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样的幸福,也不过转眼便成了岁月中的尘埃。
就这样在床边怔了许久,一动不动的好像变成了雕像一般,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过去冲破了记忆的闸门突然间涌上来
,他竟然不知应该怎样阻止它们。
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才因为照进屋子的晨光而回过神。
僵立一夜的身子隐隐泛酸,低头看到孩子依旧酣睡著,他转身走到临窗的竹案边坐下,将之前收进袖中的东西取了出
来。
淡淡的血腥味从那染血的信封和布料中飘进空气里,晨曦的金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色,血的颜色淡去了不少,却依
旧带著引人怜悯的死亡气息。
朝著桌上的两样东西看了一会,翦幽拿过那封被血染红了的信,撕开封口取出了信纸。
白色的信纸左下角因被血浸透而看不清字,好在那处只是写信人落款的地方,倒也不影响内容的阅读。
反倒是那信的右上角收信人的名字让翦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白陌,这封信居然是写给师父的?
朝夕相处五年,他从未见师父有过任何朋友,那五年间始终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师父是沈默寡言的人,除了传授本领外很少说话,对自己的私事更是绝口不提,翦幽所知道的,只有师父名叫白陌,
本是玄冥门最後的传人。
白陌以前说过,之所以收翦幽为徒,是不希望玄冥门的绝学就这样轻易失传。
所以翦幽一直很认真地学艺,十四岁时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白陌教过他的东西。
听白陌说,曾经玄冥门的奇门异术冠绝天下,其中又以药、蛊二术为最。
但是後来门内弟子之间产生了分歧,渐渐分成了两个支流,一支为潜心研究药术的药宗,另一支则为醉心於蛊术的蛊
宗。
再後来,蛊宗的人逐渐脱出玄冥门自立了门户,他们虽然离开了玄冥门,却仍对玄冥门的人很是忌惮。
因为无论他们的蛊术多厉害,最终都能被玄冥门的药术化解。
因此,那些人对玄冥门产生了敌意,用卑鄙的手段残害了曾经的同门,玄冥门一夜之间从江湖消失,所有门人均惨遭
杀害。
白陌那年年幼,因私自下山玩耍逃过一劫,那之後他便流浪江湖,但却再也不曾提起自己的身份。
白陌死後,翦幽一心浸淫药术,风山上有无数奇珍异草,四年来他不但把白陌留下的医书、手稿都研习透了,更是把
山上所有的草药都深入研究了一番。
除此之外,他还将以前白陌不曾教他的禁忌蛊术都自学了。
那些蛊术大多是那些蛊宗的人创造的,他心中惦记著要为白陌报仇,总是告戒自己一定要知己知彼。
或者说,是为白陌报仇的决心,使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禁忌难学的东西全部啃了下来。
却没想到,原来师父除了玄冥门的人外,还有别的朋友。
只是先前的五年中,为何从未听他提起呢?
思及此,他微怔了会,但很快便微蹙起眉摇了摇头。
师父身上被人下了那麽骇人的蛊都不曾告诉他,直到察觉到死期将近才向他说出实话,这样的师父,又怎会主动去提
自己有些什麽朋友呢。
便将视线调回信纸上,细细读起信来。
『白陌:时光荏苒,你我一别已有十年,风山之约日渐临近,我却在月前家逢巨变恐已无命赴约,唯有让靳宇带独子
白晨前往风山,望你可代我照顾他们,也算了我最後心愿。我已将白晨记忆封印,他年幼无知,若你愿认他为子自是
最好,若你不愿,收他为徒亦为上策。至於你我的约定,怕是只有来生再续了,但请你相信,过往一切,我从不曾忘
记。』
翦幽说不清自己看完这信後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情绪到底是什麽,原来师父并不是没有朋友,而是在拣到自己之前便与
这人分开了。
这信虽只寥寥数句,但隐藏在平静语句下的感情翦幽却似乎能够感受到。
独子白晨……心中将这名字又念了一遍,他转眼看向床上的孩子。
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姓白,还是取的名字里有个白字?
若他姓白,那他爹也许是师父的兄弟,若不是,他爹会不会是因为跟师父关系很好,所以才会让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
白字?
至於靳宇,该是那死去的男子的名字吧?这写信之人虽然未说明靳宇和他的关系,但是从信上也托师父照顾来看,应
该是极亲近的人。
只可惜,靳宇已经死了。
思及此,翦幽微微轻颦起双眉,既是师父旧识的独子,他自然不可能只治好他的病便让他下山。
可是,将来他要去为师父报仇,这孩子跟著他,怕是要吃尽苦头。
心中烦躁,翦幽一时理不清思绪,将信放回信封後又朝孩子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要醒的迹象,便转身走出竹屋,径
自向屋後的山洞走去。
第二章
白晨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周身胫骨酸痛地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能动弹,他看著眼前陌生的环境狐疑地皱起了眉,想了许久却发现脑子里
一片空白。
他似乎做了一场绵长的梦,醒来後把所有的记忆都遗失在了梦里。
「你醒了。」冷漠得听不出一丝关切的嗓音从近处传来,白晨有些茫然地转头,映入眼帘的人让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
他不知应该如何形容,脑海中虽然一片空白,但是看到这个人的瞬间,他仍然确信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美的人。
白晨呆呆地看著翦幽,直到他在他床边坐下,才回过神来,「你是谁?你真好看。」
十岁的孩子大概还没有危机意识,即便觉得奇怪为何自己脑袋里空空的,却仍然一下子就被美丽的事物吸引了过去。
翦幽不答话,端起药碗递过去。
白晨大概是见他始终冷著脸,有些害怕地瘪了瘪嘴,挣扎著坐起身,接过药碗乖乖喝下。
那药奇苦,又因为放了一夜而冰凉冰凉的,白晨喝完,两道眉毛纠结地全皱到了一处,却不敢抱怨,只能忍著。
翦幽又静静看了他一会,突然从袖中摸出一颗麦芽糖递给他。
之前他一直昏睡著也没注意,如今醒了再细看,倒是个浓眉大眼的可爱孩子。
白晨望著躺在翦幽掌心里的麦芽糖,眼中逐渐冒出欣喜,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见翦幽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大著胆
子放进了嘴里。
香香甜甜的味道顿时在舌尖上化开,把之前满嘴的苦味都化了去。
「你可还记得,你叫什麽名字。」又隔了半晌,翦幽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
白晨一怔,含著麦芽糖的腮帮子微微鼓著,皱著眉想了半天,困惑地摇了摇头。
「别的呢?还是什麽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然後就什麽都不记得了。」白晨轻声说著,一边又去扯自己的头发,像是想通过
这个动作记起些什麽。
翦幽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终於出现了一丝复杂的表情,「你叫白晨,记住了。」
「白晨?」
「嗯。」
「那大哥哥你呢?」知道了名字,白晨似乎很高兴,圆嘟嘟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抬起头又追问起翦幽的名字来。
他不知道翦幽是谁,但是想来想去,叫哥哥总是不会错的。
翦幽神色中依旧带著一丝复杂,半晌後淡淡道:「我是你的师父。」
就算是为了代白陌照顾这个孩子,他收他为徒,似乎理所当然。
「师……父?」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白晨眼中有著无法理解的疑惑。
翦幽微微点头,伸手在他手腕上搭了片刻,随即站起身道:「是,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我所有的本事都会教
给你,若你能坚持学满八年,便可出师下山。现在,先起来吃饭吧,你睡了一天,该饿了。」
说完,翦幽起身,转头便往窗边的桌案走去,看来这孩子的记忆是真的被封住了,那,便也无法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
师父的兄弟还是朋友了。
思及此,他不禁轻叹口气,白晨的父亲一定不会料到,师父在四年前便过世了吧?风山之约,是个怎样的约定呢?
如师父这般遗世独立之人,又会和怎样的人定约呢?
想来想去,却终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时怔在了桌案边,直到身後传来一阵窸窣声才回过神。
转头,白晨正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走。
因他原本的衣服破得已没法再穿,翦幽便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即便是四年前翦幽也已经有十五岁,衣服到了
十岁的白晨身上,自是太大太长。
只见那过长的下摆全都拖在了地上,他每走一步都要被绊一下。
他却不敢抱怨什麽,怯生生地朝翦幽看了一眼,便努力地继续走著。
翦幽心中不禁有些震动,面上还是没有表情,人却走了过去。
抱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的白晨,一直走到桌案边把他放到椅子上坐好,翦幽才又开了口:「快吃吧,吃完我们下山去
一趟。」
「下山?」白晨茫然地重复著,清脆的童音已经比刚醒时清楚了不少。
「这里是风山,你记住了。」
「嗯。」乖乖点点头,白晨低头看著桌案上香喷喷的饭菜肚子不禁「咕咕」叫起来,也不客气,笨手笨脚地抓起筷子
便吃。
翦幽做的菜虽然简单,但因为都是药膳,所以飘著好闻的香味,白晨狼吞虎咽地很快便把一碗饭吃完,随即昂起头开
心地说:「师父,你做的菜真好吃。」
童稚的笑脸无比灿烂,翦幽心中却感无奈。
也许失去了记忆确实对白晨来说是最好的,若他记得惨死的双亲,记得靳宇,记得这一路逃难的艰辛与凶险,恐怕这
一生都不会再露出这样的笑容。
「师父,你怎麽不吃?」见翦幽出神,白晨歪著脑袋疑惑地问著。
「我吃过了。」翦幽淡淡应了一声,站起身收拾碗筷,刚才白晨那一句「师父」,愈加让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
白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没再说话,两条腿悬空地晃来晃去,时不时抬头偷瞄他一眼,却每次都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侧
脸。
渐渐的,白晨一张小脸就整个皱了起来,心里不断想著师父是不是不喜欢自己,所以才会总是面无表情。
翦幽收好了碗筷,走过来抱起白晨,一言不发地便朝门外走去。
山间清新的空气和淡雅的植物香味扑鼻而来,白晨睁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开阔的天地间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致,心中
渐渐凝起的不再是对过去的疑惑,而是对未来的希冀。
当翦幽抱著他顺藤而下时,瞬间的失重感让他的心脏一紧,随即耳中便听到自己害怕的尖叫声。
翦幽听到他的叫声,始终直视前方的眸光终於缓缓看向他,看到他一张小脸吓得皱成了一团,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直到落了地,一切都静止了,白晨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睁开眼睛的刹那,却看到翦幽望著自己的幽深眼瞳中有隐约的笑意转瞬即逝,那笑意很淡,幻觉一般只停留了一瞬,
但是白晨肯定自己看到了。
「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尖叫,成何体统。」隐去笑意的翦幽淡漠的嗓音依旧如冰一般,但是白晨仍沈静在方才的发现
中,丝毫也不介意。
他咧开嘴羞赧地笑笑,吐了吐舌头低下头,算是接受了师父的教训。
翦幽没再说什麽,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会,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正在村口劳作的村民王生远远地便看到了一袭白衣的翦幽,忙停下了手里的锄头迎了上来,「药师,您怎麽来了,这
孩子是?」
一眼看到翦幽怀里抱著的白晨,王生不禁瞪大了眼睛。
翦幽脸上没有表情,声音淡漠地答道:「是我的徒弟,我来是想问,可有乡亲家中有适合他的旧衣?」
「有,有,我家娃子就差不多这个岁数,药师若不嫌弃,就跟我回家取衣服吧。」
「有劳了。」
王生想到能给药师帮上忙心中就很激动,当下带著翦幽和白晨回了家,他的媳妇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抬眼一看到翦
幽,也瞪大了眼睛一脸欣喜。
「阿凤,快给药师找几件孩子衣服。」王生进门便大声说了一句,阿凤朝白晨看了眼,笑著答应了後转身利落地去取
衣服。
王生便拉著翦幽在炕上坐下,随即仔细端详起白晨,「这孩子浓眉大眼的,长得真是好看,药师,怎麽之前没听你提
过你还有个徒弟?」
「他是师父故友的孩子,昨日刚被人送上山。」
「这样啊,药师,你自个儿带个孩子不容易,有什麽咱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嗯,多谢。」
尽管已经习惯了村民对自己的热情,此刻翦幽听著王生的话,心中仍然有暖流缓缓淌过,面上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
是眉眼间却渐渐有了温柔之意。
阿凤已经拿来了几件衣服,此刻正对著白晨笑道:「孩子,来,试试这衣服可合身。」
白晨眨巴著眼睛朝翦幽看去,似是询问他可否去试衣。
翦幽微微点了点头,将他放到了地上,白晨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阿凤身边。
不一会儿,换上了合身衣服的白晨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再没了先前的拘谨,眉飞色舞地喜道:「师父师父,你觉得
怎麽样?」
翦幽不答话,只是转头看向阿凤,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白晨见他不理自己,不禁有些泄气,脸上的欣喜瞬间褪去,扁著嘴站在那里绞著衣摆,委屈的样子让王生哈哈笑了起
来。
「药师,你这徒弟性子真是可爱。」边上阿凤也笑著说道,眉眼间全是对白晨的喜爱,翦幽依旧未答话,淡淡看了白
晨一眼,并未作何表示。
白晨一张脸几乎变成了苦瓜,两道浓眉紧紧皱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麽,门外院子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
紧接著,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娃便跑了进来。
男娃一眼看到翦幽,脸上顿时升起了欣喜的表情,「药师,您怎麽会来我家?昨日不是刚下过山吗?」
男娃说著,人已经跑到了翦幽身边,眉眼之间全是兴奋,以及掩不住的崇拜之情。
「虎儿,药师是来问你借几件衣服,你可愿意借给药师?」翦幽尚未答话,王生已经笑著问道。
虎儿一听翦幽要问他借衣服,登时握紧了拳急道:「药师要的衣服我都送他,不用借。」
说完,似还担心他娘不肯般,急切地看向阿凤,拼命眨著眼睛希望她帮著自己说话。
阿凤见到儿子这般样子,顿时无奈地笑了起来,「那当然啦,我这就给药师把衣服包起来。」
翦幽心中暖意更甚,看著虎儿,淡淡地开了口:「上次的病後来还犯过麽?」
「再也没有了,药师您的医术真是太高明了。」虎儿大声答著,还拍了拍胸脯显示自己很强壮。
王生和阿凤都被他稚气的举动逗笑,白晨看著他,心里却泛起隐隐的不甘,为何师父不理自己,却会和这家夥说话?
虎儿很快注意到了白晨盯著自己的不友善目光,顿时转过头去,「你是谁?怎麽穿著我的衣服?」
「我是师父的徒弟!」一直忍在胸口的闷气顺著这句话大声宣泄而出,白晨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紧紧拉住了翦幽的衣
袖。
虎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傻傻看著翦幽道:「药师,他真是您的徒弟吗?」
翦幽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那,您还收徒弟吗?」虎儿一急,脸涨得通红,一句话就这麽毫不顾忌地问了出来。
自从翦幽治好了他的病後,他就一直满心崇拜翦幽,一直缠著爹娘问药师是否收徒弟,爹娘一直说药师不可能收他为
徒。
可如今,药师已经收了一个了,未必不会再收一个不是麽?
虎儿这句话问得突然,王生和阿凤也都怔住了,他们正想著要给翦幽道歉,翦幽却平静地开了口,「我只收他一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