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啪」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下去,我一惊醒来,才知脸上的书掉在地下。
我捡起来,看向另一张床,他们两个已经睡着。华定思侧躺着,将宝宝小心的固定在怀里,不让伤处压到。
我走过去,将被子向上拽一拽,给他们掖好。柔和的灯光下,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抵在一起,同样的浓眉长睫,正睡得
香甜。
我看着华定思上翘的嘴角,只想上去狠抽他两掌,打醒他才好。但想归想,总不能惊醒宝宝。站了一会儿,也只叹口
气,熄灯睡去。
翌日一早,华定思看我与宝宝服完药才去上班。
我陪宝宝做半日复健,中午用过饭,宝宝困倦,我哄他睡下,也想躺一躺,却接到助手智仁的电话,询问细胞培养液
的资料。我想一想,道:「在我手提电脑里,你等一等,一小时后发给你。」
电脑放在我卧室中,需回家一趟才行。我嘱托护士看好宝宝,偷偷溜回去。
刚过中午,佣人们都去休息,屋里静悄悄的见不到什么人影,我回卧室将资料用邮件发走,又拿了几件换洗衣物。
出门时经过书房,突然听到华定思的声音,不由奇怪,这时分他在家里做什么?
「请你立刻离开,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这是在和谁说话,口气冰冷无情,隔着门都能觉出丝丝凉气,我能想像出他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厌恶嫌弃。
「定思,你竟然这样对我?没有我你能有今日!」
这人的话声愤怒焦躁,又爽着几分恐慌,然熟悉至极,我曾唤他二十几年姑丈。
「我帮你得到整个邵家,你一分钱不给我也就罢了,我知道亏欠你,念在父子之情不同你计较。如今我好不容易在新
加坡立住脚,你却来毁我生意,成心逼我破产。定思,我到底是你生父,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邵家的钱财本就不是你的,我自然不能给你分毫。至于赶尽杀绝……左胜海,念在我母亲至死不忘你的分上,我本
欲放你一条活路,你在新加坡安分待着,咱们从此再无挂碍。谁知你死性不改,害了我母亲和悠然的姑姑不算,还要
谋害悠然!再让你逍遥法外,天理难容。」
「你……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害过悠然!」
「你敢说没有雇佣杀手驾车撞悠然和宝宝?」
我脑袋一懵,要靠着墙才没有倒下,死命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到门上,听里面对话。
「我……我没有……」
「左胜海,你当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出一千万赏金悬赏,自然有人提供线索。要不要我把一干证据拿出来给
你看?你私下查我财产,知道我将一切留给悠然,你想着杀了他和宝宝,我作为配偶自然能继承全部,到时你再来算
计我,我可有说错?」。
房里突然陷入沉默,只剩下一片急促的喘息。
「定思,看在我是你父亲的分上……」
「你还敢提这个,」似是觉得好笑,华定思轻笑出声,「当年抛弃我母亲时怎不见你记得?左胜海,你为人卑鄙,贪
得无厌。我母亲打工供你读书毕业,你攀上富家小姐便弃她不顾,悠然的姑姑那么出色的人物,爱你至深,供你富贵
荣华,你转眼便想害她。你这种人,死有余辜!」
「我是对不起你母亲,可害邵颖的却不只我一个,你也有份!你口口声声爱悠然,还不是同我一样,为了钱财牺牲掉
他!」
左胜海突然大声指责,我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表情,只听华定思道:「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答应和你联手谋夺邵家
财产,只因我太清楚你的为人,即便我不同意,你亦会找他人帮忙,与其如此,还不如由我经手,至少可保邵家财产
安全,待悠然的姑姑认清你面目,将你扫地出门,我再将一切归还悠然。
不错,这其间行事我自然存着私心,我要为母亲讨还公道,让抛弃她的衣冠禽兽坠入地狱,让你一生追求的富贵荣华
弃你而去。我还能卖邵家一个大大的人情,让悠然的姑姑不再反对我们来往。只是我高估你人性,你明知悠然的姑姑
健康不佳,不光在董事会上百般羞辱她,还命情妇当面气她,导致她脑溢血突发。左胜海,你就这么对待数十年结发
妻子,畜生不如,我再阴险无情,也绝不会这样伤害悠然。」
「华定思,你到底想对我怎样?」
左胜海似已被逼到绝境,这句话说得尖利无比。
「滚出香港,别让我再见到你。你情妇那里不是还有存款,足够你在养老院度过余生。至于那些证据,只要你不再生
事,我可以不把它交给警方,否则……」
「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绝不再过穷日子!」
伴随这声嘶喊的是一声巨响,似有什么东西破砸破,随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我惊惧万分,一把推开门进去。只见左
胜海双目通红,透出疯狂,双手举在空中竟不知放下,华定思倒在一地花瓶碎片中,额头汩汩流出血来。
我只觉坠入冰窟,浑身冷得打颤,竭尽全力才能站稳,冲到跟前抱住他。
「华定思……华定思……」我一迭声叫,控制不住带了哭腔。
「别怕、别怕,我没事。」华定思低低道,扶住我右手站起来。
他额角破了个口子,血流得吓人,意识却仍清醒,我稍稍安下心来,向外面大喊:「来人啊!」
左胜海这时从疯狂中醒来,似被吓住,痴呆呆看我唤人。
管家连同两名仆人赶来,见这场面都吓一跳。
「叫警察来带走他。」华定思冷冷道。
左胜海眼里立刻露出惊惧,浑身颤抖,不住乞求,「定思,别这样对我!」
我没心思理这疯子,拿块手帕捂住华定思的伤口,急匆匆送他去医院。
急诊室中,护士正为华定思包扎,所幸出血不算太多,血库中还存着上次手术用剩的一袋血浆,今日全派上用场。
扶苏将我拉到一旁。
「你们这是怎么了,流年不利,接二连三出事。」
我唯有苦笑,待他走后,找一个僻静地方拨通林勋电话。
「阿勋,你可有相熟朋友在黄李关律师事务所?」
他大学念法律,一干同学今日都已是业中翘楚,各家律师事务所均有熟人。
「有,一位朋友新近成为那间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悠然,可是有事要我帮忙?」
「请帮我查一查华定思的财产状况,越快越好。」
华定思一向请黄李关打理公司法律事务,私人文件多半也在那边。
「我尽力,半小时后给你电话。」
我合上手机,才觉出心跳得厉害,脸亦发烫,冲到洗手间将面孔埋进冷水,直到大脑缺氧,才将思绪镇定下来。
半小时后,阿勋来电,一通铃声还未响完,我已按下接听键。
「悠然,华定思名下财产有一幢公寓,位处铜锣湾,大约六百坪,上个月刚还完贷款,还有百分之三的公司股份,是
历年按高级职员福利购得,另有不到三百万的银行存款。」
「怎会只有这么点?邵家的财产远不止这些。」
「邵家原有财产尽数登记在你名下,公司百分之五十三的股权,还有一干动产、不动产,包括悠园。华定思立有一纸
赠与书,载明这些归你所有,所有权不因你们婚姻关系的存续或终止发生任何变化。」阿勋的口气中充满疑惑,问我
:「悠然,华定思搞什么名堂,这份赠与书是他五年前立下,他既不想要这些,当年为何谋算邵家?」
阿勋接下来说些什么我已听不清,只是浑浑噩噩站在那里,半晌不能动弹。
待脑子清醒些,我回到急诊室,华定思正闭眼躺在床上打点滴,我走近些,他突然张眼,一伸手拽住我。
「你去哪儿了?」
我嗫嚅,「去厕所。」
我没甩脸色,让他有些发怔,怔过后又将我拉近一些。
「悠然……」他踌躇半晌,看住我,「有很多事,我要向你解释,我们应好好谈一谈。」
「等你伤好再说。」我突然生出说不出的慌乱,挣脱他,「宝宝应该睡醒午觉了,我去看看。」匆匆离开。
华定思额头缝了数针,再度住进医院,他躺了一下午,傍晚时分警察来访,我看着警察进去他病房,良久才自里面出
来。
晚上,宝宝让护士接去洗澡换药,我一个人待在病房甚是无趣,又害怕华定思找来,只得在医院里四处溜达,走到医
院餐厅,进去喝杯咖啡。
「这么晚喝咖啡,小心睡不着。」
我抬头,见扶苏端着餐盘站在面前,微笑着提醒。
「这么晚还没下班?」我间。
「今天值夜班。」
扶苏坐下,对着那盘炒饭狼吞虎咽,片刻便只剩下一个盘底,犹自不足,又去取了糕点、水果过来,见我吃惊的望着
他,不好意思的解释,「做了一天手术,错过午饭,饿透了。」
我笑,「医生这职业外表光鲜,实际不知多辛苦。」
闲谈几句,扶苏突然道:「如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可以减轻心里负担,若是不方便,我可帮你介绍心理医生。」
我一惊,失声问:「我表情这样明显?」
扶苏看着我,似笑非笑,「你已经往咖啡中加了三匙盐。」
我一怔,看向桌面,中间两个并排的调味罐,我手中的汤匙正伸向砂糖旁的罐子,舀第四匙盐。
这一杯咖啡是喝不得了,我苦笑着扔下汤匙,沉吟片刻,问他:「华定思的伤……」
「伤口不小,好在没深到骨头,问题不大,一周便可出院。」扶苏看了看我,又道:「宝宝也恢复得极好,再一个月
应可回家。我刚同儿科主任碰过面,他说不会留下后遗症,至于那些疤痕,可等宝宝稍长些后做整容手术,现在技术
那么发达,一定可恢复如初。」
扶苏十分体贴,轻拍我手背,着意安慰,令我宽心不少,不复方才烦躁。
我又去买了两杯咖啡,分一杯予他,对坐闲聊。
「你不急着回去办公室?小心你那位朋友来探班,找不到你。」
「不会,他今晚有应酬。」
扶苏聪明绝顶,定然早已猜到华定思同我关系非常,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再提起来便不似初时尴尬,说起他男友来落
落大方。
我笑,「你男友很是英俊,同你十分般配。」
「谢谢!」扶苏微笑,眉梢眼角一段春色缭绕。
「呃,悠然,」他放下杯子,目中流露出希翼的神色,「若你今晚无事,关于那篇论文,可否讲一讲?」
我胸口一窒,过片刻,问他,「你想知道这理论是否经过实践?」
「是。」
「我们做了实验,动物也好,抑或人体临床,证实这理论完全可行。」
我深吸口气,思绪回到从前,当时的实验片段在脑海回放。
「前期的动物实验可说十分顺利,在积累了一定经验和资料后,我同麻省研究中心一起将它应用于人体。我做了上千
对精子的融合试验,得到八对融合成功的细胞,经过培养,其中五对顺利分裂成胚胎细胞。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啊,这么低!」扶苏皱眉,「那么之后呢,这五个胚胎可有再进行试验?」
「有,当时我设计了两套实验方案,其一是将胚胎植入女性体内,由天然子宫孕育;另一种方案比较冒险,是将胚胎
植入一个胎盘上,将胎盘放入男性腹腔,与小肠相连,供给营养使之发育。」
「第一种方案好些,第二方案太过激进,风险极大。」扶苏评论道。
「我知道,但我当时极度自信,自以为设计的实验方案万无一失,想一举攻克两道难关,于是冒险一搏,执意选择第
二方案。」
扶苏专注听着,神色渐渐紧张起来。
「当时,精子的提供者之一自愿担任孕体。一开始,手术十分成功,那个附有胚胎的胎盘顺利从小肠吸收营养,胚胎
发育正常,我们简直欣喜若狂。」
「后来呢?」
「胚胎发育到第二个月时突然出现变故,担任孕体的男子遭遇情变,精神一度失衡,严重影响身体状况,以致胚胎在
第三个月突然死亡,造成腹腔出血,危险异常,虽经过手术抢回一条性命,但不得不切除掉连接胎盘的那段小肠。」
「啊!」扶苏忍不住惊呼,「这么说实验失败了!?」
「不,实验没有失败,失败的只是第二方案。」我低下头,掩住表情。
扶苏立即领悟,问:「你们又起用了第一方案?」
「是,」我道,「我从未遭遇这样的失败,一时心灰意冷,只想结束整个研究,但遭研究中心反对。这项研究是人类
生殖技术的一场革命,若能成功,可改善上百万同性家庭的命运,研究中心不愿轻易放弃,而且尚有四个胚胎未被使
用,足以再进行一次实验。我那时身体不适,无力主导实验进行,也不愿再做,他们瞒过我另选一人负责,将四个胚
胎植入四名女性体内。其中三个在发育过程中死亡,只有一个植入中心里一位女性研究员体内的胚胎存活下来,成功
发育成一名男婴。」
听到这里,扶苏肃然动容。
「十个月之后,男婴顺利降生。他身上两名生父的基因融合得极为成功,继承了各自父亲的优点,十分健康漂亮,与
正常途径产生的孩子并无不同,唯一的异常,便是他的智商高于同龄孩子两倍,教养起来颇费功夫。」
「这么成功的研究怎么没见报导?」扶苏不解,顿一顿,又问:「那孩子现在怎样?」
「那孩子很好,去年十一月刚过了四岁生日,一切正常。至于报导……」我苦笑,「这项实验成功率极低,尚不适宜
像试管婴儿那样应用于临床,且孩子的父亲不愿此事张扬,希望孩子在正常环境长大,研究中心考虑到这点,于是将
所有资料封存,从未对外宣扬。」
扶苏听完,感慨万千。
「扶苏,」我看他,「你一直关注这项研究,可是为着私人缘故?」
「是,悠然,我一直渴望拥有正常的家庭,生儿育女。现在这种情况非我所料,但已不愿改变。不论出于感情因素,
抑或继承需要,我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我沉吟,「不一定非要具有两人的基因……」
「我知道,但心结难解。」他表情涩然,「他若知我想要孩子,虽然不会高兴,但定会去找代理孕母亲帮我实现愿望
,可我不想这样,非爱情的结晶我无法接受。而且,我希望拥有的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所以在看到你的那篇论文后才
会异乎寻常的关注。」
「扶苏,你可有想过,若真有了孩子,而你们却分手,孩子该怎么办?」
扶苏抬头,斩钉载铁道:「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当一如既往爱他护他。」
我们一道陷入沉默。
「把你的笔给我。」我道,扯过一张纸巾,写下一串号码、名字。
「打这个电话找一个叫维尔·甘森的人,告诉他你的愿望,他或许可以帮你的忙。」想一想,又补充道,「第一实验
方案由他主导获得成功,但你是否能如愿,还需运气。」
扶苏接过电话,眼中透出又惊又喜的光芒。
与扶苏在餐厅分手,我慢慢踱回病房,打开门,只见华定思缠着纱布的脑袋正与宝宝的靠在一起,两人摆弄着床上的
一盘跳棋。
「你不在自己病房躺着,到处乱跑什么!」我不悦道。
华定思正向我讨好微笑,听到我这样说,笑容消失,解释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和宝宝。」说罢,迅速低下头去,
但我已看清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委屈。
「爹地,叔叔受了伤好疼的,很可怜,你不要再骂他好不好?」宝宝嘟着嘴抗议。
我本已觉得语气太过,这下更是有些自责,过一会儿,讪讪的问他:「伤口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