧色，「二岛主，九如现今可好？」

「娘娘宽心，前岛主慧黠过人，自保有余。」问天谴略为理了一下杂乱的思路，开口道：「不过，日前有人以重金在

夜摩市找寻『碾铸神手』所铸之兵刃，请前岛主修补——」

「有这等事——」

听着问天谴一番叙述，以玅筑玄华陷入沉吟。

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一艘孤船在海上前行，有人单手负于身后，独立船头，远眺一方时，也被霜华映了一身冷然。忽觉肩头一暖，多了件

毛绒绒的外髦，顺手一握，恰好拦住了那正要收回的手臂。

「四弟，多谢你。」

「这么客套是见外了。」蓝丝飘扬，孤影随着他的视线，眺望同一个位置，「二哥，你是不是和鬼伶仃在想同一件事

呢？」

「也许。」

越靠近地狱岛，那么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问天谴一敛眉，眉宇尽是神伤。

鬼伶仃转到了他的面前，定定地瞅着他，「二哥……」

「什么？」问天谴微微失神。

「不管发生什么事，鬼伶仃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

问天谴的心绪一阵剧烈起伏，如偶然掀起的浪潮，晃动了船身，也动摇了薄弱的意志力。

足下不稳，身形晃了晃，鬼伶仃的双手搭在问天谴的臂弯上，轻轻吁了口气，再抬起头，发现那灼热的视线一瞬不瞬

盯着自己，旋即，垂下了漂亮的眼睫。

「四弟……」

问天谴慢慢俯下头，试探般轻触他的唇。

鬼伶仃的肩略略抖动了一下，唇上温热的湿润使他心跳加快，何况又是来自于心头之人，似乎感应到对方的不甚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