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出书版)by猫浮
  发于:2009年0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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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车的芳香围绕着他,柔软的草叶不断擦着他的面颊。这香气……
  这香气为什么这么浓?
  他猛然惊醒。
  眼睛上有细长的手指在缓慢地摩挲。指尖带着奇异的热度,在他眼帘上缓缓刮过。
  他忽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处,霎时,全身都冷了冷。
  那香气来自阖闾的身体,浓郁的檀香在阴寒的空气里,像蛇一样在他身体周围稠滑地游动。
  阖闾低头,在承欢的眼帘上亲吻了一下。
  承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
  阖闾若有所思地伸指,捻动他眼睛边垂下的银链。
  “昨晚我叫你什么,你可记得?”他以少见的快乐口气,问。
  承欢依然闭着眼,缓缓点头。
  阖闾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说:“别误会,我很清楚你不是他。他是一飞冲天的白鸟,而你,只是只小小蝴蝶。虽然一样会飞、一样想飞,却天差地别。”

  阖闾顿了顿,唇角微微上扬,说:“他是不能锁起来的。把他关进笼子,他只会拼命冲撞直到死掉。而蝴蝶这种东西,只要一根链子,就可以拴起来。”

  他忽然伸手,将银链上镶着的指环,扣在床头的暗扣上。
  嗒的一声,扣环已经扣死。
  阖闾捧起承欢的脸,柔声说:“你飞吧!我欣赏你在小小空间内,拼命扑打翅膀的样子。”
  阖闾走了很久以后,承欢才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室内竟然比想像的更亮,映着一片奇异的白光。
  他心内一动,想去窗前看个究竟。但是才刚刚把身体抬离床铺一点,眉骨忽然被什么扯动一样,疼痛了一下。
  他侧头看去,看那锁住自己的银链,慢慢地,现出一个苦笑。
  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
  那简直是最荒诞的梦里最荒诞的片断。
  伍子胥让他去抱阖闾。伍子胥竟然让他去抱阖闾,在明知道他想杀掉阖闾的情况下。
  但是,他的确有机会而没有下手,不是么?
  一想起昨夜的际遇,一阵难堪的红潮瞬间传遍承欢的全身。
  即使如此,在因羞耻而脸颊发烫的承欢心中,最深刻的地方,依然觉得,昨夜那漫长的一场交媾,竟然是那般难舍难分,带着让人泫然欲泣的甜蜜滋味,那几乎近似于幸福了,而事实上,却是有毒的。

  承欢呆呆地躺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逐渐沉陷。
  身体不可能沉陷,床榻如此结实。沉陷的只可能是心,而他一想到这点,就绝望得要死。
  半晌后,悉悉娑娑地,有宫监进来收拾打扫。
  “下雪了么?”承欢开口问。
  宫监一边收拾,一边随口回答:“下了,大得很。”
  “你能不能把窗子打开?”承欢问,“我想看一眼。”
  宫监奇怪地斜眼看看他:“哎哟,这风大雪大的,您开了窗会受寒的!”
  承欢再不说什么,只是睁着眼,看向帐顶。
  江南很少下大雪。下雪,只是很幼小的时候的记忆。
  但是,他连到近在咫尺的窗前去看雪都不能。
  阖闾说他是蝴蝶。
  被锁起来的蝴蝶怎么飞?
  就算撞碎了,又能飞多远?
  他连下着雪的窗前都飞不过去!
  宫监又絮絮地说:“这雪,下得可蹊跷!听说不但国内大部分地区都下雪了,越国地界,遭灾得更厉害!”
  忽然门口哗啦地响了一声,一个人扣了扣门,柔声说:“外馆宫监扶馨,奉越国世子之命,给大王送东西来。”
  承欢心里一动,撑起半个身体,向门口看去。
  正是扶馨,手里捧着个盒子站在门口,恭谨地垂着眼。
  宫监放下手中打扫的活,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送东西么,怎么直接送到后宫了?王上早朝去了,你把东西留下吧。”
  扶馨应了一声,将盒子放到案几上,却又说:“世子交代,这是越国特产的水果,怕放在盒子里容易坏了,劳烦您去弄一些竹器来,放着比较保险。”

  宫监嘟囔着去了。扶馨四下看看,走向床边,低声向承欢说:“昨夜吴越地界都是一场大雪,今年必定歉收。世子说两国因着粮食稀缺,今年必定会起战事,今早已经去向伍子胥先生求情了。”

  承欢抬眼看他,嗯了一声。
  “我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扶馨略有些烦躁地说,“你记着,如果阖闾和你床笫之间说到任何有关吴越战事的内容,你都记下来,世子会找机会和你联络的。”

  承欢阖目,淡淡说:“我知道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以柔软的姿态舞动。
  “下雪了。”
  阖闾看着庭院,缓缓说,“真是不吉利的雪。”
  早朝已经罢了,他和伍子胥一起站在庭院中,看着这场意料之外的春雪。
  时节已近春末,正应该转入夏天的暑热,但现在极目之处,竟然是江南少见的银白。
  天地间还在不停不休地飘着雪花,却没有什么风,显得特别的静,仿佛厚厚的积雪把什么声音都吸走一样。
  阖闾微微叹口气,侧首看往旁边。
  雪光映着伍子胥,一头白发显得更加的白。
  他连神情都带着雪意般的落寞,又仿佛雪一样,看起来柔软,握到手心,才觉得寒冷彻骨。
  发现自己被注视,伍子胥回目看着他,淡淡说:“春雪伤农,幸好往年仓虞丰实,可以开仓赈民。”
  阖闾点头,漫不经意地说:“我担心的,倒是越国。今年这场春雪过于宏大,早朝的时候得到报告,越国地界也在下雪。我看他们今年收成欠佳之下,为了自保,惟有铤而走险,进攻我国。”

  伍子胥哦了一声,低头看向积雪愈来愈厚的地面,皱眉说:“是战是和,大王请早作决定。”
  “为什么要早作决定?”
  “如果决定要战,现在就要开始整顿军队,严守边界;如果决定要和,就要开始筹措粮食,以便到时候送去越国,帮他们解决今年将会出现的饥荒。”

  “我再想想。”阖闾抬目,深黑色的眸子定定看着犹自飘个不停的雪花,叹息,“没想到一载饥荒,或一场战争,会只是因为一场雪。”
  “很多历史上的大事情,都是因为细小的开端。”伍子胥淡淡说,“其实吴国和越国之间,迟早只能容下一个。这场雪下起来,今年吴越两国的饥荒,肯定盛行。”

  他抬目,看着阖闾:“今年开仗,容易取胜,但是因为我国也会遭遇饥荒,胜也胜得大伤元气。相反,如果今年先安抚越国,等国力更稳固后再开仗,我想会更有利。”

  阖闾看着他,微微一笑:“先生好谋略。只不过,这个考虑是为了吴国,还是越国?”
  “王,何出此言?”伍子胥抬目,问。
  “今早天还没有亮,越国勾践就匆匆去了你的府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我想,你们该不是就着大雪赏梅花这么简单吧?”阖闾冷冷地问。
  伍子胥沉默半天,反问:“王既然不信任我,何必多问?”
  阖闾的眼睛徐徐地转过去,定定地看他。眼角微微上挑,在艳色里,化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沉静。
  但那却是极冰冷的目光。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会一生一世忠于我。”
  他好看的眉目映着雪光,愈见邪气:“你是怎么说服承欢的?我本以为他是来杀我的!”
  “他本来的确是来杀你的。”伍子胥淡淡说,“勾践告诉他,他姐姐的死。他本来已经抱着必死之心,想在床笫间刺杀你。”
  “那为什么他在回宫前被你带走一夜,回来就改了主意?”阖闾追问。
  伍子胥斜眼看他。
  透明的眸子不带着任何喜怒,机械得仿佛人造物一样:“昨夜如何?”
  阖闾沉吟一下,回答:“难以言喻。”
  伍子胥牵动一下嘴角,像是笑了一笑。
  “我只告诉他,他的姐姐妙姬爱你。无论你用她待客也好,使她发疯也好,她都是甘愿的。”伍子胥淡淡说,“还有,作为吴王,很多事,你不得不做。”

  “妙姬?”阖闾皱眉。
  这个女子的音容,他早已忘怀。
  如果不是因为承欢,他亦不会想起她来。
  “是的。她爱你。”伍子胥伸手,指向自己左边锁骨位置,淡淡说,“如果你还记得。”
  阖闾猛然抽了一口气。
  他忽然出手,抓住伍子胥的肩膀。用力之大,使对方向后面倒了一倒,整个上半身靠向栏杆处。
  衣领绽开的地方,隐约可见锁骨上,一道白色伤痕。雪花静静飘下来,黏在伍子胥的头发上,瞬间化掉。
  “是那个女人!”阖闾咬着牙,一字一声地说。
  伍子胥竟然笑了:“你记性这么差么?”
  阖闾冷冷回答:“自从她伤了你,我就不想记得有关她的一切!”
  伍子胥站起,伸手拉好衣领,说:“她只刺我一刀,你却杀了她全家。”
  “人命本就如同草木,强权者可以随意践踏。”阖闾冷冷说,“你不会无知到要以这些为理由,让我善待承欢吧?”
  “承欢的一切,都应由王决定。”伍子胥淡淡说,“臣怎么敢僭越,替王决定王要如何对待这个人。”
  阖闾低目,忽然诡异地笑了。
  “我说,你如此苦心化解承欢的心结,又把本王送到他手上——你,是在用他代替你自己么?”
  伍子胥还来不及回答,阖闾摆手:“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如此无聊……”
  他负手,向内庭走去。
  “跟我来,有东西想让你看。”
  伍子胥静静抬目,看向他的背影,忽然一笑,无声地说:“如果我说是呢?”
  第九章 干将莫邪
  他的话,阖闾听不到。
  未说出口的话语,等于不存在。
  伍子胥抬目看着飘临的白雪,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轻轻搓了搓双手,才走进了内室。
  阖闾正在看着一柄长剑。
  伍子胥知道,他对剑的痴迷程度可谓极深,于是静静站在一边,等着。
  阖闾凝视剑身,眼光柔和如水,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柄‘莫邪’,你觉得如何?”
  伍子胥走过去,张了一张,脱口说:“好剑。”
  剑身一半迎着室内的烛光,另一半却映着室外的雪光,在惨苍与绯红之间,有一种异样的美。
  伍子胥看剑的时候,阖闾却在看着他。
  从他深深的眼,看到他挺直的鼻粱,再看他淡色的唇,与线条优美的下颔。
  就在这凝视的时候,阖闾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在守着一个隐秘的梦,带着些微的愉悦,与深沉的坠落感。
  他宁可自己就这样坠下去。
  伍子胥终于把眼光从剑身上收回。
  在伍子胥抬眼的前一刹那,阖闾也已经转开视线,说:“这剑是昨天呈上来的。呈上的当夜,雪就降下来了。”
  “这场不吉利的雪。”伍子胥微微挑眉,“这柄剑质地非凡,寒冷中蕴含热度,而且——不像是单剑?”
  “好眼光。”阖闾眼中已有欣赏之色,“这是双剑中的雌剑。一雌一雄,同炉所铸,本该同质同源,一阴一阳。你可记得三年前,宫中大火?”
  伍子胥迅速抬眼,“你是说妙姬放的那把火?”
  “凭她一个女子,推倒几支蜡烛,真能烧出那火势不成?”阖闾冷笑,“当夜,她点火之后,本来那些火苗已经快扑灭。但是忽然天降火石,正中晴楼,所以晴楼一带数十宫室,才会烧成一片灰烬。”

  他伸指,缓慢擦拭剑脊。本应该冰冷的剑身,竟然隐隐透着灼热。
  “火势扑灭后,在灰烬里发现一块奇铁,也不知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交给了国内最出名的铸剑师,与欧冶子齐名的干将、莫邪夫妇去铸剑,铸了三年,却只交给我一把!”

  他猛然挥剑,锋芒过处,长长的案几中分而断。
  案几上原来堆放的竹简等物,哗啦啦瞬间散了一地。
  阖闾低头看着,语气转向激烈。
  “昨日干将入宫奉剑,我亦觉得这该是双剑中的一把,而非单剑。问他雄剑去了哪里,他竟然说化身为龙飞走了!可恨!”他冷笑:“化身为龙?飞走?他当我是什么人,竟敢这么明目张胆欺瞒我!”

  伍子胥待他冷静少许,才问:“王上如何处置他?”
  “杀了。”阖闾冷冷回答,“拿来试剑。”
  伍子胥微微摇头,又问:“他妻子呢?”
  “据说铸剑的时候,以身殉剑,早就死了——倒也死得其所。”
  “另一把剑呢?”
  “我诛杀干将的同时,派人去他家里查抄,却没有找到。”阖闾叹息,“听闻他们有个儿子,名唤赤比。我下令灭了干将一族,被杀者中却没有那个小子。可能是带着剑,逃了。”

  “一个幼子,一把剑,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伍子胥淡淡说。
  阖闾猛然转身,看着他。
  “你可知道有一首童谣,最近才流传出来,却转瞬之间,满城小儿都学会了唱?”
  “——什么童谣?”
  “雌伏雄飞,有缺则亡。”阖闾冷笑,“眼下这剑呈上来,只有雌剑,那干将却砌辞狡辩,说雄剑飞走了,正应合“雌伏雄飞”这一句。剑本成双,现在却缺其一——‘有缺则亡’这是在咒我身死,还是在诅我亡国!”

  他紧紧抓住剑柄,深黑色的眸子里,似有火焰灼烧。
  “不祥的雪,不祥的剑,不祥的童谣——若是天要亡我,我却不甘心!”
  “童谣是人唱的,也是人写的。”伍子胥说,“王上可以去彻查这首童谣的源头,找出造谣之人。”
  “你不相信鬼神之说?”
  “不信。”伍子胥断然回答。
  阖闾看了他半天,悠悠一笑。
  笑意里带了点倦意,又有点酸楚。
  “是的,我知道你不信。”他说,“可是我信。”
  “如果鬼神与天理回圈之说,真的那么奏效,那么——以陛下的所作所为,早就该死了。”伍子胥波澜不惊地说。
  阖闾一皱眉,压抑着怒火,冷冷地答:“我信鬼神,不信报应。”
  “如果陛下信鬼神,也信这童谣中的预示。那么陛下应当想到,无论是谁在操纵铸剑师干将藏起一剑,现在他和陛下手中,都只有一把剑。”
  “什么意思?”
  “如果陛下手中的剑有‘缺’,那对方也一样。”伍子胥侧首,说,“说到身死国亡,大家都是一样的危险。”
  “说得好!”阖闾忽然狂笑起来,抬手,剑刃指向天顶,“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咒我,是谁亡了谁的国!”
  门忽然被撞开。
  “大王!不好了!泽地叛乱!”
  阖闾一蹙眉,眼底杀气一闪。
  手中长剑瞬间挥出,指向来人。
  “末支,你说什么?!”
  来人身披重甲,正是吴国将领之一的末支。
  他愕了一愕,收拾起慌乱情绪,立刻下跪行礼。
  “见过大王,见过伍先生。”
  “起来。”阖闾冷冷说,“饶你不敬之罪。你方才说什么?”
  “泽地叛乱。”末支重复,“暴民数千,围攻驻军,请王下令处置!”
  阖闾慢慢收回了剑,沉吟着,冷冷笑起来。
  “泽地地处西南,位于闽越边界,民众至今绞发纹身,不识中土文字。虽然是我吴国藩属,在地理上却更靠近越国!它迟不叛乱,早不叛乱,真会挑时间!”

  “王,请彻查此事。”伍子胥镇定如恒,脸上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动,“泽民虽然荒蛮,但接受我们吴国的统治也已经历经数代,不可能无缘无故变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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