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一屋子都是男人,只好她亲自出马招待陌生的女客了。
于是她走上前去拉住桑如的手,朝她歪头一笑,说出话来却是一副老气横秋故做大人状的口吻:“桑如姐姐,你别客
气,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我叫桐花,桐树开花的桐花。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我们的师父卿尘,你就是被他救
到沉香谷里来的。”
桑如秋水盈盈的眼波朝卿尘一飘,旋即敛眸垂目,雪白的脸颊晕出一层淡粉之色,轻声道:“卿公子,大恩不言谢,
请容桑如日后报答。”
卿尘淡淡一笑,“不过是举手之劳,桑姑娘不必挂怀。”
桐花又牵着桑如一一见过慕青等四位师兄,然后好奇问道:“桑如姐姐,你是哪里人?你怎么会一个人倒在悬崖底下
?谁那么狠心将你伤得这样重啊!”
桑如闻言眼圈一红,泫然欲泣,良久才低声道:“我本是天南府人,自幼与爹爹相依为命,数年前我们父女两人背井
离乡四处卖艺为生。半年前爹爹得了伤寒不治身故,我将他遗体火化后取了骨灰想要归葬故里,谁料途中被一个采花
贼盯上,然后对我穷追不舍。那淫贼武艺平平却擅用奇毒,我与他交过几次手,却既杀不了他又无法摆脱他的纠缠,
无奈下只得四处奔波躲避。”
“今天中午我逃到附近山中再次被那淫贼发现,后来与他打斗时不慎中了他一只淬了毒的飞镖。我心知落入他手中一
定会生不如死,万念俱灰下就从山崖上跳了下来,然后就不醒人事了。”
“如今看来我不单大难不死,还为卿公子及时出手相救,如若不然,我不是会被那淫贼找到加以凌 辱,就是会毒发身
亡死在崖下了,让爹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说到最后,桑如泪落如雨泣不成声,并且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咳嗽起来,瘦削的肩头不住轻颤,看着令人揪心不已。
桐花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无比心酸,先前心底的一丝酸意早已消退干净,陪着一起默默掉了许多眼泪,少年们则满腔
怜惜唏嘘不已。
良久,卿尘温言劝慰道:“桑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为此难过伤神。你身上余毒未清
还需要进一步治疗,且在谷中安心住上一段时间,等身体大好之后再作打算吧。”
桑如拭去眼泪,轻轻点一下头,“多谢卿公子收留。”
卿尘又道:“时辰已晚,桑姑娘,你身子还虚弱的很,不必急于行动,还是早些回房休息为好。慕青你们几个,收拾
一下也早点睡吧。”
桑如朝他微羞地感激一笑,慢慢转身回了房。
五个徒弟一起乖乖应了个“是”,慕青提着装了残花碎瓷的箕畚当先出了门,余下四人也随着出去收拾院外晚餐剩下
的残羹冷渍。
6
今夜于慕青而言注定无眠。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夜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的每一个片段与每一个细节,试图为自己留在卿尘房中迟迟不去、进而对其
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理出头绪并找到合理的解释。
可是,辗转半夜后,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心思不但梳理不清,反而越理越乱。
毫无疑问,若不是桑如在厅里撞倒花瓶令他骤然清醒悬崖驻足,他一定已经吻上了卿尘的唇,光是这一认知就让他骇
然惊震不已。
起初他想将之归咎于醉酒后的荒唐与糊涂,但他立即意识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即便他不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似
莲花白这种烈度的淡酒,就算喝上一两坛也不至于昏头,何况他向卿尘敬酒前一共才喝了三杯而已。
既然不是酒后乱性,那就是刻意为之的了——他想吻卿尘,而且在此之前他就一直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着,那一吻的冲
动不过是对之前纷乱的心绪做一个总结并使之具体化罢了。
想了半夜,慕青认清一个现实,他喜欢卿尘。这种喜欢不是徒弟对师父、晚辈对长辈的敬爱与亲近,至少不纯粹是,
而是混合了渴望与欲念的喜欢,正如每一个男子对心仪女子怀有的爱慕之情那般。
他不想追究自己究竟是何时对卿尘产生这种不洁的念头的,至少在卿尘离开沉香谷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心中都如空了
一块般怅然若失。当时只觉费解,现在不言而喻。
眼下他急需关注的严肃问题是,他爱慕的卿尘与他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对他的情感是离经叛道有违伦常的
,是为世人所不耻的!
强烈的羞耻与罪恶感当头砸了下来,让慕青心口郁结艰于呼吸,他怎么可以如此亵渎卿尘,这个于他而言如天人一般
高洁美好的男子?
如果当时桑如没有撞翻花瓶,如果他真的吻了卿尘,如果卿尘在这一吻之下突然醒了过来……
不敢想象卿尘会以怎样鄙夷嫌恶的眼神去看待他,只怕他与他长达十年的师徒情份就会葬送在这轻轻一吻之中了吧?
一念及此,慕青如芒刺在背心悸不已。还好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一切还是有得挽回的,不是吗?
一定要挽回,也必须要挽回。
慕青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双拳,他对自己的克制与忍受力向来有自信。
卿尘,卿尘,卿尘……
他一遍一遍轻声呢喃这个名字,然后,这个名字就如涟漪一般在他心头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侧头去看,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新的一天来临了。
桐花是被一阵诱人的香味从梦中催醒的,她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洗漱了一下后一路
循着香味出了卧房来到前厅。
厅中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袅袅冒着热气的瓦罐,一边的盘子里盛着一撂金黄油亮的葱油饼,旁边的桑如正往桌上摆碗筷
。她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裙衫,气色比昨晚又好了几分,看上去清新亮丽窈窕动人。
桑如听到哈欠声不由抬头向她招手:“桐花,你来的正是时候,尝尝我做的粥吧。”
桐花眼前一亮,“桑如姐姐,你伤还没好应该多休息才是,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给我们做早点,这多不好意思。
”
桑如笑道:“没什么了,昨天睡那么多早就睡够了,况且我平时也做惯了这些事情,让我闲着只会更难受。”
桐花赞道:“桑如姐姐你真贤惠,谁娶了你可就有福啦!”
桑如看一眼厅口,晕生双颊,嗔道:“小姑娘家家的,这种话怎么好乱说。”
桐花吐吐舌头,然后凑到桌边伸头一瞧,瓦罐中粥汤清亮粥色鲜艳,红的是火腿丁,黄的是鲜笋片,绿的是薄荷叶,
看着赏心悦目,闻着清香扑鼻,不由咂咂嘴,使劲抽了下鼻子,朝桑如伸出大拇指,夸张道:“我发现跟姐姐的手艺
比起来,我们原来做的都是猪食啊猪食。桑如姐姐,你真厉害!”
其实这一师五徒每个人的厨艺都相当不错,只不过彼此做的饭菜吃了近十年,再好吃的东西也会觉得腻味了。
慕青的手艺在六人中最好,当初只有他与卿尘二人时,虽然年纪尚小,但下厨的次数与卿尘相比只多不少。自从容若
四个师弟妹们加入进来并且一个一个长到高出灶台的时候,就被慕青赶鸭子一般逼入厨房开始学习生火做饭,从此卿
尘完全隐退乐享其成,慕青本人自然而然成为厨房说一不二的瓢把子,积极而热情地开始调教师弟妹们向自己看齐。
慕青对洗、切、炒、蒸、煮、涮诸般技艺皆有一套自订的严格标准,不合格者包揽第二日所有的洗刷活计,美其名曰
锻炼眼的犀利、鼻的敏感、舌的鲜活、耳的聪灵与手的力度与技巧。
容若四人对此叫苦不迭,但慑于慕青的淫威与手段又不得不勉力为之轮流下厨做庄。拜慕青所赐,这四个小的日后若
是潦倒江湖,最不济也仍可凭借一手不错的厨艺找间饭馆混个温饱。
桑如给桐花盛了一碗粥装了一碟饼放在面前,听她贬己褒人不由宛尔:“哪有这样说自己的,我做的东西你还没尝过
呢。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材料,只将就着做了这些,中午我再好好给你们做一顿。”
桐花笑嘻嘻道:“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好吃!”
等左手一口饼,右手一勺粥后,桐花更是眉开眼笑,“比看起来更要好吃啊!今天可算有口福了!”然后扭头扯着嗓
子高声道:“师父!师兄!赶紧来吃桑如姐姐做的早点,要是来晚了赶不上可别后悔哦!”
稍顷,容若、宣冉与郁米三人带着风声呼啸而来,一见桌上的东西立马眉开眼笑围了过来展开抢食大战,惹得桑如站
在一旁直笑。
慕青趿着鞋子打着哈欠姗姗来迟,见师弟们毫无顾忌的吃相不由皱眉道:“一个个的饿死鬼投胎啊,做饭倒不见你们
这么积极。还没谢过桑如姐姐吧?”
三个少年立即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一一站起身向桑如道声辛苦。
桑如摇摇头:“与你们为我做的事比起来,这点事情算什么,你们吃的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慕青笑道:“桑如姐姐客气了。”
他看一眼八仙桌空空的主位,欲言又止。
7
容若比较有良心,放下粥碗疑道:“师父今天怎么这么迟,不会是昨晚喝多了不舒服吧?要不要去看看?”
慕青步子迈出一半又缩了回来,扭头问:“今天轮到谁做庄?”
宣冉正吃得欢快,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差点噎到,猛灌一口茶顺了气后,他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右手。
谁料慕青并没变身恶魔将他揪出来一顿暴打,而只是冲他扬扬下巴,“老三,就你了,跑跑腿,去看看师父起身没有
,没事的话请他出来用早餐。”
就这点事啊!宣冉松了一口气,响亮地应道:“是!”然后将左手的油饼搁在碟子上,在衣襟上猛力擦了擦,然后起
身奔向卿尘卧房。
郁米吃得欢畅,正要再拿一张葱油饼,不妨瞥到慕青横眉冷对的脸,不由讪讪地收回手来,嘿嘿笑道:“等师父来了
一起吃肯定会更香些。”
慕青不置可否,自顾自在桌边坐下来等候。
不多时,卿尘与宣冉一前一后进了前厅。
卿尘有些欠然道:“昨夜有些醉酒起得迟了,你们先吃就好,不必等我。桑姑娘,辛苦你了,你远来是客,又受伤未
愈,怎好劳烦你做这些粗活。”
桑如略为羞涩道:“桑如幸蒙公子搭救,怎敢以客自居?我的伤不碍事了,而且我本就是闲不住的人,这点活计于我
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嫌弃就好。”
卿尘摆摆手,“怎会嫌弃呢?既然如此,桑姑娘就请自便吧,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好了,一起坐下来吃吧。”
桑如含笑应道:“好,那桑如就不客气了。”然后在桐花旁边款款落座。
卿尘伸手从碟中取汤勺盛粥时,桑如也恰好伸过手来,两只手轻擦一下须臾分开。
桑如收回手来敛眉垂目,颊生红云娇羞无限。
卿尘神情依旧从容淡然,取了汤勺搁在桑如碗边,随意道:“桑姑娘,你先吧。”
桑如轻“恩”一声,慢慢盛了一碗粥双手端了送至卿尘面前,“卿公子请用。”
卿尘略顿一下,也不再客气,略点一下头作为还礼:“多谢。”然后舀了一小勺吃了,笑道:“清甜可口,味道很好
。”
桑如报以嫣然一笑,容色可压桃李。
桐花如发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一般,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末了笑得眉眼弯弯。
对面的容若奇道:“小花,你笑什么?”
桐花挑挑眉,“啊,没什么,师父说味道很好,我深以为然也。桑如姐姐人美手巧,刚才我还夸了她半天呢。”
桑如脸色又红了一分,嗔道:“桐花妹子,你再说笑我就不理你了。”
桐花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该吃吃,该喝喝!”然后捧起碗来大口吃粥。
慕青忽觉嘴里没了滋味。
其实从卿尘进厅时他心中就有些忐忑,若是卿尘问起昨晚他被花瓶破碎声惊醒时为何他还在自己房中,他该如何回答
?
不过看起来这个令他纠结了半天的问题似乎并没被卿尘放在心上,直到吃罢早餐离开前厅也未提及昨晚发生之事,他
心中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许失落。
中午桑如果然做了一顿大餐,八菜一汤个个色香味俱全,吃得众人连声叫好赞不绝口。饭毕,桑如与他们交流下厨心
得,讲述以往与爹爹卖艺为生时天南地北的见闻,很快就放下矜持与羞涩,与少年男女们打成一片。
少年人对江湖上的事情尤其感兴趣,桑如也是身负武艺之人,讲起武林盛事与江湖掌故来如数家珍,言称如今世上黑
白两道分庭抗礼互为制衡,白道以江北济氏为尊,是武林正道与侠义的象征与代表,当家老爷子济怀远义薄云天德高
望重,振臂一挥天下响应;其长子济沧海刚及而立之年,为武林年轻一代中无人能出其右的佼佼者,他日当不负众望
承接老爷子的衣钵继续领袖群伦。
黑道奉江南一个庞大而严密的杀手组织九霄宫为首,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海里蛟龙,管他是江湖豪客还是武林英杰,
只要有人出得起足够高的花红买首级,就没有九霄宫不敢杀的人,因而在稍有良知与道义之人眼中是个噬血好杀、灭
人性逆天道的邪教组织。九霄宫自下而上由一开始共分九级,宫主雅号鹤九霄,喜穿黑衣,常年戴一张银质面具,行
事神秘诡异有如鬼魅,江湖中人只知其人性情怪癖手段阴狠,竟无人知其真名睹其真颜。
少年们追着桑如又问了许多问题,听到精彩处抓耳挠腮手舞足蹈,这个说人活一世能做到济老爷子那个高度才不枉此
生,或者达到他儿子济沧海的程度也行,前景远大嘛;那个说鹤九霄必定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哪天能见到真人将他
打败亲手揭下他的银质面具那才叫过瘾。
众人在厅里讨论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时,卿尘独自一人躺在院中蔷薇架下的藤椅上纳凉,手中握着一卷书,双目微阖
神情淡然,也不知是在侧耳聆听还是在闭目养神了。
郁米与桐花因为鹤九霄长的是美是丑而起了争执,前者认为肯定是个奇丑无比的老男人,否则怎会掖着藏着不以真实
面目示人?后者坚称鹤九霄一定是天仙化人俊美无俦,否则如何对得起鹤九霄这个雅号?
由于慕青一开始就表明中立立场不予置评,而郁米拉到宣冉成为同盟,桐花则争取到容若为她后盾,因此两边二对二
打成平手。
桐花灵机一动问向桑如:“桑如姐姐,你肯定觉得我说的更有道理,对不对?”
桑如轻笑一声,含糊其辞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了。不过他既然能构建起九霄宫这样严密的组织引领黑道,还拥有
鹤九霄这一雅号,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吧。”
其实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桐花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支持自己的,于是对郁米眉开眼笑道:“三对二,我赢了!”
郁米不服气,左右张望一下,忽然拍着大腿叫道:“这不能作数!我要去问问师父,说不定他见过鹤九霄呢!”然后
起身就要往外走。
慕青倚在窗边侧身看了一下,回头道:“师父似乎在午休,你别去打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