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我打算回严家一趟。”
严问晴也突然转了个话题,说完便戏谑地看着李青壑神色空白。
“严家那些人后天到。”她搬出正经的理由,“我明儿回去收拾收拾,预备待客。”
李青壑巴巴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严家祖宅到底偏些,离衙门有段距离。”严问晴正色,“你明儿还得到衙门点卯呢。”
李青壑气得脸都鼓了,闷着声不说话。
“好啦。”
严问晴忽然凑过来,往他面颊轻吻一下,看着他面上立刻蒸出红,笑吟吟道:“乖乖在家等我。”
李青壑原本想问为什么不带他。
这点距离, 他早起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左不过在严家待两天时间,只要能和晴娘在一块儿, 没什么麻烦的。
晴娘一个轻飘飘的吻, 便将他的一切疑惑打得溃散。
不带就不带吧。
虽然很想和晴娘一块宿在她从前的闺房, 也很担心那些老脸不要的家伙欺负了晴娘。
但晴娘不肯带他, 他也只好遵命。
“那今晚……”
自然上挑的眼尾不管怎么瞧人都带着一股子倨傲, 偏面对严问晴时总是微微耷拉着,于是原本精致到有些锋利的眉眼便显得笨拙又迟钝。
他惯会用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得寸进尺。
严问晴虽早有思量,但见他这作态起了坏心, 板着脸道:“到时候再说。”
“说什么?”李青壑执意要问。
一双凤眼快给他瞪成杏眼了。
严问晴盖住他的眼皮:“说你是个笨蛋。莫非你一点儿也不觉饥饿吗?”
平时放值回来, 总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今儿许是因为有了大突破, 着急向晴娘显摆, 倒是把吃饭这件大事暂且抛之脑后。
刨根问底的话被这桌子菜打断。
李青壑心不在焉, 拿筷子戳着碗里的米粒,目光时时往严问晴身上瞟。
他瞧见严问晴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后,对身旁的凝春耳语两句, 凝春似乎瞪了他一眼,随后趋步走出用餐的小花厅。
直到回主屋, 见今日清理过的竹榻还未铺好被褥。
李青壑脚步一顿,立马看向晴娘。
严问晴却恍若未觉,低声吩咐凝春准备澡豆巾帕与换洗衣物。
“晴娘!”
李青壑从后边揽住她的肩头, 脑袋凑过去侧着眼巴巴望向她:“今晚……我睡床吗?”
“那不就是你的床吗?”严问晴伸手贴着他的面颊,揉了揉,戏谑道,“怎么?又舍不得你的竹榻?”
“哪里舍不得。”李青壑也往她手上蹭, “我恨不得把它拖出去拆个干净。”
严问晴笑道:“你要把它拆了,日后惹我生气就只能睡侧房去。”
李青壑嘟囔着:“我才不会惹晴娘生气。晴娘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二话。”
说着话,他没忍住叼住晴娘的指节。
严问晴立马抽开手,拿手背轻拍了拍他管不住的嘴巴,嗔道:“那你现在去好好洗个澡。”
说完挣开他的怀抱自去。
刚才信誓旦旦说完“绝无二话”,李青壑磨了磨牙槽,乖乖往耳房去洗漱。
因领了职在外奔波累得一身风尘,他每日都要洗回澡的。
只是今日坐在浴桶里擦洗的时候脑筋一转,忽然想到方才晴娘说的话。
今晚……
不知道他脑海中闪过什么画面,脸立马比热气熏得更红,李青壑且心潮澎湃着,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苦恼片刻,手还是往水下搓。
洗干净点总不是错事。
待李青壑洗得干干净净,兴冲冲回到主屋时,见那张大床上整齐铺着两床被子,立马垮下脸来。
从前在这床上翻来覆去犹嫌施展不开的李小爷,头一回觉得自家这张床委实造得太大,若是只有三尺宽该有多好。
——三尺宽的床要睡两个人,恐怕只能叠着睡。
他怅惘的躺进被窝里。
严问晴洗漱好进到里屋时,瞧见的便是他双目无神平躺着的模样。
兴奋的情绪落了个空,只留下淡淡的惆怅。
严问晴轻笑一声。
听到动静的李青壑立马翻身,向她投去幽怨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她明知故问坐上床沿。
李青壑收了收脚,以防硌到她。
不过把脚往里收后,他才想到叫晴娘坐到也没什么不好,隔着一层被子硌不到哪儿去。
他盯着严问晴跪坐在里侧整理床铺。
然后慢慢蠕动过去。
“晴娘——”
严问晴抬脚,隔着被子抵在他的躯干,止住他往这边靠的动静:“昨儿都把我挤到床边,今天这么大张床,也没我个容身之处?”
李青壑闷声不语。
一双眼儿却悄然下瞟,直到严问晴收回脚,他才状似无意的撇开眼。
见晴娘钻进被子里,他又把脑袋凑过去,蹭着严问晴的鬓边,亲昵又暧昧。
“老实点。”
“唔。”
被晴娘推了回去,李青壑心里失落。
“还早,没什么睡意,晴娘咱们说会儿话吧。”
严问晴开口:“今天早上……”
“我困了。”
困了也没用。
严问晴扭头盯着他。
李青壑哼哼唧唧几声,终于耐不住这如有实质的目光,小声道:“今早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没睡醒,这、这其实不受控的。”
“拿我盖过的被子自……”严问晴抬起眼皮,盯着他的唇吐出后一个字,“……渎。也是不受控的?”
晴娘话说一半,他的心就漏跳一拍。
好半天,李青壑才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羞得无地自容:“我、不是、我,其实是半天下不去,我、我赶着应卯,就稍微借、借一下。”
倒也没见你着急赶去衙门。
明明在回过神后,用昨夜里新学的手法火速将被里拆下来,趁院里仆从不注意,抱着被里偷偷跑到耳房搓洗,这才彻底错过应卯的时辰。
……谁叫他不穿裤子。
本来是洗个里裤的事情,成了洗一整块被里,还要把被芯抱出去一通晾晒。
不过他微张着嘴仰头,汗珠子从绷紧的喉结旁滚下去,没入半敞的衣襟里,那模样也确实好看,叫人喉头发涩。
“还想借吗?”严问晴轻声问。
“……什么?”李青壑被更大的馅饼砸傻了,甚至都不敢思考这句话背后含义的可能性。
悉悉索索的细微声传来。
他感觉盖着的被子被掀起一角。
微弱的气流飘进来。
下一瞬。
“晴娘!”
严问晴噙着笑,眯眼道:“嘘,小点声,外边廊下有人守夜呢。”
她今早确实被吓到了。
但严问晴从来不是逃避的性子,也一向坚信越是恐惧就越要直面,更不能容忍有什么一定会朝夕相伴的东西可能脱离她的掌控。
经过一日的温习,严问晴现在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甚至自信能将李青壑这小子玩弄于股掌中。
正好今夜陪他好好消耗消耗精力,省得他这两天耐不住寂寞,跑严家去坏她事。
李青壑闷着不敢出声。
这是他自家,外边守夜的也是自己人。
偏他像个贼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不想?”严问晴挑眉。
一向庄严的面容在朦胧的夜色下竟有几分邪肆。
叫人更忍不住亲近。
当然是想的。可李青壑不好意思点头,便含含糊糊道:“……你轻点。”
严问晴轻笑一声:“遵命,夫君。”
“夫君”。
不过是床榻间的笑称,却叫李青壑思绪炸开,脑海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对上晴娘略显惊诧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怎么了。
“不……我……”他急忙拉住晴娘的手。
一触上去他却先吟叫起来,又忙不迭咬住唇,生怕泄出声响叫人察觉。
年轻人就是身强体健,眨眼工夫又重整旗鼓。
偏严问晴今日新学了不少知识,或往他耳边轻轻吹起,或故意拿指甲刮过,连着五六回,都没能撑多久,李青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汗津津的头发贴在面颊上,李青壑咬牙不肯歇,央着晴娘不放手,一定要证明自己一回。
严问晴只想消耗他的精力,没想一劳永逸。
她安抚道:“欲速则不达。你今日东奔西跑本就累着,正常得很。且好好歇两日,不要着急,以免伤了根基。”
现在的李青壑哪里听得进去?
他含着泪,声音里都带上几分急切的哭腔:“再试一试,晴娘,我真的可以的。”
严问晴知道他可以。
今天早上都快给被里蹭出一个洞。
也许正是因为早上来过一回,晚上才有些后继无力。
但现在,严问晴只怕真不小心揠苗了。
这可是李家的独苗。
她将李青壑湿淋淋的脑袋按在怀中,缓声安抚道:“没事的,别紧张。书上说男子紧张的时候早、早一点结束是正常的。放宽心。壑郎才十八呢,等休息好,你一定没问题的。”
听着耳边的平稳的心跳声,李青壑渐渐放松。
他问:“什么书?”
轮到严问晴紧张一下了。
她抿了抿唇,立刻反问:“难道你成婚前没有读过那些书吗?”
把李青壑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向不爱读书,当时只当这场婚事是假,自然不会读什么婚前的册子,更别提这种正经人家里备的都是些佶屈聱牙的东西,画册上的图也呆板木讷,李青壑就算无意间扫到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不过晴娘今日研习的册子与之不同。
当然,今夜过后,严问晴更加确信“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就那些所谓“保真”的册子,不仅画师失真,注录也是夸大其词。
严问晴躬行之后,发现虽然次数多了些,但也没有旁注说得那么长时间。
来去问答间,李青壑精力分散,终于不再执着证明自己。
他在晴娘怀中拱了拱,闷声道:“我去重新洗漱下。”
李青壑清洗完还把铺盖也一并换了,最后往香炉里丢了两枚静心凝神的香丸,驱散屋里那股多余的味道。
这番折腾下来,严问晴都困了,由着他拿浸过温水的帕子替自己细细擦手。
半梦半醒间,她感受指尖一片濡湿。
勉强睁开眼才发现李青壑捧着她的手,含住她的指尖轻轻拿犬齿研磨。
见晴娘盯着自己,他依依不舍地吐出来,用湿帕子重新擦过一遍。
……看来李青壑这破毛病无关欲.望,纯粹是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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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晴娘:小小处男,拿捏。
两天后的晴娘:……不兑!
第52章 善因得善果,真心换虚情 “正常,正常……
大约是昨日太过劳累, 李青壑居然老老实实平躺着在属于他的被子里睡了一宿。
直到严问晴起身的动静吵醒他,他才打着哈欠坐起。
顺手就搂住晴娘的腰,蹭了蹭, 声音含混不清:“唔不想恁起。”
严问晴也趁机揉了揉他这一头本就乱糟糟的青丝, 笑道:“再缺一次卯, 你手底下的捕快要造反了。”
“他们才不敢。”李青壑闭眼贴着严问晴的小腹, “晴娘你把我带上吧。”
严问晴不与他说笑了:“你我皆有各自的事情, 不要儿戏。”
“好吧。”李青壑失落的撒开手,抻了个懒腰后麻溜起身穿衣,看那精神头似乎已经把昨晚的亏空补回来了。
严问晴眯了眯眼。
她又正色道:“你老实守家, 休要溜去找我。严家那些老头子生怕我把祖宅当陪嫁带出去, 见着你难免猜忌。”
李青壑撇嘴应下。
他刚出门, 严问晴那边也收拾妥当, 乘马车往严家去。
李青壑刚到县衙画完卯, 周捕快拿着一叠纸过来,原是井匠那个案子收尾,井匠徒弟被判了死刑,要由地方县衙整理证据与笔录, 将案卷递交给州府,经由朝廷审核后下决处刑的时日。
高县令自然不可能费工夫写这玩意。
此案由李青壑一手破获, 他对其知之甚详,于情于理都应由他领头整理卷宗。
一听这卷宗是要到大理寺归案的,好出风头的李小爷一口应下, 提笔将自己如何慧眼破案发现蛛丝马迹、足智多谋诈出罪犯的供词云云,尽数写进卷宗里。
待他搁下笔,周捕快从旁瞄了一眼。
李小爷只顾自己写得忘情,这字迹实在丑得令人发指。
“可否许属下为你誊抄一份?”吃人嘴短, 周捕快说话很是客气。
李青壑把乌漆嘛黑的一刀纸递给了他。
又过了一阵,周捕快拿着张纸递到他面前,指着其中一个墨团问:“这是什么字?”
李青壑皱眉:“‘篱’啊,这你都不认识?”
周捕快:……
好歹算是衣食父母,忍忍吧。
李青壑探出头看周捕快写的字,又不是瞎子,当然辨得出好坏。
他摸了摸下颌:“你这字怎么写的?”
拿手写的呗。
周捕快没怼出口,淡声道:“慢慢练出来的。”
“有速成的法子没?”李青壑又问。
“要多快?”
“两天。”
周捕快不理会他,李青壑“啧”一声,也不再胡搅蛮缠,笑道:“晓得晓得,欲速则不达。”
他说完这话,神色忽然一凛。
人又凑到周捕快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个问题。
周捕快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
“……多长时间?”
李青壑目光躲闪:“一刻钟。”
都是衙门里办事的,哪里看不出心虚是什么模样?
周捕快没有戳破,只暗暗打量少年的虎背蜂腰,看着倒是健壮,没想到……
“喂!”李青壑阴下脸。
周捕快收回目光咳嗽两声:“正常,正常。寻常人也不过半刻钟。”
“真的?”李青壑狐疑。
周捕快反问:“我骗你作甚?”
有这么个有妇之夫佐证,李青壑暗暗放下心来。
且说李青壑向过来人问经验之谈的时候,严问晴终于与那位恳切求见的王家娘子碰面。
王禄体态纤长,亭亭玉立,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她见着严问晴很是激动。
“你见过我?”
王禄道:“没有当面见过,但我听出了严娘子的声音。”
严问晴垂眸不语。
王禄便压低了声音,将与严问晴如何有的交集全盘托出。
三年前,还不起赌债的王全将王禄抵卖给赌坊。
王禄当然不肯。
但赌坊的人自有他们的办法。
干这种勾当不能大张旗鼓,赌坊用捂住口鼻使人晕厥的药物,免得“人货”挣扎导致败露。
可王禄自幼身体强健,尚余一些意识。
她感受到自己经过一阵颠簸后被丢在地上,知道已经落入贼窝,恐再难有重归自由之日,想到家里患病的母亲心中涌起一股不甘。
如果有机会……
就在这时,王禄听到一名女子冷厉的声音。
“我警告过你,略卖良家是重罪。”
接着是男子戏谑的声音:“你跟我说没用。是她爹还不上债,嚷嚷着有个刚刚及笄的女儿可以抵债。我做这小本买卖,总有人欠债不还,我能怎么办?”
有人踢了她一脚:“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放人。”
沉着的声音说一不二。
好一阵沉默,男声妥协:“好吧。”
接着他讽刺道:“这丫头也是好命,遇上活菩萨出门了。”
王禄撑不住,后边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听得稀里糊涂的,只在模模糊糊间听见一声“走吧”,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破败的家中。
父不父,女则不女。
她举着菜刀质问弟弟究竟想要跟谁,又连拖带拽将烂醉如泥的王全丢出家门,在大闹一通后,日子终于勉强如她所愿的过下去。
只是王禄始终惦记着那位救了她的恩人。
那一天。
严家娘子的归宁日,乱哄哄闹作一团的时候,路过此地的王禄在所有声音里精确地捕捉到那一声“走吧”。
根据坊间传言,王禄推测严娘子背后一定和赌坊的户老板有关系,她想见恩人一面,又怕自己打搅到对方,只好在严家外不断徘徊,以期能望上一眼她的菩萨,即便对方或许根本不记得她。
直到昨日。
李家的少爷拦住她,询问她是否遭遇略卖,王禄知道这是她那个白痴爹干得好事,她强压下紧张的心跳。
安平县人尽皆知,李小爷是严娘子的夫婿。
可遭他盘问时,王禄察觉到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王禄不知他们夫妻关系如何,若是她承认差点被户自矜掳走,那接下去该怎么解释她如何脱困的呢?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有可能给严娘子带去麻烦,索性不要开口子。
于是她果断做出决定,坚称根本没有这回事。
随后王禄立刻求见严问晴,要提醒严娘子她的夫婿正在调查的事情恐怕会威胁到她。
终于,她见到了。
王禄说完,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她吸下鼻子,正色道:“请严娘子放心,这件事禄娘守口如瓶,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
严问晴问:“你手上还存着三年前的白契是吗?”
王禄点了点头。
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从王全身上搜出那可恨的卖女契书,没有官府加盖官印,也没有王禄的亲笔签名,这纸白契并不受具备效力。
王禄知道这更是一份罪证。
可她也知道自己告不动户自矜。
遂只将这张契书暗暗保存。
严问晴抬眸,漆黑的瞳子盯着王禄,像一个蛊惑人心的女妖:“想不想告他们?”
王禄觉得世上没有比这再动听的话了。
“想!”
她做梦都想把那老不死的东西送进监狱。
严问晴轻笑一声,朝她招了招手。
散值后,李青壑在衙门多待了会儿。
知道家里没有晴娘,回家的兴头也没了。
他本想约高元出来小酌几杯,但脑海中突然闪过晴娘要他好好守家的叮嘱,几次在外饮酒都惹出祸端,李青壑遂放弃这个念头,收拾收拾东西家去。
到家后时辰尚早。
没晴娘在侧,李青壑晚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平日里李小爷惯会自己找乐子,今儿不知怎么总打不起精神来。
倒在床铺里,闭眼埋头进晴娘昨日睡过的被子中,从冷透的被子里汲取到一点儿残余的幽香,李青壑终于拾起一点力气,爬起来预备做些正事。
比如练练字。
李青壑哪里看不出今日周捕快是嫌他字拿不出手?再想到昨日晴娘也叫他练练字,左右无事,遂去书房寻两幅字帖。
盖因昨夜太过热闹,那本画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严问晴今早忙着收拾回严家,竟将它忘在原处。
李青壑找了幅隶书的字,眼一瞟,留意到花花绿绿的书脊。
与幼时看的连环画有些像。
他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立马僵直在原地。
这就是晴娘昨夜说的画册吗?
李青壑搓了搓手指,又低头翻了一页。
晴娘昨夜提起过,他这是在补习婚前应该学的东西。
忐忑的心思稍安定下。
他草草翻过几页。
目光忽然落在一行字上。
……姓周的骗我!
李青壑阖上画册冷哼一声,将画册囫囵塞到怀中,丢下字帖溜回房去。
众所周知,李小爷虽不算目不识丁,也是出了名的不爱读书。
这是他头一回挑灯夜读。
竹茵作为他贴身的小厮看到如此稀罕的一幕,忍不住凑过去瞧,却被主子火速遮住双眼撵出房去。
勤学一晚后,李青壑方知自己先前的那些梦境多么贫瘠。
这玩意比他喝过最烈的酒后劲都大。
李青壑摩拳擦掌了一天,期待着明儿晴娘回来缠着她躬行一番。
然而这天傍晚,李青壑便碰上毁他好心情的不速之客。
李家二叔登门来访。
他会来早在李青壑预料之中。
先前便知晓在衙门里有人向他通风报信,李青壑心下排查出人选,特意对此人透露口风,而今见李二叔打上门来,便知自己猜疑的没错。
李青壑正待同他的好二叔斗回法,却见对方神情不似惶恐。
他看向自己时,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倨傲。
李青壑皱了皱眉。
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只听李二叔捻须笑道:“好侄儿,二叔记得你从前有个朋友,唤卜世友,你近来在打听他,是也不是?”
“你可知,自己遍寻不得的人,就被你的好妻子关在严家的祖宅里。”
卜世友, 被晴娘藏起来?
刹那间无数人名伴随着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涌入脑海——晴娘、望舒、卜世友、户自矜……
他咬住牙,抑制理不清的思绪,冲李二叔笑道:“二叔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严家那个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李二叔阴沉着说, “她早与赌坊的户自矜勾搭成奸, 图谋咱们的家业。什么严家老爷输掉祖产, 都是他们二人联手做的戏。卜世友因撞破二人的奸情, 被严问晴强逼着签下卖身契,此时就拘在严家。”
李青壑脑中轰然一声惊雷。
他缓缓眨了下眼。
“……有何凭证?”
李二叔见他犹不死心,冷笑道:“凭证就在严家祖宅。你以为那些严家人突然来访是为了什么?待他们搜出卜世友, 自然真相大白。”
李青壑拳头一紧。
在李二叔话出口的时候, 他想的不是什么做戏、奸情, 而是严家人针对晴娘而来, 她现在如何了……
李青壑压下各种说不清的情绪, 留出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要见晴娘!
只这一个念头,旁的都不去想!
李青壑神情渐渐镇定:“二叔饭点儿急着找我,只为了说这个呀。”
他的反应显然全出乎李二叔的预料。
“你……”
“这事我一早就知道了。”李青壑神态自若地说。
只是他心下涩然。
晴娘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呢?还在旁看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这样想来,他总也查不出个头绪, 或许就是晴娘暗中行事,幕后之人就在他身边, 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他自然如何都查不出来的。
还有户自矜。
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就算晴娘和户自矜真的相识,告诉他, 他也不会对此小题大做。
他不信晴娘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能看重户自矜这种人。
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住,维持面上的平静已然用光了李青壑所有的力气。
不过他的话还是令李二叔愕然不已。
“当真?”李二叔面露狐疑。
李青壑背过身去,声音如往常般明快:“晴娘一早回到严家, 预备迎接远客,辛苦操劳,谁料这些做长辈的竟在背后编排她。且不说严家到底有没有关着一个卜世友,就算她真的拘了此人,那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合该有此一劫。再说什么户自矜之流,怎配和晴娘相提并论?”
李二叔听他说这种胡话也是瞪大了眼。
“我看你真是被狐媚蛊惑!”
“二叔这是没理强词。你所说的话,都是未经实证的,一群冲着晴娘围堵上门,背地里说人坏话,好不害臊。”
李青壑说着,自己先被说动,心下安定几分。
二叔所言皆是无中生有,难道他宁肯相信这只技穷的黔驴跑来说的胡言乱语,也不肯相信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吗?
李青壑长出口气。
无论如何,他要听晴娘亲口与他说。
不待李二叔再开口,李青壑突然转身,目光如炬,似一把锐利的刀锋。
“上次二叔自己都说,咱们早八百年前就分了家。那我家的私事,也不劳二叔费心。”他道,“咱们还有另一桩案要算账。”
说着,李青壑令左右仆从将二叔拿下。
“你以次充好、强买强卖、逼杀客商,可都是人证物证具在。”少年的眸子里闪烁着凌厉的寒芒,“我为安平县捕头,且将你先作看押,以防畏罪潜逃。”
李二叔未想亲侄子真敢拿他。
他怒道:“李青壑!你小心叫潘娘伙同西门庆害死。一个独生子,连替你伸冤的人都没有!”
李青壑看似不以为意:“二叔,你瞧你侄子这一表人才的,哪里做得了武大?”
李二叔被押下去时,口中依旧怒骂不休。
李青壑只是站在阶下,屋脊上挂着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晚霞却已然从他微弯的脊背上滑落。
许久,听他涩声道:“……备马。”
“少爷?”竹茵疑惑,这天都快黑了,还备马做什么?
“叫你备马去!”
夕阳渐灭,暮色四合。
严家的老宅中灯火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拢在古朴的建筑上,在昏暗朦胧里悄然蔓延着阴鸷的毒汁。
几个年过半百的严家人借着出恭聚于假山旁。
“这赔钱货答得滴水不漏,咱们如何寻到由头搜人?”
“严问晴能暗中成事,这么多年不为人所知,自然是小心谨慎。”
“总不能白来一趟吧!”
“我已知会李家人,且等着咱们拿出证据,好休了这个小娼妇,由着咱们发落。”
“她严防死守,我们如何成事?”
“再怎么谨慎还不是漏了洞?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得到风声。”
“不如先斩后奏,将人找出来,再看她如何狡辩。”
“说的轻巧,你知道她将人藏在了哪里?”
好一通悉悉索索,犹如群鼠隐于暗处。
待得终于商量出个所以然后,又各自摆好族老长辈的架势,陆陆续续回到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