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说出这些恶毒的话。菊生一听诧异地抬头望着他。
“你不应该再回到这里来的。我一点都不感激你救了我知道吗?不感激!”啸泉忍不住吼出声。为什
么?!为什么菊生会为了救他而向日本人低头屈服?那天他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家人立刻向他报告说菊生
为了救他去给日本人唱戏了!这叫他如何自处?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死在牢里!“向日本人卑躬屈膝,你
这样也算是救我吗?别指望我会领这种情!”
菊生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啸泉误会他了!这
就是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但可怕的是自己竟然无法辩解,也不能辩解!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菊生
呆住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解释吗?该死的你为什么不解释?!”看菊生默不做声,以为他无可否认,啸泉对他奴颜事敌
之事再无怀疑,失望之余气急败坏,他“砰”地给了刚刚撑起身来的菊生一拳。眼看菊生被揍得自床上
跌下。
匍匐在地板上,菊生觉得自己的身心都疼得仿似要碎掉一般,他连逃开的力气都没有。站在菊生的
旁边,啸泉睥睨着脚下一脸苍白的他。“哼,我看婊子未必无情,戏子无义倒是不假。我知道你一向以
演技高明自居,不必在我面前表现了!”为了不使自己对他心生怜惜,啸泉继续讲着这伤透人心的话,
仿佛在说服自己厌憎他。
“不要这样对我,啸泉,你——定会后悔的!”菊生在心中疯狂地呐喊,但他只能跪在啸泉脚边,
伸手抓住啸泉睡袍的下摆,悲凄地望着他,清秀的脸上血泪交错。
菊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几乎让啸泉崩溃。为什么他还能有如此纯洁无辜的眼神!该死的!那可怜的样
子差点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再次拥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一样爱他……啸泉用力甩
甩头,将这个念头狠狠地抛开。这只不过是个贪生怕死、鲜廉寡耻的戏子罢了!他根本不配让自己付出
感情!
“天亮前你最好滚出我的屋子,否则我不保证以后不会继续折磨你。”或是继续……爱着你。这才
是他最害怕的。啸泉说完甩开拉着他睡袍的手,硬生生地忽略掉那锥心的痛楚,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地上
的菊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菊生毫无遮蔽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任泪水无声地流淌着。好倦好倦……泪流干了,心也就死了
吧?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等菊生醒来,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冷风习习吹在光裸的身上,寒冷如冰。原来就算是春天的
夜晚也并不温暖呵!他艰难地挪动疼痛不堪的身体,木然地取过散落的衣物慢慢穿上,然后忍着剧
痛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啸泉的房间,走出龙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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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菊生·四月·《红窗月》
梦阑酒醒,囚循早过了清明。
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
银笺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
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那些好听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我会深信不疑?那些可怕的话都不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我听了还
是会心碎?)
龙啸泉·五月·《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如果一切都是场梦,我只希望能够快快醒来——因为,我要清醒着重新爱你一遍。哪怕我已经失
去了这个资格。)
龙啸泉。六月·《霜天晓角》
半空烟雨,织就黄金缕。
一带翠川寒遍、放眼望、新凝绿。
不消莺燕语,清风无意绪。
瑶瑟洞箫音绝,哪堪说、知音寂。
(高山流水觅知音,梦里犹待子期魂。菊生,我需要你。)
沈菊生·七月·《王孙游》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物是人非事事休,啸泉,你知道吗?)
龙啸泉&沈菊生·八月·《中秋拟古》
八月菊已黄,清阴月未现。漫言叙相思,何处得团圆?
凄凄孤雁过,愁眉任长敛。肠中车轮转,箫管不能言。
所悲不见思,何以致拳拳。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龙啸泉·九月·《采桑子》
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菊生,你还好吗?请快回到我身边。)
沈菊生·十月·《风景》
你在窗边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月光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啸泉,我病了。很难受。)
龙啸泉·十一月·《SuddenLinght》
Youhavebeenminebefore往昔你曾属于我
Howlongagolmaynotknow多久前我已然忘怀
Butjustasthesmallswallow’ssoar但当那小燕子高飞
Yourneckturnedso你的螓首微偏
Someveildidfall面纱滑落
Iknowitallofyore我想起了过往种种
(我可以吗,菊生?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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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秋·上海
淅淅沥沥的雨在窗外交织成一张忧郁的网。龙啸泉轻啜了一口酒,用手爬梳了一下头发。何处合成
愁,离人心上秋。果然如此……望着窗外
—片灰白的景致,他突然发现了深秋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树木,灰白
的,在雨中飘零的柔弱白菊……
菊生。啸泉在心里默默地念这这个日日夜夜啃噬他心灵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排山倒海般的悔恨
和歉疚总是很轻易地就淹没了他,让他不能呼吸,让他心痛逾恒。“对不起……”低低地喃喃自语减轻
不了痛楚。
菊生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什么?你把他赶走了?你……混蛋!那是妙娟在得知菊生被释放后过来看
他时对啸泉说的话。那也是啸泉这辈子经历的最最晦涩苦闷的一天,听了妙娟石破天惊的真相,他额汗
涔涔而下,身子发颤。回想菊生那天的确是一言未发……他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那清朗干净的声音吗?
为什么?妙娟含着泪问他。菊生为了你永远也不能再唱戏了……你竟然没有好好珍惜他?!
啸泉懊丧欲狂。老天!自己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这之前他也发觉菊生并没有在振声唱戏,可他自以为
是地断定是菊生没脸再继续唱下去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最后妙娟是哭着向他吼出声的。“除非是带着菊生,否则以后我也不再见你!”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啸泉想着这再合适不过的八字考语。但是自己犯下的错误竟然要让菊生承担
后果,啸泉自觉百死莫赎。
菊生的消失让他每天生活在悔恨和恐惧之中。他怕,怕菊生想不开,那样的状况足以令任何人绝望
;他怕菊生穷困潦倒,那天夜里他是身无分文地逃出龙家的;他怕菊生会自暴自弃,他曾经不止一次在
噩梦里看见菊生投靠了张宗远……然而他最怕的、是菊生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不是因为对他的伤害
,而是因为他居然没能信任他!
所以,尽管菊生的行踪并不难找,啸泉却没有勇气去见他。不久前他得知了菊生的住处,但一次也
不曾上门去找过他。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近况,生怕亵渎了他。可是他想悄悄看一
眼菊生的念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只要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一眼就好!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啸泉抓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去。走出大门他发觉雨势渐渐小了。一个拉车的人
在不远处的树下避雨,他草帽戴得低低地似乎在打盹,看起来是没有什么生意。啸泉怜他风雨困顿,于
是原本不打算坐人力车的他开口唤那人过来。
“到闸北。”他坐进车内简短地说。那人听了一呆。啸泉以为他嫌远不愿意拉这趟生意,“去吧,
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车立刻在颠簸中行进起来。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啸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菊生身上。如果能够见面,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够满
足于偷偷看他一眼。但他没有脸见菊生呵呵!
到了啸泉指定的地点,车夫放下他。啸泉付了车资后对他说:“你在一边等等,我说不定呆会儿还
要坐你的车。”他没有可以见到菊生的把握。那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拉着车走开了。
啸泉走进一个又窄又潮湿的小弄堂里,那充斥的怪异气味让他不适。早有心理准备菊生会因为他的
错待而受苦,可是真的看到这样的状况,啸泉的心还是狠狠地纠结着。他看到了那间房子一一低矮的屋
檐和粗糙的土墙。
门窗紧闭,菊生好像不在家。啸泉有些失望,但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冲出小巷隔着马路远远地向那个还在等他的车夫挥手,口里对他喊道:“这附近有没有锁匠?给我
找一个来!”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反应,“我……我的钥匙丢了。”啸泉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疑,但他
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更加疯狂。那车夫随即没表示什么径自去了。
不——会儿来了一个老锁匠。老头打量着要让他去开锁的啸泉,此时的啸泉非常感激自己顶着一张
看似非常诚恳的脸。其实以他的外表气质,老头打死也不相信他住在这里,但是他看啸泉不
像是要作奸犯科的样子,而且他也没兴趣得罪他,最重要的是这间简陋之极的破屋子应该没有什么
好觊觎的吧?于是老头依言替啸泉打开了房门。
屋里同屋外一样简陋,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啸泉走进去,一股霉湿直冲鼻端。除了这个味道没
办法消除以外,菊生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啸泉抓起他挂在椅背上的青色粗布衣服,低头凑上去体会着
那稍嫌粗糙的质感。熟悉的清新味道赶走了异味,啸泉的眼眶顿时一热。环顾四周,桌上有一盆叫不出
名字的漂亮小花儿兀自盛放着,土土拙拙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啸泉伸手轻抚上那纤细的花瓣,柔嫩的
触感像菊生的唇。他用屋里惟一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这样就像在吻着菊生了。他东转转,西
摸摸,仿佛这斗室里有着挖不完的宝藏。
啸泉知道他这样做很变态,但他无法停止。然而在他看到菊生的床头放着一部未编完的话剧剧本时
,他更止不住的是眼中潸然而下的泪水。不愧是他所爱的菊生!纵然遭受不公平的对待,纵然失去所有
,但他没有如自己想象的绝望、潦倒和自暴自弃,在逆境中他似乎活得更积极,更充实,更高洁。
啸泉为他心折得几乎要自惭形秽了,但他也隐隐有些不安——看起来菊生并不是那么地倚赖于他呵
!没有了他,菊生一样过得很好的样子。如果菊生不再需要他……啸泉的心里一阵着慌。别傻了,他不
恨你就该偷笑了。怎么可能还……他苦笑着提醒自己。
怕菊生突然回来,啸泉不敢多待,匆匆地收拾了一下离开了菊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