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
统共半个小时的路,黎可磨磨蹭蹭走了四十分钟,台阶转了个弯,旁边有个木头路牌上写了“上岩寺”几个字,再往上走,已经能看见一角屋檐。
是座寺庙。
石阶尽头是扇小院门,瓦檐乌黑,门上红漆已经斑驳,Lucky脑袋一拱,贺循伸手推开,已经迈步进去。
黎可跟着进了庙里。
不是景区那种崭新的、金碧辉煌的、香火气浓郁的庄严大寺。这座寺庙不大,布局松散得像个四合院,没有中轴线、石刻台阶和金身大佛,没看见香坛、功德箱,屋檐牌匾的彩绘已经脱落,门上贴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对联,墙角木刻的佛龛顶着绿绒绒的青苔。
几个佛殿屋檐古朴发朽,但又看得出来有修缮的痕迹,只是维持了历史的痕迹,参天古树枝叶阔大,随处可见的石塔和佛像都有种古朴宁静之美,四周种满花草,还有一缸睡莲,一猫一狗趴在台阶下睡觉。
黎可跟着贺循往前走。
她悄悄嘀咕了句:“这种地方拜佛一定很灵吧。”
贺循没听清:“嗯?”
黎可笑问:“贺先生,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讲不定这庙里就有个隐世高僧,她手里拎着的东西是什么偏方妙药,开光服用,就能让他眼睛复明。
或者,这种地方也很适合贺循,人生失望,遁入空门嘛。
还没等贺循回她,偏殿有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走出来,看着约莫六十来岁,手里握着扫帚,看见贺循,亲亲热热地喊:“贺先生,您来啦。”
“主持大师念完经,在后面厢房里写字。”老婆婆声音带着乡音,“您去厢房里找他喽。”
“谢谢周婆婆。”
Lucky熟门熟路地往厢房走,这边一排好几间平房,房子看起来是新盖的,水电空调都通,像是僧人平时起居的地方。
门敞开的那间,一眼能看见一位穿僧衣的老和尚坐在桌子前,脑袋光光,长眉雪白,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手里握着毛笔,在纸上挥墨写字。
屋子清简,墙上挂着墨字,架子上都是宣纸,老和尚的样子有点像龟仙人,但气质像这座寺庙,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贺循没叫主持也没叫大师,喊的是:“吴爷爷。”
主持大师认清了来人,脸徐徐笑成了花,也不喊施主,颤颤巍巍地喊:“小循,你来啦。”
原来是俗世关系。
“我给你搬椅子……我今天没事,写几个字。”
来了客,主持大师驼着腰起身,贺循温声制止:“爷爷您坐,我自己来。”黎可看这两人一个老态龙钟,一个行动不便,屋里唯一能干活的只有自己,把手里的东西一搁,抢先一步:“大师,您坐您坐,我来干。”
她把圈椅拉开,扯了扯贺循的袖子让他坐,看见旁边的大茶壶,又去倒茶。
贺循和主持大师说话,先摸过了那个礼品袋,温声道:“这套砚台和毛笔是外公以前用的,也是十几年前的旧物,后来一直搁在书房,如今家里没有人能用上,您写字的时候倒是可以一用。外公泉下有知,知道您用他的笔墨,肯定很高兴。”
“你外公年轻时候的字还是写的比我好。”主持大师豁达风趣,“他今天要是还在的话,我俩倒是可以比一比。”
贺循也笑。
“还有上次您说起家乡的一种腌酸菜,很多年没有吃过的味道,莼羹鲈脍,我就特意找人弄了一小坛,天气要热了,我怕您胃口不好,这种腌菜偶尔倒是可以尝一小口,您别顿顿吃,我也跟周婆婆说,隔一阵给您做一点。”
这两件东西,真是雅俗共赏,主持大师被皱纹包围的眼神透着慈祥:“你这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黎可把茶水端过去,俩人要聊天说话,贺循把 Lucky的导盲鞍解了,麻烦黎可带 Lucky出去玩。
刚刚还安静趴在贺循脚边的 Lucky解除了工作职务,抖抖尾巴,开始有了活泼劲,甚至不用黎可领着,自己一颠一颠地往外走。
早就有小狗朋友等着,刚才院子里睡觉的小土狗和小橘猫站在离厢房不远处,看见 Lucky的身影,两只小狗相互“汪”了一声,Lucky撒欢狂跑起来,缠着小土狗嬉闹起来。
“Lucky!”黎可在后面猛追。
“没事,不用追,让它们玩吧。”周婆婆在扫院子,“每次来它们都一起玩,朋友不见肯定会想,玩开心了才好。”
“它们经常见面吗?”黎可叉腰喘气。
“贺先生每个月都来咯。”
周婆婆说,“就是前门山路最近被土塌了,还没修好,车子也开不进来,他有两个月没来,这两只小狗也好久没见喽。”
黎可知道了。
人在叙旧,狗有狗友,她这拎东西的苦力就落了单。
她自己在庙里转了转,拜完那些菩萨佛像,出来后问周婆婆:“庙里没有人吗?”
“我们这个庙跟别的庙不一样,你别看庙小,也有好几百年历史。但我们这个庙不收凡人香火,重在修行,又藏在深山里,能有谁知道?”
“那和尚呢?”
“有主持大师,还有他两个弟子,一个转到其他庙去了,还剩一个这几天不在。不过庙里住着几个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这会儿都在后山,那边有泉水亭子可以坐着说话,还有菜园子。”
主持大师今年九十四岁了,在这庙里待了三十多年,周婆婆说这庙原先破败得不成样子,也是主持大师一点点弄起来的,现在住在庙里的这些人,主持大师年龄最大,周婆婆最年轻,她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专门给庙里做饭、打扫卫生。
算是同行了。
黎可找地方坐着,这寺庙信号也不好,手机一刷就卡,看着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再看贺循,仍是在那间厢房里呆着。
周婆婆在厨房做饭,黎可猜今天中午自己能吃顿斋饭,闲来无事,走去厨房帮忙。
斋饭不要钱,主食有米饭和早上熬的白粥,每餐有三四个蔬菜,一个菜汤,周婆婆说村里老人们要是在这吃住,蔬菜要自己种、被褥要自己带,生活日用和衣服庙里都有,定期也有药品发。
没香火,还能养孤老。
“庙里哪来的钱?政府拨款吗?”黎可问。
周婆婆抡勺:“贺先生呀,这修庙的钱、新盖的房子,都是他家出的钱,有时候贺先生也会拿主持大师的字出去卖,够用了。”
寺庙要打板吃饭,听见打板声陆陆续续有老人走进厨房,人来了五六个,看见厨房有新面孔,以为是新来的义工,稀罕又亲热地跟黎可打招呼。
黎可把菜碗端过去,有老人眼神不好,问:“小姑娘,你这头发怎么灰白灰白的啊?”
她戴着棒球帽,帽子下的发色是上次在淑女那染的烟熏灰,发梢有点灰白紫调,刚想说染的,一抬眼看见两人进来——贺循握着盲杖,老和尚拄着拐杖,也不知道谁搀着谁。
她笑嘻嘻道:“我这少白头呢,遗传的。”
吃饭的老人们纷纷跟主持和贺循行礼,看来都是认识的,两人搀扶着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黎可给他俩端饭,每人三个不锈钢碗,一个盛饭,一个盛菜,一个喝汤,餐具简陋,食材也简单。
周婆婆忙完了,自己端着碗出来吃饭,又喊黎可坐下,跟主持四人坐了一桌。
白塔坊的家里吃饭倒是讲究,这会贺循毫不介意跟人同桌吃饭,餐具只有筷子,黎可问他需不需要勺子,斋时止语,贺循垂眉敛目,默然摇了摇头,双手捧起了碗。
奇怪,陋室暗堂,光线惨淡,他这个样子也是好看的。
黎可心想,他该不会真有佛光吧?
吃完饭,周婆婆扯了下黎可的衣服:“小黎,你这衣服领子都洗松垮了,怎么不换一件。”
黎可穿了件宽松的斜肩黑T恤,在庙里有意把衣服领子正了正,笑道:“没事,穿习惯了。”
乡下婆婆,热情又淳朴,不知道她这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周婆婆揪着她的破牛仔裤:“还有这裤子,这都开线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不碍事不碍事。”黎可啼笑皆非,“刚才树枝刮的,回去我扔了,换一条就行。”
她躲着周婆婆过于热情的手,迎面正撞见拄着拐杖的主持,大师微微一笑,捻着手里的佛珠:“小居士有福相。”
福相?这话黎可是不信的,呵呵笑了声:“谢谢大师。”
主持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跟贺循结伴走了。
下午黎可无事,在树荫下坐了会,最后只能找 Lucky玩。
Lucky今天玩得格外尽兴,到处撒欢跑,等到下午三点,贺循终于说要走,把Lucky找回来,戴上导盲鞍,又变成一只乖乖的小狗。
主持大师送他们出了山门,周婆婆拎过来一大袋蔬菜瓜果,说是寺里自己种的,一点小小心意,让贺先生带回去吃尝尝。
黎可拎着那袋有机绿色蔬菜,跟着贺循下山。
上山磨蹭了会,下山黎可更磨蹭,贺循喊了几遍黎姐。
无人应答。
贺循眉棱紧皱,握紧盲杖,不知道要面对哪个方向:“黎姐??”
刚要让 Lucky去林中找人,黎可远远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偏离了石阶,在林子里摘野树莓,又问贺循:“贺先生,您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他淡声道。
黎可不慌不忙,她在庙里等了一天,这会让他等几分钟也无妨:“这些树莓都熟了,很甜的。我摘点给我儿子,他很爱吃。”
一人一狗站着,静静等她。
黎可摘了一兜树莓才慢悠悠回来,一行人往山下走,早上那位司机已经在原地等待,黎可上了车,眼睛一闭,开始睡得昏天暗地。
她是被贺循喊醒的,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车子已经驶进了市区,离白塔坊不远了,贺循道:“你今天不用再回白塔坊。司机先送你回家,你把地址告诉司机。”
黎可“哦”了声,想了想,打开手机,把地址发给了这位姓丁的聋人司机。
司机看见消息,比划了个“好”字,先把黎可送回去。
车子经过小区门口,黎可比划了个“停”,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下车就走。
过了几分钟,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拍了拍黎可的肩膀——刚才的司机。
司机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了她。
是周婆婆给的那袋蔬菜,还有她摘的野树莓。
司机一字一字地说:“贺先生,说,给你。”
黎可抱着手,挑了挑眉,看着司机手里的东西,勾着唇角笑了笑,接过袋子:“麻烦跟他说,谢谢!”
第11章 因为贺先生您信任我
那一大袋蔬菜瓜果吃不完,被关春梅分给了几个麻友,剩下的几乎都给小欧吃了。
养小孩真奇怪,牛奶可乐冰激凌,鸡翅红烧肉大米饭,红番茄黄彩椒紫茄子青丝瓜小白菜喂进肚子里,长出黑头发白皮肤红嘴唇,小胳膊小腿隔三差五就往上窜,幼时可爱,长大乖巧,像变魔术一样。
黎可不太会带孩子。
翻开小欧的病历本,处处都是黎可的罪证——给小欧吃太多糖,导致乳牙蛀了一排,牙疼到脸肿才戒掉;下雨天黎可带他去玩水,结果淋到发烧重感冒;陪他去游乐场玩,不小心被黎可一脚踹开,额头汩汩流血……
亲子关系也不太正常,比起母子来更像姐弟俩。黎可喜欢乱翻小欧的书包,吃掉小女生送给他的巧克力饼干,晚上散步回来走在巷子里,她突然装鬼吓他,还有经常霸占小欧的床,沉迷玩他的俄罗斯方块。
小欧在旁边做作业,搁在书桌上的手机有消息进来,瞥一眼,看见手机的动态屏保闪过黎可和狗狗的自拍照。
他知道这只狗的名字叫 Lucky,是一只导盲犬,也是黎可工作地方的狗狗,就在白塔坊。
小欧是班上学习小组的组长,黎可跟他讲过导盲犬的故事,两人还一起看过一部导盲犬的电影,从上岩寺回来,黎可还给他拍了导盲犬工作的照片,可以让他做小课题汇报。
做完作业,小欧想看黎可手机里的 Lucky。
黎可玩着俄罗斯方块,拍拍枕头,挪地方:“那你过来躺着。”
她手机里拍了 Lucky不少视频,乐于跟人分享:“我们一起看。”
两人躺着床上看手机里的 Lucky跑跑跳跳,咧着嘴筒子傻笑,小欧靠着黎可肩膀,小小声:“我同桌家里也养了只小狗,小小的好可爱。我也想养一只……”
黎可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你外婆养咱们俩个就够了,再养狗,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把我们赶出去。”
小欧“哦”了一声。
外婆老喊着说养他们很累很辛苦,真养狗的话,绝对会把他们赶出去睡马路的。
再说 Lucky。
照顾小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Lucky在上岩寺疯玩,不知道钻到哪儿蹭了一身草籽,回来后在家时不时打滚,贺循听见动静,伸手在 Lucky身上摸了摸,摸到了几粒干燥细小的草粒。
他叫黎可过来看看,黎可翻开 Lucky的肚皮,轻呼了一声:“真的很多草籽,全都蹭在肚子上了。”
“我还以为它冲我翻肚皮撒娇呢。”黎可笑道,拍拍 Lucky的爪子,“原来是痒啊。”
“我记得你说家里也养着狗。”贺循捻着草粒,轻轻撩着眼帘,抬了下眼睛,淡声道,“是什么品种的狗?”
冷不丁被这双漆黑无神的眼睛盯着,总有种被看穿的心虚——黎可自己都快忘了这茬,疑惑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啊”了一声,笑道:“是啊……我家,我家是只小土狗,挺乖挺安静的,平时我妈帮我养着,每天给点剩饭,也不用怎么照顾,小土狗挺省心的……”
她伸手去找梳子给 Lucky梳毛,贺循垂眼摸摸 Lucky的脑袋,不再说话。
黎可梳了半天的毛。
黏在表层面的草籽都被Lucky蹭掉了,剩下的都钻进了贴着皮肤的绒毛里,不好梳开,只能带去宠物店洗澡。
依旧是那位姓丁的聋人司机来接,但这回 Lucky没戴导盲鞍,只是套上了普通的狗绳,牵在黎可手里,她头一回出门遛狗,问贺循:“您不一起去吗?”
贺循起身去书房:“你可以单独带着 Lucky,它会很高兴。”
既然主人这么放心,黎可乐得领着 Lucky出门。
出外勤肯定比呆在工作岗位强,一人一狗开开心心地出门,Lucky不戴导盲鞍的时候活泼得跟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扑进了黎可怀里。
司机送去的宠物店 Lucky以前去过,店里有 Lucky的建档,还是VIP客户,店主热情地领着 Lucky去里间洗澡,又笑问黎可怎么贺先生没来。
“他也常来这?”黎可眉尖一挑。
“那倒不是。”老板笑笑,“贺先生隔几个月会带 Lucky做个洗护,有时候也来驱虫。”
但毕竟盲人和导盲犬少见,见一次就足够印象深刻。
宠物店装潢小资,店里还有咖啡和美甲,可以让黎可一边咖啡一边做美甲一边透过玻璃橱窗观赏 Lucky洗澡,关键是,羊毛出在狗身上,这些都免费。
Lucky洗吹美容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结束,黎可把能享受的服务都享受了一遍,最后带着 Lucky回家。
做晚饭的时候她心情极佳,甚至哼起了歌,往狗饭里多放了半块牛排。
贺循下楼的时候她甚至还没下班,正在厨房擦料理台,轻快地唱一首经典老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唱得随便,但嗓音的确好听。
即便贺循眼瞎也能听出她的心情愉快,听见她笑眯眯地喊了句贺先生。
他去岛台洗手:“你很高兴?”
“能为贺先生工作,我当然高兴。”她整理岛台上的物品,开心笑道,“每天来上班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今天说得过于愉快真心,谎话听起来也格外顺滑,以至于贺循回了她,语气有种极淡然的气定神闲:“因为今天出门带Lucky洗澡?”
“不。”她脑子转得快,真心实意地道,“因为贺先生您信任我。”
贺循低着头,再搓揉手指的泡沫,淡淡回话:“你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吗?——会因为信任而高兴。”
“我上次跟您讲过实话的。我的资料和基本情况您都知道,没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她双手撑在岛台另一侧,看着他,笑道,“只是贺先生您不容易信任人,所以我很高兴您的信任。”
她语气真诚带笑,博人好感。
贺循愣了下,而后抽出纸巾擦手,顿了顿,淡声道:“如果我不信任人的话,我不会放任一个陌生人在家工作。我在明,人在暗,想做都什么都很容易。信任,是盲人生活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黎可捧他:“我学历低,连大学都没念过,但您读过很多书,懂的东西肯定比我多,我记得有句话叫心如明镜,您眼睛看不见,心肯定能知道。”
贺循没再说话。
假如贺循看得见的话,不仅能看见她朝着 Lucky抛了个眉眼,还顺便把这个 wink 抛给了自己。
黎可忙完了,跟贺循和 Lucky说拜拜:“我下班了。明天见,贺先生。”
人已经走了,脚步声和阖上大门的声响渐渐远去,夕阳洒在北向厨房和餐厅的热度,好像还残留着那种愉快的意志。
这个人的意志总是很明显,明显到让人轻易察觉。
贺循坐下来吃晚饭,把盘子里的水晶虾饺挟进嘴里,慢条斯理跟 Lucky说话:“她说话很聪明。”
Lucky吨吨吨地喝橙汁兑水,毫不在意贺循说什么。
白塔坊的日子照常过,事多黎可嫌烦,事少她又开心,习惯了其实也还过得去。
贺循习惯这种清净无声的日子。
那天他手机响动的次数超出了往日,黎可在整理花园的时候听见他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不是曹小姐,应该是贺循的朋友。
这通电话的目的,是想邀请贺循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贺循,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我和梦茹都很期待你能出席婚礼,其实我也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大家聚聚,坐下来好好聊聊……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十几个小时待在一起,加班开会说话到嗓子冒烟……真的,我派司机开车去接你,如果婚礼上没有你的话,对我和梦茹都是遗憾……”
“你俩打打闹闹这么多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贺循声音清缓,唇角是极温和的笑意,“恭喜,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只是你们婚礼人多事杂,双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要照顾,我知道你和梦茹肯定忙不过来……我来,你肯定要分心照顾我,到时候大家见面,少不了大喝一顿,万一再抱头痛哭,岂不是坏了结婚的好气氛。”
他温声拒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的心意和祝福肯定不能缺席……至于婚礼现场……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到时候还要额外安排人手照顾我……之帆,抱歉,也许等我下次回去,我们可以好好聚聚……”
电话聊了很久,对方似乎极力想请贺循出席,只是劝不动,最后略带惆怅地挂了电话。
后来又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不同朋友,但彼此都认识交好,都是来跟贺循商量要不要一起参加婚礼,也许都是想借着喜事,见见许久不曾露面的贺循。
贺循依旧说抱歉。
既然是好友结婚,换别人天南海北都要亲自赶去送祝福,他却不近人情,宁愿坐在家里晒太阳。
黎可在旁边嘀咕:“出门玩不好吗?”
贺循仿若未闻——电话挂断之后,他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不知是陷入了回忆,还是陷入了沉思。
黎可也有事要跟他说。
她要跟贺循请个假:“明天下午我想请一会假。我儿子学校开家长会。”
贺循心不在焉地说好。
“下午一点的家长会。”她说,“我做完午饭就走,家长会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再赶回来,不耽误做晚饭,这样行吗?”
离得近,中途出去一趟,这样也不算扣工资。
“可以。”
他坐在蔷薇花架下,面容冷清,静静闭上了眼睛。
白塔小学的家长会安排在期中考试之后,从高年级到低年级依次安排,二年级的时间稍稍有些晚了,过了这个春夏,小欧就要结束二年级生活,后面就要放暑假了。
黎可做完午饭,拎着个小旅行包去了一楼客房的浴室。
自打上次书房晒书之后,黎可就带了套沐浴品和衣服塞在客房,以防下班后要去见朋友或者做其他事情,可以洗个澡、换身衣服出门。
半个小时后她已经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黎可换了条衬衫长裙。
开家长会不能穿得太高调,当然也不要穿得随意,要看起来不好欺负,也不能离经叛道,作为学霸儿子的妈妈,最好是知书达理有内涵,还能给儿子撑腰。
她先戴的是假发。
时髦烟熏灰变成了浓密黑长直,镜子里怎么看怎么温婉,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掏出珍珠耳环戴上,快速化了个淡妆,再喷点淡香水,看看时间,现在出门正好赶得上。
Lucky看见黎可,小狗也明显呆了呆,歪起脑袋打量她,再迟疑地过来围着她绕了两圈,再闻闻她身上的气味——平时黎可全素颜,穿着随便,这种样子和香味Lucky第一次见。
贺循正要上楼,黎可经过,跟他打招呼:“贺先生,我下午去开家长会。”
贺循听见她的脚步声:“需要的话,可以打电话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黎可笑道:“不用了。不远,就在白塔小学,我走过去就行。”
白塔小学,贺循外公执教的学校,也是他的母校。贺循问:“你儿子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我儿子念二年级。”
黎可咬住舌尖。她三十八岁,有个念二年级的儿子,算起来三十岁才生孩子,是不是有些太晚,Lucky还缠在脚边,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香水喷得太重,讪讪解释:“我身上一股油烟味,特意去客房洗了个澡,稍微收拾了一下,还喷了点我表妹给的香水……我模样不好看……眼睛小,脸上都是斑,年纪也大了,生孩子又晚,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好,班上都是年轻妈妈,就怕给孩子丢脸……”
贺循知道——奕欢奕乐两个孩子念国际幼儿园,贺菲每次去参加学校活动,都要提前做准备,逛街买衣服买鞋买包,再去美容院做脸,最后容光焕发地去艳压同班的妈妈们。
但他并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当然也不需要知道,淡声道:“你去忙吧,别耽误了时间。”
黎可笑着说好,甩着名牌包包,踩着高跟鞋出了门。
家长会开到下午三点半结束。
小欧从班主任手里领了好几张奖状和奖章,还有文具和笔记本的奖励,黎可沾了他的光,也走上讲台当了一回优秀家长。
风水轮流转。
谁能想到,黎可这辈子被老师夸奖都是因为小欧,时光倒退十几年,她还是个站在讲台被老师批评的问题学生。
小欧,小欧是最好的礼物。不仅遗传了父母的外貌,还突破了两个学渣的智商,从小黎可把他当洋娃娃玩,可小欧更喜欢坐在玩具堆里翻着书本看,在学习这件事,从没让黎可操心过。
母子俩出了校门,黎可拍拍小欧的脑袋:“你自己回家哦?”
小欧背着书包:“那你呢?”
“我还要回白塔坊。”黎可心情愉快,看看手机时间,“我五点半下班,只是腾空出来开家长会。你回家找外婆,让她带你去超市好不好?想买什么就买,就说是我说的,今天特别奖励你。”
小欧乖乖“哦”了声,转身回家,磨磨蹭蹭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黎可:“我不能跟你去白塔坊吗?”
黎可摇头:“不行。”
“我可以等你下班再一起回家。”
“小欧,你不想回家吗?”
小欧抿唇:“我不想要奖励,我想跟你去白塔坊。”
“可是我在别人家里工作。”黎可抱着手,“不能带你去。”
“你以前去上班,不也经常把我带到店里玩吗?你去当礼仪小姐,还带我去酒店,把我偷偷藏在窗帘后面看节目、吃东西。”小欧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仰起头,难得央求,“真的不行吗?我也想去看看 Lucky,我从没见过导盲犬呢。”
黎可瞅他两眼,问他:“真想看?”
小欧认真点头。
黎可努努嘴,想了想,再看着小欧——她总是很难拒绝他的要求。
“那个叔叔很凶的。只能偷偷给你看五分钟。”她伸出食指,跟小欧讲条件,“你想去的话,要乖乖听我的话。不许随便走动,不许说话,不能发出声音。”
小欧眼睛发亮,猛点头:“好!我保证。”
“走吧。”黎可抬抬下巴,无奈叹气,“你这个小屁孩。”
她揽着小欧朝白塔坊走去。
三拐两拐,更深处更安静的巷子里,门口的老仙人掌簇簇如树,黎可输密码打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进来吧。”
小欧迈步进去,大门在身后轻轻阖上,黎可把他拉到平时暂放快递包裹的位置,悄声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小欧点头。
黎可甩甩头发,穿过花园,迈进了了家里。
小欧背着书包靠墙站,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漂亮花园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被花草围绕的小楼很幽静,黎可一直没出来,他独自站着,心里有点好奇,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过了会,黎可从屋里出来,她换了早上的衣服,摘了假发,随手把头发挽起来:“那个叔叔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