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出书版)by猫浮
  发于:2009年0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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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这些枯败的花车立刻就会被宫监移走,以免污了贵人的眼。
  承欢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阖闾。
  问下人,下人只说:“大王忙于政务,其他的,奴婢们不知。”
  他心下有些空落落的,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来得全无来由。
  难道是习惯了么?
  习惯了住在宫室内,习惯了被阖闾照看着,习惯了……
  习惯了在一个男人的床上活下去?
  承欢捻亮了烛,照着铜镜。
  黄铜的镜面上,一个少年冷冷地笑。幽深的眸子里,收敛了情绪。
  他抓住镜子,随手一挥,拍碎了案几上绘着竹枝花纹的陶器。
  陶器的碎片抵在手心,用力刺下去,钝钝的痛。
  承欢闭上眼睛。
  这就对了。
  不要忘记这个痛。不要麻木了自己。
  他心里隐约有一丝悲哀。
  需要用身体的痛来提醒自己,对阖闾的恨了么?
  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轻微声音。
  承欢猛然回头。
  是伍子胥。
  他只穿着薄薄的绢白色外衣,绣着同色的花纹,身上唯一的彩色是腰间乌金色与红色混织的枫叶图案腰带,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出奇宁静的气氛。
  承欢一见到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晚霞看见火焰,明明都是那么的绚烂,偏偏自己没有它灿烂到了决绝的那一种绝对。一样是瞬间的彩色,却知道一个是黯然消沉,另一个,却是燃尽了才消逝。

  伍子胥却对他很亲切。
  他缓缓走进房间,熟悉亲切得就像在自己家的庭院。
  他直走到承欢面前,才微微一笑,说:“我可以坐下么?”
  承欢茫然点头。
  伍子胥坐下了,又抬目看他,先看他的眼,再看他的手。
  承欢的手心,还瘀结着青紫色的血痕。
  伍子胥微微皱眉,问:“何苦自残?”
  他见承欢并不回答,只是攥紧了手,于是叹息:“我费了些许心力,才保住你,不让大王继续以残虐你为乐。你又是为什么,而伤害你自己?”
  “先生您保住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去抱大王么?”承欢忍不住出言问,“先生说,迟早能够让我获得内心的宁静,但是我现在,却比以往更加痛苦!”

  伍子胥微叹一声,细细打量对方。
  他端正的脸庞并没有姐姐妙姬的天香国色,少年特有的清秀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着冷漠的神色。正视人的时候眼神直接而且倔强,绝不会有半点畏惧和躲闪的表情。

  ——如身负仇恨而不能解,则容易愤懑失措;如身为男儿却以色诗人,常常沾染嫣媚女儿气。但是这两者,承欢都没有。
  “你还恨着大王?”
  “恨。”承欢咬咬下唇,回答。
  他抬起头,直视着伍子胥,眼睛里是梦一样迷惘的神色:“但是,伍先生,为什么我想杀他的时候,却下不了手?”
  伍子胥微笑:“除了无法杀他,你还有什么感觉?”
  承欢沉思着,迷惑地摇头。
  “比如,”伍子胥慢悠悠地说,“他的怀抱,温暖么?”
  承欢听到这一句,咬了咬牙,却说不出话来。
  他记忆所及的温暖,最早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与姐姐给予的。
  那童年的珍贵记忆,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着,仿佛那就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他无法正视却不得不经常想起的,是与阖闾共眠的夜晚,两人身躯贴合着,透过肌肤传来另一个人体的暖力。
  他从未与人那么亲近地贴近过。
  先剥夺了他人生中的温暖,而后再赐予他,他想,自己还是应该痛恨阖闾的。
  他恨了。他努力地恨,却发现仇恨犹如双面刀,有一半砍向自己。
  伍子胥一直在观察着承欢,看他清澄的眼睛里灰暗的神采变幻,良久,才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可以爱他,代替——”
  他顿了顿,才说:“代替你姐姐。”
  “可是,大王杀了我姐姐!”
  “你要相信,王者有王者的思考和做事方式,也有王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伍子胥站起来,淡淡说,“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了解他,我想,对你和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他把一块东西放在承欢手心里。
  承欢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块镌刻着繁复花纹的权杖。
  “这是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权杖。”伍子胥说,“对于你失去亲人的伤痛,我一直想补偿。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护你的生命,与给你选择的权利。”
  承欢看着权杖,片刻后,又抬眼看他:“你是说,凭着这块权杖,我——可以自由地离开?”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伍子胥临去之前,最后一句话是:“想一想,你属于哪里。”
  承欢终于走出了宫门。
  近晚的阳光竟然也是耀眼的。他眯了眯眼,抬头望天,看云朵周围镶嵌着的金色边框,那仿佛妙手绣成的绝好图画,随着倏尔不定的风,不断地变幻着。

  他茫然看了一会,感到眼睛有些刺痛,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呢?
  静静思索了良久,承欢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真的要离开么?
  他信步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
  有乌蓬的船只从上游,一路咿咿呀呀摇着橹,靠近了。船家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笑着问:“公子,新鲜的菜,要一点?”
  他茫然看向船家指着的船舱,才发现这是艘运载乡间瓜菜入城的船。船家的女儿也从船舱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满含期许看着他。
  他一时冲动,真想掏钱把这一船的菜都买下来,伸手入怀,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摇摇头。
  船家的眼光里立刻渗了丝丝失望,但还是笑着和他招呼:“那公子走好了!”
  承欢默然点头。
  真的,自己需要走好呢?
  这宝贵的自由,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意想中的轻松。仿佛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在脑后一般。
  他站在河边,低头看水流潺潺地经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挂念着什么。
  也许,离开这里,就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爱欲一起抛下了。那有什么不好?
  他忽然想起外馆的勾践兄弟,无论如何,他们对自己尚算不错,如果自己决定要远离王宫,也应该去打个招呼,辞别一声吧。
  踏入外馆的一刻,承欢忽然一凛。
  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都瞬间绷紧。
  庭院中,依然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的地面。只是,有一队士兵正沉默着,拖着数具尸体走过。
  尸体流下的血迹已经半干,拖在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像写着些奇怪的符号,那淤结的黑红色泽如远古神只的笑颜,开在默不作声的石板地上。

  忽然有人走向他,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冷硬声响。一个将士站在他的面前,傲慢地从上到下打量他,问:“你是谁,和越国有关系么?”
  承欢觉得一阵酸冷的味道从牙齿后面泛出来。他咬了咬牙,向对方扬了扬手中的权杖。
  将官看向权杖,神色变了变,立刻躬身行了个礼。
  “这些……”承欢问,“这些人,为什么被处死?”
  “大人,他们是越国世子的随从。末将是按照大王的命令,将他们处刑。”
  “那世子勾践呢?”承欢急忙问。
  将官摇头。“末将不知。”他说。
  承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外馆的。远处天平山的花树应该是开得极盛吧,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飘来,不知不觉中和了血腥气。

  那种沉甸甸的气息像铁块一样,在你掌握到死亡本质前就会占据你的胃部,让人难受并进而呕吐,幸而花香无处不在,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
  承欢忽然想起阖闾宫中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
  他冷冷地笑。
  难道阖闾,也害怕这种血腥的气息?
  茫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移动,他手里依然攥着权杖,一瞬间,真有把它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承欢猛然回头。
  是扶馨。
  已经换上便装,扶馨紧张地看着四周,向承欢作了个示意的手势。
  承欢随着他进入一间小小的茶舍。
  两杯清醇的茶水端上来,扶馨环顾四周,才小声地说:“我看见你从外馆出来,才一路跟着你,不然的话,今时今日我也无法去宫中找你!”
  承欢低头看着茶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扶馨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昨夜世子忽然被急召进宫,随后卫队就来屠尽所有越国的随从。我一看不妙,幸而自己是吴国仆役的身份,就找机会溜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吴王要杀越国的人?”承欢困难地开口。
  “不知道。”扶馨痛苦地皱眉,“如果世子在,他一定可以告诉我们。”
  承欢忽然抬目。
  “是了!”
  “是什么?”
  “阖闾在对泽地用兵。如果他这时候忽然抓了世子,又杀光外馆的越国人,说明——他也要对越国用兵了!”
  话一出口,他猛然感到懊悔。
  ——他毕竟是吴国人!
  扶馨听到这句话,眼睛猛然亮起来。
  “承欢,你真的很聪明!”
  他伸手,在桌上抓住了承欢的手,紧紧握着,诚挚地问:“对了,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一定能够帮我找到世子的下落,是不是?”
  承欢摇头,迷惘地说:“如果吴越之间要开战,那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你找到世子。”
  扶馨紧抓着他,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指骨握碎,厉声道:“你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帮我们!没有世子的话,越国必亡!”
  承欢低低呼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皱眉间:“为什么?如果要开战的话,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就可以左右战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扶馨阴郁地说,“越王允常病逝了。”
  他猛然抬眼,哀求地看着承欢:“我王病逝,现在国内密不发丧,只等勾践世子回去即位。这时候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这场仗我们不打就已输了!”
  承欢看着对方,忽然想起,越王允常,也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啊。
  他不禁说:“你不要难过。”
  扶馨摇头。
  “我来不及难过。”他简短地说。
  “承欢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勾践。但是,我是吴国人,所以其他的,我不能为你们做了。”
  “你可还记得阖闾怎么对你?”扶馨紧盯着他,低低地说,“你又记不记得,你的姐姐怎么死的?还有刚才外馆中那遍地的尸体……如果越国亡国,你能不能告诉我,数百万越民会有怎样的下场?”

  承欢紧抿了唇,不能回答他。
  檐外忽然电光一闪,而后随着由远及近滚动的雷声,暴烈的雨点倏忽而来,瞬间打得天上地下,一片汪洋。
  远远的黛青山色,在苍茫的雨水里,再也看不清。
  第十四章幻?灭
  和扶馨分开后,承欢在街上无意识地走着。
  夏日的雷雨倏忽而来,下一阵,停一阵,又浙浙沥沥下个无休无止。
  街上的行人已经走避得没剩下几个,只有老妪在街角屋檐下守着栀子花白玉兰的摊子,一阵深一阵浅的白色香气,随着雨水漾开。几个孩童头顶着竹笠,在街上大力踏着水,奔跑嬉戏。有一两个撞到了他,又嬉笑着跑开,承欢也不在意。

  衣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彻骨的凉。雨水渗透了肌肤,又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仿佛嵌进微热的刀子,在肌骨深处。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无尽雨幕,再抬头看看忽然出现的青黄色竹伞,而后回头。
  他不信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人,竟然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
  阖闾。
  这吴国至尊的王,只穿了件便服,头发也松松地随意披散着,手上拄着伞,看着他淡淡地笑,一语不发。
  承欢静了半晌,忽然问:“怎么是你?”
  阖闾挑了挑眉,好笑地问:“你希望是谁?”
  承欢默然。
  “没有人会等你。”阖闾靠近了他,在他耳边柔声说。
  他的语调温柔,他的神情亲昵,字字句句,却针一样尖利地刺玻承欢的内心,“你无处可去,甚至无处可避雨。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帮你遮雨?”

  承欢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万分珍惜这一口空气。雨水带着极浅极淡的水的滋味,远处枯了大半的栀子花郁郁的香着。他尚能感到身边这男子身上奇异的温度,和那即使换了衣裳也洗不尽的浓郁檀香。

  这真的是一个凄惶的雨天。
  他回头,捉紧了阖闾的手。
  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神经质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的手。阖闾的手。执掌着数百万人生命的手。
  承欢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那样用力得到了绝望的地步。
  他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雨声里他的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分明。
  阖闾情不自禁凑上去,在他白瓷也似的脸颊上擦了擦,定定地看着他灰暗的瞳孔。
  “是,又怎么样?”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唇角残忍的线条现了一现,又隐去。“我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我的自由。高兴找你,便来了。”
  承欢侧首看着他,问:“你要我跟你回宫么?”
  阖闾笑了笑,轻松地拉起他的手,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
  承欢从来没有想过,和阖闾一起做的事情里,会包括散步在内。
  其实阖闾自己也没有想过。
  也许他只是想起自己年少时,喝了七八分醉,从宫墙里翻出去看灯会时无忧无虑的心情。
  那也是个雨天吧,七零八落的彩灯在大雨里好凄惨的样子。年少的公子光抱着一盏兔子灯怔怔站着,好半天,才被宫人领了回去。
  他的人生里几乎也从来没有过轻松愉悦的漫步。
  这一点来说,他和他身边这出身微寒的少年,其实非常,非常的相似。
  如果这一路一直走下去,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更多相互偎依的感觉?
  就在从青池坊转入白石街的瞬间,街角忽然冲出一人,剑光一闪,直刺阖闾!
  这一剑,在不得幽暗的雨里来得无声无息,锋刀上的青光在散漫的雨水里几乎不可见。
  在阖闾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巳贴近了他,立即可以感到寒刀逼上前胸的尖锐疾风!
  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又一名刺客自青池坊的檐下冲出,迅速无比地刺向阖闾毫无防备的后背。
  他连想都不想,下意识地手一挥,已经把承欢推到自己面前。
  承欢只觉得眼前一花,在意识到任何事情以前,利刃玻背的真切感受猛然传来!
  就在这短暂瞬间,阖闾利用承欢挡了前面那一剑,争取到少许机会,立刻拔出莫邪剑,一个回身,已架住了身后刺客的长剑。
  利刃相交的瞬间,火花溅开,立刻又消殒在雨里。
  刺客格挡之下,手中武器立刻中分而断。
  “莫邪”确实是无可比拟的神兵利刃。
  刺客犹自强撑着以断剑反击,阖闾再挥剑,血污立即爆开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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