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在早春的姑苏,吴王阖闾的船队,在潋滟水光的一荡一漾里,驶入巍峨的阖闾大城。
散漫的阳光下,阖闾从城门下阴暗的水牢中,看见了那抹与身边淡雅漠然的身影相类的少年--莘家唯一幸存的遗族--承欢。
只为了那似曾相似的宁静感,莘承欢从此成了吴王深宫中,被豢养囚禁的小小蝴蝶。
从此卷在阖闾与伍子胥那暧昧不明的角力与纠缠之间,模糊了分明的恨、
眷恋着阖闾温暖的怀抱,却依然执着地记着梦中姐姐美丽得透明的脸,与所有一切破灭后,痛入骨髓的绝望……
第一章 春寒?桃花滟滟
吴王阖闾七年,早春,姑苏。
天气很冷。
这冷意来得突兀并且强硬,完全不像江南的春天应该有的、那种温和而无伤大雅的微寒。刚刚建好的阖闾大城内外的行人,也不得不裹紧了衣衫,来抵御这不合时令的寒风。哪怕只有双手露在外面,那料峭的感觉还是会从指尖入侵,瞬间犀利地刺入身体。
但是岸上依然人头攒动,男女老少,赶集似的三五成群笑闹着,探着脑袋望向内城方向,兴致勃勃等侯着。
人群里猛然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水面上,出现了黑色的船影。
吴王阖闾的船队,在两岸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摇曳着向刚刚建好的盘门行去。刚刚从冬天里恢复了一点生机的河水,连着滥滥的水光里的桃花办,和两旁民众随意抛洒的瓜皮果壳,轻微地击打着船舷,阖闾颇有一些困意。
他深黑色的细长妖媚的眼睛左右看着。那双眼睛里有太多血腥沉淀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倦怠。
两岸向他欢呼行礼的百姓众们,那如出一辙的欢呼礼赞声此起彼伏,阖闾觉得实在是越来越无聊了。
这种无聊的感觉像一点酒意从身体深处卷上来,在意识到以前,已经把肉体捕获,让每一根神经都懒洋洋地舒张开,迎接哪怕最轻微的刺痛。
“子胥,”阖闾忽以惫懒的声调呼唤身后站在阴影里的一个颀长身影,“河水怎么这么脏?”
那个身影向前走了一步,略微侧身进入了散漫的早春阳光里,一时间阳光也淡雅起来。
原来是一头苍白的长发,结着天青色的系带和黑色金纹的环扣,长发一路下去披散在天青的衣袖上,意外的素净,却看不出官职品位来。
“王,阖闾大城以水道着名,纵横共八八六十四条。姑苏百姓日常生活洗涤,取水都由此来,难免有些污秽。”沉静得难以识别感情,却又像是竭力压抑着深沉情感的声音。
“你为我建的阖闾城,怎么能这样败坏了呢。”阖闾轻轻一笑,笑容迅疾地敛去,在尖细而媚的深黑色眼角,忽然散射出凌厉的杀意,“传令下去,从内城出来的十六条水道为御道,取水者,杀!”
苍白发色的男子惊了一下,抬起眼来。原来还是很年轻、很洁净的一张脸,不知为什么白了头发。
阖闾的眼光却又转到了别处。
“寡人只是来看一看新建好的盘门,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姑苏古来民风淳朴,这次建造阖闾大城,盘门是最后一座。百姓能亲眼目睹这座自古未有的城池的建立,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来向大王致礼。”白发青年恭谨地答。
阖闾仿佛这才释然,又懒洋洋地躺倒了下去,片刻后,忽然尖锐地笑了起来。
“伍子胥呀伍子胥,我差点又被你骗了。”
不再凌厉的眼光,却带着说不清的妖冷之意,自细细的眼角望后上方的白发青年斜斜挑上去。
“说什么自古未有,丰功伟业。城是你建的,百姓是你管的,到最后却归入我的名下。想做什么?让后世的人嘲笑我窃取臣下的功业吗?”
“大王过虑了。大王登位以来,杀王僚,破楚军,都是青史留名的大功业。”
这答话的青年,便是当世的传奇人物伍子胥。
他本是楚国人。
楚王听信谗言要废立太子,就先废了辅佐太子的伍氏一族。伍子胥的父亲和哥哥都被杀,他只身逃出,兜兜转转,到了吴国,成就了阖闾的霸业,也兴兵讨楚,为自己的家族复了仇,挖出楚王的尸首,鞭尸三百。
这云起云灭间恩恩怨怨,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上,也只不过占了少少几行字。所有的血与火,都沉淀到了青史的最深处,消泯得悄无声息。只有那一夜间白了的头发,像是为这段椎心过往作了最好注解般的,任岁月变迁,也回不到原来的乌黑色泽去。
“你说话永远这么好听,”阖闾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讽,“吴王僚是你用计杀的,可惜了专诸这个刺客。王位是你帮我登上去的,楚国也是你运筹帷幄破的。我呢,只管舒舒服服坐在你的建设上,尽兴玩乐就是了。是不是这样,爱——卿?”
最后一声呼唤微妙地上扬,伍子胥的眼角不为人知地微微一跳。
阖闾还是在看着他,继续说:“寡人只希望一件事情,就是活得比你长久。”
“我在时,您一样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伍子胥淡淡说,“或者,现在就杀了我,来祭这座城。”
阖闾猛的伸手,从自己脑袋的正上方,扶住了白发青年的下颔。
“你想到哪里去了。”细长的眼角,忽然出现了焦虑和讥讽搀杂在一起的微妙表情,那表情让这黑衣的王者看起来,终于有了一丝凡人的感觉,“我的意思只是,我这么信任你,我的继任者却不一定容得下你。”
“所以,你最好还是死在我之前。”阖闾的声音暗淡下去,似乎是有些困了,“不过,你死了我会很无聊。”
伍子胥清澄的眼神里,有什么杂质在快速地淤积。
眼前忽然一暗,高大,雄伟,阖闾大城竣工的标志,盘门已近在眼前。
姑苏地处江南,和邻近的无锡一起,长久以来都是东吴的发源地。
春秋乱世里,江南一带据长江之险,鱼米之丰,悠然自得地偏安一隅。在江南诸国中,吴国国势最强。到了公子光的时候,收留了楚国流亡来的贵族伍子胥,设计刺杀吴王僚,登上王位,是为阖闾,国势越发昌盛。于是重建姑苏城,在纵横六十四条水道上,建了东西南北八座城门,是为阖闾大城。
盘门是集吴地工匠巧思之大成的一座水陆城门,纵横的走势里,陆门与水门高下交错着,里外三重的城墙围着的不仅是攻防的工事,还隐藏着杀人于无形的瓮城,那高低参差的青色城楼古朴又优雅,没人知道这样的雄伟与优雅里,暗铜色的城墙下,为了祈祷国运长久,城门永远不倒,杀了九十九个罪囚埋在地底。
盘门的落成典礼即是阖闾大城的完工之日。阖闾本想骑着新得的北国骏马从陆路走一遭就算了,但伍子胥觉得这样方便刺客下手,坚持走水路。于是阖闾昏昏欲睡地,在水波的一荡一漾里,离那水波上城门的阴影越来越近。
头顶已经可以看见十丈高的水闸了。在巨大的拱顶下望前看,只能看见些许的阳光斜斜
映在船身前面的水波里。一离开了阳光的照耀,水色越发阴暗。阖闾微微有些不快。
吱吱呀呀的声音缓慢滞涩地响起,巨大的铁链沉重地缓缓上升,将看起来似乎有千钧重的水闸慢慢提了起来,来不及退下的水流从水闸表面直流下来,冲击得船体左右微微摇晃,一股水流特有的微微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阖闾抬起了手,掩住鼻子。他的手细而长,似乎是不堪重负地戴着多枚硕大宝石的指环,神经质的指节尖细若女子。
“我闻到血腥的味道了。”阖闾略有些兴奋的将目光飘向后方,“这是什么?”
随着水闸升起,船体穿过城门,阳光渐渐照上了船头。在城门下斑驳的光影里,阖闾发现城门一侧的砖墙上开着隐蔽的石室,半截入水,房间向着船行进的水道这一边锁着铁栏。
此时这铁栏里伸出一些苍白瘦弱而肮脏的手,尖利地泣声叫着:“大王万岁!大王开恩!”
“怎么回事?”阖闾瞟一眼身后的人,觉得颇为有趣地问。
“建城门的时候想着,城门下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凿了个房间。战时可作藏兵之用,今日先用来暂作水牢。”白发青年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可称为怜悯的成分,“这些囚徒都是大王牢狱里待处决的,等仪式一完就杀了祭城。”
“你好浓的杀性。”阖闾笑着用指尖夹住飘到眼前的一缕白色头发,“有趣。忍不住想看看,把有洁癖的你关到那里面,与肮脏为伍,会是什么样子。”
“大王现在就可以下令,把我关进去。”
阖闾冷笑起来:“你明知道我不会的。”手指一紧,“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目光无意的扫过水牢里那些苦苦哀求着的身影,忽然捕捉到了什么,焦距荡回来,仔细看着。
在几个拼命挤到铁栏前,伸长了手哀求的囚徒身体后面,坐着一个少年。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肮脏和满布瘀痕的身体。额前散乱的浏海遮住眼睛,看不分明相貌。
吸引阖闾注意的,是那明明一声不吭,却比前面尖叫企求着的囚犯们更强烈的存在感。
静。似曾相识的宁静感觉。
随意搁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出奇的秀气。几片逐水而来的桃花办贴在凌乱的发问,意外的妖冷感觉。
“那个少年是谁?”
伍子胥扬了扬眉。他的王怎么忽然对一个囚徒感起兴趣来?目光望过去,在记忆里搜索了片刻。
“应该是……大王昔日宠爱的女子,妙姬的弟弟。”
“妙姬?”阖闾细长深黑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江南多佳丽,后宫的绝色着实多了些,他实在不记得哪个是妙姬了。
“三年前,发疯了的那个。”伍子胥条理清晰地说着,“本是姑苏莘家的女儿。”
“哦——”阖闾怅怅的叹了一声,“那可是个绝色啊。后来好像死了?”
“大王忘了?妙姬入宫见妒,不久发了疯,烧了大王赐给她的晴楼,被大王处死了。当时大王甚是震怒呢!”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阖闾深思着看向那少年,“后来,是全家赐死了吧?”
“是的。”
阖闾回想那个妙姬的容颜,竟然想不起来。刚刚得到妙姬的时候,自己似乎是相当宠溺她的,不过像往常一样,转瞬就厌倦了,拿来飨客。于是就发了疯。
后来呢?
他一时想不起来。
能让他忘怀的,如果不是很不愉快的事情,那想必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因此他停止了回忆,侧首问:“那怎么还留下这一个?”
“当时他还未成年,按律,不当斩。”
“哦?在牢狱里囚了三年?”阖闾忽然笑了,“等成年了再拿来杀?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人。”
伍子胥很想说一句“那是因为你喜欢鲜血的味道”,话到了嘴边终于忍住。
毕竟,有点距离比较好吧。
船此时行出了城门,两岸的欢呼声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阖闾对着明亮起来的阳光眯了眯眼。
“把那个少年带进宫来。”
第二章 微冷?浮生若梦
冰冷的水里,承欢在做着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怀抱着一只小小的兔子,在柔软的青草地上打滚。
兔子也好青草也好,都是柔软的质感。
柔软,并且温暖。
姐姐跑过来,一手拉起了他,塞给他两个小小圆圆的糕饼,他看着姐姐美丽得像透明一样的脸,忍不住上去亲了一亲,沾了姐姐一脸的糕饼屑。
远处,父亲和母亲看着,含笑点头招手。天很蓝,风声轻微,带着春天的芳香,迎面扑来。
即使在梦里,承欢也知道,这不过是梦而已。他的所有一切,在三年前已经完全的破灭。看着这样的梦境,那个小小的自己,承欢感到痛入骨髓的绝望。
自己今天就要死了吧?
三年前,姐姐进宫去了。在父母为之欢欣鼓舞大宴宾客的时候,他却觉得恐惧。他以为那恐惧,只是不愿意亲人离开自己的孩子气。可是他的恐惧很快变成了有形之物。
姐姐妙姬死了。
听说她在死前已经发疯,疯得无药可救,疯得烧了宫中的晴楼,也点燃了吴王的怒火。一夕之间,他失去了姐姐,父母,家族,迎来了牢狱生涯。
这真奇怪,他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出生以来,一直被保护着好好地长大,还没有机会去做任何坏事,却受到了严酷的责罚。
出自本能的哭喊与挣扎只会换来更多殴打凌辱,于是渐渐地,他不再关心外界的一切。做梦,等死。
很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想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做梦。
承欢并不想死后和姐姐相会,因为他不相信。
如果像自己和家人这样无辜的人会惨遭屠戮,那他实在无法相信鬼神的存在,也不相信冥冥中的正义与天道。
他绝望到不知道应该向谁去祈求。
今天早上,承欢和其他几个囚徒一起,被提了出来扔到这新建的城门下的水牢里,盘门落成的大典,也是阖闾大城落成的大典。吴国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只是这欢乐与承欢无缘。被扔进来的时候,城守末借看着这批囚徒,摇了摇头。
“等大王的船队过去了,就杀了他们祭城。”承欢清晰地听到他对手下这么说。
囚徒们开始尖叫,不顾一切地哀求饶命。承欢却觉得无力。
自己这三年,究竟为什么而活?
真是毫无价值的悲惨人生啊……
他靠墙坐了下来,沉在水里。冰冷的感觉从踝骨一路蔓延上来,耳边传来的欢呼声越来越遥远。似乎有船只经过,激起细微的水浪拍打在身上,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在意。
因为……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渐趋模糊的感觉里,那几个同室的囚徒为了争一块干燥的地面开始打架。他躲闪不及,被一个人体撞到,直直掉进水深的地方。
死水那饱含腐殖质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在无休无止的黑暗中,姐姐的笑脸似乎近了。
最后一丝意识里,承欢忽然很想很想相信,人死了以后,还有另一个世界。
忽然间,身体被抬了起来。
承欢想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眼前一黑,坠入了完全静止的世界。
带着冰冷感觉的尖细物体贴在眼脸上。承欢猛然惊醒。
冷。
“别动。”柔软,悦耳,低沉而富于质感的声音,却带有惯于发号施令的人那种自信而使人不安,慢慢地说,“——如果你不想少掉这一双眼睛。”
左边的眉骨猛然一阵剧痛,承欢下意识地想抓紧手,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毫无知觉。
他深深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空气中弥散着奇异的香味。
这香味带着馥郁的甜,在他的呼吸之间,已经灌满他的胸口。这味道从胸口向外溢出的时候,经过口腔,竟然有一丝血的甜腥感觉。
承欢缓缓张开眼睛,正看见一个黑衣,细目,雍容而妖艳的男子,将一根长长的银针,从自己的眼旁收回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从眉梢缓缓滑向眼角。
阖闾满意地叹了一声。
好漂亮的眼睛。
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周围的空间里一瞬间亮了起来……
禁不住又伸手,将少年略长的浏海向两边掠了掠。
清而长而黑的双眉下,是一双幽深的纯黑色眸子。异常的清,异常的冷,质感坚硬而脆弱,仿佛伸手轻轻一按,就会听到玉器落在地上的碎裂声音。
少年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线条,从发际至眉梢,再至眼角,流畅的线条一直向下终止在阖间的手心里,简洁地诉说着孤立与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