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奇谭 之 连琐————璇儿
璇儿  发于:2009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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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笑松道:“连心琐。”脱口而出,干脆爽利。

      这三个字已在心尖上转了千遍万遍。

      一千一万个锁,密密麻麻布在铁链上。要寻多久,找多久?沈笑松找著,寻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老僧上来看他,摇著头道:“我本还想度你的,看来,是度不了了。你太痴。”

      沈笑松摇头。“不,比起他,我自惭形秽。”

      一日日看著自己的容颜改变,从天上的仙人变成地狱的厉鬼,是何等恐怖的事。从来没沾过血的你,为了我去杀人,去剥下一张张人皮。你忍过来了,熬过来了,还日日夜夜地对著我笑。


      而我,却退缩了。

      沈笑松咬住牙,发疯似地继续在一堆大大小小金的银的铜的铁的玉的锁间找寻起来。老僧看著,摇头叹息:“痴人,痴人。”

      忽然沈笑松像中了定身法一般定住了。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脱了力般地倒在铁链上,直压得铁链摇来摆去。

      他像捧著最珍贵的宝物般,捧著掌心里一对寸许大的玉琐。那琐雕成蝴蝶之形,两片琐间,用一朵并蒂花相连著。

      沈笑松慢慢笑了起来,眼中却慢慢溢出了泪。“那位老玉匠说过,这世上,只有这样一对连心琐。他眼睛瞎了,再也打造不出第二对了。”

      水镜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老僧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的境遇会很悲惨,你要想好,究竟是看,还是不看。”沈笑松笑,道:“要看。”

      那对玉琐悬在水镜上方。老僧道:“玉琐离开他已久,虽留有他一些灵气,但也为数不多。灵气散尽的时候,就无法再寻到他了。”

      冰。触目都是冰。沈笑松即使隔著阴阳之界,也感觉得到那凛冽得要把人剥皮挫骨的寒气。遍地冰刺,如刀山般林立。

      一团血一般的红色跃入他的眼帘。

      是叶知秋。他的红衣就像血。他走一步,冰刀就从他的足底活活地穿透。鲜红的血流出来,转瞬间被冻在晶莹的冰中。再走一步,又被刺穿。他的锁骨和琵琶骨上,当日穿上的冰钩依然还在,上面连著链子,另一头不知道在何处。


      突然他一个站立不稳,跌了下去。叶知秋伸手想抓住什麽,但身边除了冰刀,还是只有冰刀,比刀还利的冰刺立即刺穿了他的掌心。他显然痛极,死咬著嘴唇,咬得唇角沁出一丝鲜红的血来。他的脸却像晶莹的冰,几乎一弹就会碎似的。


      “这就是阴世的痛苦。在冰刀上行走,永远地走,却永远地走不出去。刺穿了身体,流干了血,伤口又长好。然後,再来一次……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沈笑松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老僧叹道:“寒冰狱。判罪的阎罗,还是念了他年轻枉死,否则又怎会如此轻判?”

      沈笑松狂叫道:“这还叫轻?!”

      老僧道:“沈施主,十八层地狱里,这算是轻的了。你就没看到那些一次次被腰斩成两截,合拢来又重来过的?你就没看到那些在油锅里被炸成焦炭,捞出来又再来一次的?”


      沈笑松狂喊道:“不要说了!”

      老僧道:“今後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42

      沈笑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水镜。叶知秋痛得根本站不住脚,整个人跌跪下去,冰刀刺穿了他的膝,腰,手肘。他也不再动了,任鲜血汩汩地流出,又被冻在冰里,一双眼睛茫茫然地望著前方,就像两颗透明的冰珠子,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会救你的。”

      水镜里的影像逐渐淡去,最後平静下来,如同镜面。沈笑松回过头,道:”大师,水陆道场,盂兰盆会,修桥建庙,布施斋僧,我什麽都做。只要能救他,家财散尽也无妨。一生一世也甘愿。只要……”闭了闭眼,却闭不住眼中涌出的泪。”只要能把他救出那里。他最怕冷。在那里……他会很难受的。”


      痴痴迷迷的语气,令老僧微微摇头叹气。”施主,积善行德,不该有你这般的私心。”

      沈笑松漠然地道:”我已无心,那鬼使钩了他三魂六魄,也钩了我的心。只要能救他,我什麽都做。”转向老僧,道,”大师,你是菩萨心肠,即使知道我跟他当日人鬼殊途,还是一般的想救我们。还请大师再发一次慈悲。”


      六十年後。

      ”当年我见大师时,我还年轻力壮。如今……唉,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你却还跟当年一般,一丝一毫也未变。”

      ”沈施主,你这六十年,做的善事,实在够了。若非如此,他不能在今日便投胎转世,还不知得在那寒冰地狱捱上多久的苦。”

      沈笑松摇头。他的脸上已布满皱纹,那双眼睛还看得出昔日的神采。”我不是什麽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仰头在枕间,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只想快快地去。早一日转世投胎,也好早一日见著他。”


      老僧站起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万万不可自寻死路。生死由命,你若想顺利转世为人,就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早一年,晚一年,并无妨。”

      沈笑松点头,白得如同银丝的头发,也随著飘动。道:”多谢你替我周旋,让他能转世到我族里,我也好安排照顾他的今後。我再求你一事。”

      ”只要老僧能办到,无不尽力。”

      沈笑松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黄泉路上,不要让我喝那碗孟婆汤。”

      ”沈施主,你何必太过执著。忘了岂不是好。一切从头来过,只要有缘,必会相逢。

      沈笑松的笑容更浓,道:”我并非怕擦肩而过,千年万载,见到他一般的会似曾相识。我不要他记得这一世的痛,因为这一世我什麽也不曾给他,除了伤,还是伤。而我,不能忘,我知道我的弱点,不论多少世,还是不会变罢。我怕来世,我会再伤害他。带著这一生的记忆去见他,这是我对他的补偿。”


      老僧迟疑了半日,最後道:”好。”

      沈笑松微笑,合上了眼睛。

      三年後,沈笑松过世,享年八十八。

      叶知秋一直觉得奇怪,偌大一个族里,人人都姓沈,为什麽自己偏要姓叶。问到这问题,人人都说不上来,只说是过世的老爷子坚持要他叫这名字的。

      叶知秋很不解,取名也罢了,干嘛要连姓一起改。想想郁闷,坐在水边,往里面扔石块。

      忽然有人嗳哟了一声,叶知秋知道打著人了,转头一看,一个比自己年龄略小的男孩站在身後,大约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一笑两个深深的酒涡。

      ”你打著我了。”

      叶知秋撅了嘴道:”打著了就打著了,还要怎麽样?”

      男孩子走过来,宣布道:”我叫沈笑松,是你世伯的儿子,从今天开始住在你家,天天跟你一起念书。”

      叶知秋呆住。这名字好生耳熟。这男孩的面貌,也似曾相识。

      大概他四岁的时候,到世伯家去玩。正好世伯家的宝贝儿子满周岁,正在抓周儿。世伯有好几房妾,却一直只生女儿,终於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心肝肉儿地叫著,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那孩子长得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大得没角,却骨溜溜直盯著叶知秋转。一屋子的人摆开了一桌子的物事,印章,经书,文房四盘,算盘,铜钱,帐册,首饰,胭脂花粉,吃食,应有尽有。所有人都盯著那孩子瞧,那孩子却还是盯著叶知秋看,根本不去看那些东西。


      叶知秋被他看恼了,拔腿就想走。那孩子却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死不放手。屋里的人又笑又气,孩子手指虽细,却握得极用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下来。

      沈母笑道:”笑松这孩子倒怪,什麽都不抓,却去抓知秋!”

      叶母索性把两个孩子都搂在怀里,一眼见到沈笑松脖子上挂了一对连心玉琐,奇道:”我说姐姐啊,你怎麽给他挂连心琐?这小孩儿,不都挂长命琐吗?”

      沈母笑道:”是普济寺里一位高僧送来的,笑松这名字也是他取的。你瞧那玉琐,不但玉质是少有的好,雕得也好,我还真没见过蝴蝶形的玉琐呢。”

      叶母端详了半日,道:”连这琐的那朵并蒂花,雕得实在是好。少见这般精致的玉饰啊。”

      沈母满脸是笑,道:”以後一片送他媳妇儿去,保管欢喜。”

      沈笑松却用手使劲去掰脖子上那连心琐,吓得一屋子人的都慌神,以为是那红绳儿勒著他了,忙给他取下来。沈笑松却把玉琐硬塞在叶知秋手中,叶知秋不要,又塞还给他。沈笑松又塞了过来。


      叶母看著奇怪,笑道:”姐姐,笑松是不是想把这玉琐送给知秋啊?”

      沈笑松听著,连忙点头。叶知秋绷著小脸道:”你们不是说是送他媳妇儿的,又不是我的,我不要!”

      沈笑松一听,拿著玉琐就往地上摔,这回更吓得一屋子人魂飞魄散。偏这小祖宗还不依,一张口便放声大哭。沈母无奈,笑著对叶母道:”他既然喜欢,就让知秋戴著吧,反正这琐儿也是图个吉利了。”


      叶母倒不甚在意,笑道:”好啊,今日倒骗了姐姐一块玉琐儿。”把那朵并蒂花取下,分开了两片玉琐,取了一根红绳儿串好一片,给叶知秋戴在脖子上。叶知秋见母亲说话了,又见那玉琐精致,且玉质温润,丝毫也不冰脖子,就乖乖地戴好了。


      43

      叶知秋这几年戴著这玉琐也惯了,当成了自己的物事。沈笑松家迁走了,再没见过,本来年幼,也渐渐忘了。今日一见,却隐隐还记得当日之事。

      沈笑松笑道:“那块玉琐还在吧?”

      叶知秋从衣里掏出来,沈笑松盯著看了半日,叶知秋并不懂得这种眼神的含义,只是恍惚记得当年沈笑松还是个在抓周的婴孩时,也是这般地看著自己。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东西。”沈笑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却是刚摘下来的竹心。叶知秋喜吃这带了苦味的竹心,连母亲都不知道,当下绽开笑脸,道:“你怎麽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沈笑松道:“你一直都喜欢吃这个。”

      叶知秋小孩心性,只忙著开始吃,也不再追问了。沈笑松笑著说:“这苦巴巴的东西,有哪里好吃了?”

      叶知秋白他一眼,道:“你懂什麽,苦是苦,却有股清香。”

      沈笑松只是笑,不跟他争辩。只是眼神一刻不离他,似乎生怕他突然从眼前消失似的。

      从那日起两人就一同念书,沈笑松成日里粘著他,叶知秋走到哪,他便跟到哪。叶知秋打小便好静,突然有了个沈笑松成日里缠著他,觉得很不习惯,但心里却又丝毫不反感,还隐隐地觉得欢喜。


      夏日里叶知秋犯困,都要午睡,沈笑松却推说要看书,不睡。叶知秋就自个儿倒上床睡了,却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过了几日,叶知秋在床榻靠墙那边挂了面铜镜,面朝里睡去,镜中映出的却是沈笑松的脸。


      他在看自己。叶知秋不明白他为什麽要趁自己睡时偷看,但却觉得沈笑松的眼神就像要烧著似的,连自己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把这归咎於夏天的闷热。

      沈笑松十岁那年,已经比十三岁的叶知秋高了,还比他生得壮实些,两人看起来反倒是沈笑松大。叶知秋在宅子里呆久了厌烦,沈笑松便带著他溜出去,叶知秋不由得奇怪,宅子里这些小路,自己在这里从小长到大,都一点不知,怎麽沈笑松却走得轻车熟路的?


      问沈笑松,沈笑松却笑著说:“你成日间只知道闷屋里看书画画弹琴,我天天在外面瞎钻来钻去,当然什麽路都知道了。”

      叶知秋此时年纪已长,自然知道他是不肯说。沈笑松也聪明,说说笑笑地就把话题给扯开了。

      元宵节那夜,两人又偷偷溜出去玩。买了一堆鞭炮来放,忽然有一个哧哧哧地直响,眼看是快炸了,沈笑松脸都白了,一把从叶知秋手里抢了过来,把他推开了。鞭炮就在沈笑松手上炸开了,血顿时流了出来,叶知秋吓坏了,忙扑上去看他的伤口。


      沈笑松却笑著用另一只没伤的手摸了摸他头发,道:“没事的,没伤著筋骨。”叶知秋却看到血流得一手都是,几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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