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循坐在屋檐下的藤椅。
雨后空气湿润又洁净,晚风清凉,不知道现在天色如何,花园里应该是一片狼藉,能闻到草木青涩浓郁的气息。
几分钟之后,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风哗哗地刮过花园,滴答滴答滴答,雨又淅淅沥沥地下。
他伸出了手。
有冰凉沉甸甸的雨滴掉落在手心。
上次从上岩寺回来,车子在中途停了下,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家离白塔坊不远,大概在某个街区的一片老住宅里。
她应该还在路上。
白茫茫的雨帘,一切都是模糊迷蒙的,混乱的颜色里应该有一个人影,贺循不知道这个人影到底是什么样,但知道这个人在雨里奔跑,应该不会躲在屋檐下,也许表情还是高兴的,带着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自由散漫,灵魂也好,心也罢。
就像这雨一样。
雨后的花园鲜艳欲滴,满地狼藉。
早上 Lucky在后院发现一个掉在地面的鸟窝和两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乐滋滋地拉着贺循的袖子去“看”,贺循不让它碰,让园丁来处理。等黎可来上班,Lucky又拽着她献宝,受到了黎可猛烈贴心的夸奖。
园丁过来整理花园的折枝落叶,把鸟窝放回树枝,用绳子绑着加固,再把两只雏鸟放回窝里,洒了点小米喂食。
小鸟爸妈在树上叽叽喳喳,黎可把厨房的活扔下,搂着 Lucky在树下凑热闹。
只剩贺循独坐在二楼露台。
园丁是个哑巴老头,头发花白,年龄挺大,洗手喝水的时候跟黎可比划,说自己什么活都会干,种菜栽树绿化搞园艺干了三十几年,养大了两个孩子,提起贺循时竖起了大拇指,说贺先生找他来干活,人很好,工钱给的很大方,临走时还给了黎可一大把嫩竹笋,比划着说昨天下暴雨长了很多竹笋,做菜很好吃。
黎可跟这个小老头咿咿呀呀扯了半天,把人送出门,抱着那一大堆竹笋,坐在院子里剥笋壳。
她一边剥一边皱眉。
小笋尖细嫩可爱,剥起来才知道有多麻烦,黎可这辈子最烦干家务,以前十指尖尖,美甲长得能挠人,现在每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一天抹十遍护手霜。
钱难赚,屎难吃。
小老头一番心意,她也不能把这些竹笋扔了。
再抬头瞅瞅坐在露台的男人,白衣黑裤,翩然俊雅,云淡风轻,岁月静好。
“贺先生。”她腻腻地笑起来。
“您要不要下来坐会?我给您泡花茶。”黎可仰头叉腰,“刚才园丁大爷比划着说了很多您的事情,下来聊聊天吧!”
贺循在听音频资料,听见黎可喊他,就在黎可以为他压根不会搭理自己之际,扶着栏杆从露台走下来。
不知道受什么驱使——贺循有种直觉,“聊天”的字眼很违和,他也不应该下来,至少不应该在这个保姆的要求下回应她,只是……雨后的天气很好,空气清新,刚才花园的动静也很热闹,耳边绵绵不绝的变形音频也会单调聒噪。
黎可看他往下走,眼睛发亮,殷勤地摆好椅子,泡了花茶。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定、喝茶。
两人一起坐在蔷薇花架下。
黎可剥着笋,闲话家常:“园丁大爷给了好多小竹笋。说是昨天下雨,竹林里猛长了很多笋,他掰了一个早上,说送给您尝尝。”
她好声好气跟他商量:“中午可以换个菜吗?这种小嫩笋不及时吃就坏掉了,中午咱们吃笋尖炒肉吧,明天还可以吃一顿竹笋煲鸡汤。”
语气里的“咱们”,俨然很亲近的关系。
贺循面色柔和,温声说:“好。”
黎可把几根竹笋塞他手里:“你摸摸,这种小竹笋像毛笔一样细细长长,颜色也好看,嫩黄淡青,笋壳也很软,像宣纸一样。您要不要剥剥看?很好玩的。”
手里的笋,轻轻摩挲,细凉光滑,笋壳一片片剥下,手感柔软,捏在手里像在把玩。
贺循的手指代替眼睛触摸过很多东西,指纹之下,这是和身边物品不一样的触感,触觉和嗅觉交织在一起,脆嫩清新的小竹笋就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
他停住动作,淡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剥竹笋?”
黎可露出他看不见的促狭微笑,诧异道:“没有啊……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您看不见……园丁大爷两只手皱得跟树皮一样,手指头都裂开了,可他每次来都把花园收拾得干干净净,花草树木都修剪得很漂亮,没有落叶也没有杂草。”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会用树枝在地上写简单的字,用力比划让别人懂他的意思。大爷说你对他很好,工资给的也很多,他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感谢您,只能好好干活,这些竹笋也是大爷特意带过来。您看不见,他没办法跟您说,也不会用手机打字,让我转告您,说很谢谢您。”
她哄人的语气格外真诚:“我只是想让您感受到大爷的心意。亲手接纳别人的好意,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您说是不是?”
贺循闭眼沉气——不管是什么,他都认了。
时间如何过都是虚度,也无所谓具体做什么,贺循这辈子第一次剥竹笋就是此刻,修长冷白的手指一层层剥开笋衣,触到柔软鲜嫩的笋芯。
黎可看着他笑。
她笑得长久,看的时间的也久。
贺循垂眼、低睫,冷脸:“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黎可抿唇,把剥好的竹笋扔进洗菜篮,问他:“那个……我就是想说,您是不是特意挑的园丁和司机?就是……他们有稳定的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家庭。”
男人眉眼低垂时有种静谧的雅致,半晌后,平静解释:“不是。”
“我外婆以前很喜欢种花,有一年她的花怎么都养不好,找了这个园丁过来看看,后来我外婆每年栽花时候都会请他来帮忙,一直到我外婆去世。后来……我让曹小姐找他回来打理花园。”
并没有特意去筛选,但如果遇上,贺循更愿意给那些人生更艰难的人提供一份工作。
健全人的生活虽然同样烦恼,但身体大抵轻松愉快,以前贺循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有过亿的残疾群体,国内残疾人就占了几千万,这数以千万的残疾人士都在哪儿?以什么为生?等到失明之后,他也终于清楚,绝大部分都无声无息地困在某个角落,像远离大海的水洼在烈日下等着干涸。
黎可笑道:“您都离开潞白十几年,还记得园丁大爷,回来之后还特意找他回来。”
贺循淡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离开潞白十几年?”
黎可笑起来,“那个叫何胜的小伙子说的呀,他说您以前就在潞白市生活,现在回老家定居,何况家里摆着您和您外公外婆的照片,那应该是您念中学的时候吧。”
十四年过去了。
贺循八岁来到潞白市,十四岁转学离开,外公外婆去世时说把房子留给他,等到他二十四岁失明,二十八岁突然萌生了要回来的想法。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注定了一样。
黎可看他陷入沉思,适时吹起彩虹屁:“您人真好。我和园丁大爷都觉得您是个很好的老板,宽容善良又有爱心。有您这样的老板真是太开心了。”
“是吗?”他用平静语气质疑,“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
音调坚定无比。
这语气和情绪让人觉得,不久之后对她的解雇……会不会太过苛刻?
贺循脸上有不动声色的冷清,睫毛遮挡眼睑落下淡淡阴影,慢条斯理道:“说话不要太早下定论,人也经常会有错觉。”
黎可笑说:“我的感觉很准的。”
贺循垂眼,扔下手中的竹笋,起身回了露台。
黎可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中午吃的竹笋炒肉实在是太嫩太脆,以至于黎可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跟贺循提议:“电子菜谱里都没有竹笋这种食材,可不可以加进去?”
厨房的食谱据说是营养师制定,每周菜单不同,中餐西餐都有,但每个月的菜谱都基本重复,按季节时令略有调整,生鲜公司再按菜单配备食材配送,是非常专业化的食品产业链。
贺循不理她——何必为一盘笋尖炒肉增加工作量。
剩余小笋放进冰箱,还剩一小把没有剥完的竹笋,黎可手指疼,问贺循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她儿子也很喜欢吃。
贺循想起上次去上岩寺她摘野树莓,宽容大度:“可以。”
晚上小欧吃的也是竹笋炒肉,不过是关春梅做的,黎可撑着脸颊,懒散看他吃饭:“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说要吃竹子饭?”
小欧点点头。
黎可养孩子全凭玩心,以前看见竹子跟小欧讲这个东西可以吃,小竹笋可以炒菜,竹荪可以煲汤,竹竿可以做竹筒饭,小欧瞪大眼睛听她讲完,唇角口水就往下淌,黎可一样样都买给他尝。
小欧都记得,每次吃他既担心又喜欢,因为黎可说竹子会在他肚子里长大,补充道:“你还骗我和徐叔叔喝竹筒酒,把徐叔叔喝醉了。”
童言童语,脱口而出,黎可还没怎么反应,小欧自己咬住唇,往嘴里大塞几口饭。
黎可笑了下:“你还记得他呢?”
小欧眼神躲躲闪闪,轻声道:“嗯。”
“都好几年没见面,可以忘记他了。”黎可不以为意,拍拍他的小脑袋,“你这小脑袋里不要记那么多东西。”
小欧乖乖说好。
过了会,小欧看黎可笑眯眯的神色,摇摇她的手指,吞吞吐吐:“我可不可以去看 Lucky?”
黎可瞅着他:“想跟 Lucky玩了?”
小欧点头。
“真的想去?”
“嗯!”
黎可说好:“你什么时候想来,放学后自己来白塔坊找我。”
小欧是周五去的。
周五下午放学早,他做完值日,再上完篮球课,自己背着书包去白塔坊,黎可跟他约好了时间,会等着他来。
走进巷子深处,那扇暗红色的门还没打开,小欧没有摁门铃,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仙人掌旁,撑着下巴看那丛尖刺遍布的老仙人掌。
过了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黎可探出了脑袋,招招手:“小欧。”
小欧被黎可揽进了家里。
仍是上次见过的漂亮花园,还坐在上次坐的地方,小欧拿出了自己的作业,作业写到一半,Lucky从屋子里出来,小狗眼睛发亮,直奔过来,兴高采烈地围着小欧转。
黎可让他们小小声,不要发出声响,她在屋里忙家务,时不时会出来看。
下午阳光斜照明晃晃,绿叶葳蕤,草间花藏,小欧和 Lucky坐在角落玩游戏,像幽会的小伙伴,捂着嘴巴悄悄偷笑,摸小狗的肚皮和脑袋,把书包里能用的东西都翻出来,握手划拳拔河捉迷藏玩跳绳。
黎可倚门看两眼,抱着手,眼里带着笑,小声念一句:“小呆狗和小屁孩。”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贺循一般都呆在书房,看不见听不见也就算了。
时间到了,黎可过来把 Lucky带走,竖起手指在嘴唇“嘘”了下,跟小欧说:“待会不管有没有人出来,不管那个人在哪里,离你有多近,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乖乖坐着就行,他眼睛看不见,不会知道你在这里。”
小欧认真点头。
“走吧, Lucky。”黎可把 Lucky带回书房,“你已经玩了很久哦。”
小欧独自坐在花园,继续完成剩下的作业。
过了一会,小欧听见二楼露台有声音,抬眼偷偷瞟,原来有人出来——是一个年轻叔叔带着 Lucky在露台休息,他把水杯搁在栏杆上,模样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只是一直垂着眼睛,样子很温和,神情却有点冷淡,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用手拍拍 Lucky脑袋。
小欧心里突然有点紧张。
小时候黎可会带他去酒店或者会场,把他藏在后台或者角落,但那时候人很多,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他,可是这个叔叔刚才把脸转过来,面对花园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就是看着他,小欧差点把脑袋都缩进脖子里,再看见黎可站在叔叔身旁,朝他挤挤眼睛,做了个笑脸。
黎可挑眉,抬手在半空中拍了拍,做嘴型,意思是安慰小欧:“没事的。”
小欧点点头,镇定地坐着。
几分钟之后,年轻叔叔带着 Lucky回了屋里,黎可也跟着进去了,小欧轻轻地舒了口气,埋头做作业。
只是小欧没想到,等他做完作业,这个叔叔又带着 Lucky在露台出现,站了会,突然沿着露台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坐到了花架下的藤椅,轻声训斥活泼乱蹦的 Lucky:“Lucky,坐下。”
lucky乖乖趴在主人脚边,水汪汪的眼睛一会看看主人,一会看看新朋友。
黎可没有出来。
小欧坐得笔直,一动不敢动,把自己当木头人,心里默念这是盲人叔叔。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叔叔依然静静地坐在藤椅,白皙冷漠的面容一直面对着小欧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眼睛偶尔会撩起,若有若无地扫过花园,偶尔定定地凝视着某个地方,气势有点吓人。
而且小欧总觉得,这个叔叔的眼睛能看见他,叔叔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而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小欧心里越来越紧张,眼睛悄悄地往屋里瞟,不知道黎可什么时候出来,心里已经在焦灼地喊妈妈。
贺循起身。
他带着 Lucky迈步往露台的方向去,看样子是想上楼。
小欧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道叔叔的脚步一顿,突然折身回来,手指拂过花枝,最后停在了距离小欧几步之遥,那双好看又沉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欧看。
小欧瞪大眼睛,吓得连呼吸都快停住。
小孩子一唬就破功,手指发颤,忍不住想说话,更想呼吸,又不敢,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十秒之后,贺循的眼角比薄唇更早有了笑意,他的笑意很淡,像花园的斜阳和绿叶交织的光影,问:“能呼吸吗?”
小欧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小胸脯小肩膀都在用力按捺,最后实在要憋死了,松开手,张着嘴巴大喘气,呼吸声哼哧哼哧。
Lucky蹭着小欧的腿安抚他。
贺循等他顺完气,声音发凉:“你叫什么名字?”
“黎欧。”
小欧站起来,耷拉着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嗓音怯怯,“叔叔……我叫黎欧,黎明的黎,欧阳的欧。”
他跟母姓。
“几岁了?”
“七岁。”
“你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
“几年级了?”
“二年级。”
贺循轻轻“嗯”了一声,语气缓下来:“你们的教室还在那幢有爬山虎的小楼里吗?旁边有一棵年龄很老的银杏树。”
“有很老的银杏树,但银杏树旁边是藏书馆……没有爬山虎,我们的教室都是很新很漂亮的楼房。”
贺循点点头,温声问他:“你上次来过这里?跟 Lucky玩过?”
小欧搓搓手心的汗,像做错事:“对……”
贺循薄唇微抿,眼色幽暗,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欧觉得这个叔叔的表情有点让人害怕,嗫嚅道:“叔叔,你别怪我妈妈……是我缠着她让她带我进来的,我就是想跟 Lucky玩,妈妈说 Lucky不出门,没有办法在外面跟它见面,我只能来这里找它。”
他仰着头:“你别凶我妈妈行吗?我妈妈不喜欢别人骂她。”
贺循莫名蹙眉,问:“你喜欢 Lucky?”
“嗯。”小欧点头,“妈妈说它是很厉害的导盲犬,我从来没有见过导盲犬。”
贺循不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回蔷薇花架下,他不出声,手足无措的小欧站在原地罚站,垂着手,和眼皮子底下的 Lucky大眼瞪小眼。
直到黎可从家里出来。
黎可看见坐在花园里的贺循和耷拉着脑袋的小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骂了声“靠”。
这个男人居然狡猾……他刚才说不要进书房打搅他,让她去整理衣帽间,结果转眼就坐在花园质问小孩。
“小欧。”
黎可走过去。
贺循第一次听见她语气冷静直白:“贺先生,你别怪小孩子,是我带他进来的。”
黎可揉揉小欧的脑袋,又搂着他的肩膀,明显是护犊:“小欧,没事的,别害怕。都是我不好……”
总算有个正经母亲的调性。
贺循听她柔声安抚孩子,心平气和,“我没有怪谁。”
语气顿了顿,他又说,“Lucky也需要朋友。”
Lucky欢快地摇着尾巴,应和似的“汪”了声。
“黎欧小朋友。”他表情淡淡,但嗓音温和,还带着少许宽容和骄傲,“放学后你可以来找 Lucky玩,白塔小学离这里很近,也是我的母校,我外公以前是白塔小学的校长,他很喜欢小朋友。”
黎可抬头看他。
这人坐在盎然绿意中,眉眼间也沾了抹鲜红淡绿的生趣,神色又闲淡,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拍拍小欧的肩膀:“去谢谢叔叔吧,叔叔人很好,不会计较的。”
至于跟谁计较,黎可没说。
小欧走到贺循面前,乖巧道:“谢谢叔叔,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小男孩,有清澈柔软的声音和性格——跟他的妈妈不一样。
是单亲妈妈吗?
散漫狡猾的单亲妈妈和爱打麻将的外婆怎么会养出这种小孩。
黎可去厨房做晚饭,小欧和 Lucky在玩猜谜的游戏,小欧把玩具藏在手里,让 Lucky猜藏在哪只手:“Lucky, Guess right or left? It's a gift.”
贺循坐在花园,静静地听。
小时候的奕欢奕乐也这样跟他玩游戏。
五点半做完晚饭,黎可要带着小欧回家,一大一小都跟贺循和 Lucky说拜拜。
一路往家走,母子俩都莫名有点安静。
小欧突然说:“我真的觉得贺叔叔的眼睛能看见。”
“他看不见。”黎可很笃定。
小欧又想了想:“其实贺叔叔一点都不凶。”
她搭着小欧肩膀,有点累了,也随口胡诌:“凶不凶见一次怎么能知道?善于伪装的坏人看着都很善良,平时温顺的人背后也会残暴,永远都不要轻易给人下定论,要用心看才知道。”
“所以贺叔叔也是用心才看见我的吗?”小欧仰头,惊诧描述,“他坐在花园里看着我,然后朝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那么大的花园,他怎么知道我就在那里?”
黎可忍不住笑,摸着小欧的脸:“因为你实在太嫩啦!”
小欧每周都会来找 Lucky玩。
白塔小学四点半放学,小欧自己走到白塔坊,先做二十分钟的作业,再跟 Lucky玩半个小时,正好五点半跟黎可一起下班回家。
贺循允许他来找 Lucky,没有说明其他,小欧就只呆在花园,不靠近家里。
黎可时不时会出来看看孩子和狗。
贺循也会坐在露台或者蔷薇花架下听他们玩,小孩子的体力接近无穷,半个小时跑跑跳跳追来赶去不带喘气,玩完之后 Lucky风卷残云地吃晚饭,有时候睡前贺循再带它去河边散步,回来后 Lucky立马倒在狗窝呼呼大睡。
这事,小欧和 Lucky都多了个玩伴,黎可也开心,贺循虽然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小欧喊他贺叔叔跟他说话,他回应的语气比对黎可礼貌许多,简直称得上是温和可亲。
黎可忍不住在他背后偷偷翻白眼。
就是说,都是姓黎,凭什么区别对待?
不过,瞒着雇主偷偷带人进来这事,贺循也的确没有跟黎可计较。
只是那天黎可在整理书房。
她擦拭书桌,顺手把摞在桌角的几本书塞回书架,突然反应过来,问贺循:“您看书?这些书您怎么看呢?”
贺循放下手机,冷声道:“用耳朵听。”
书只是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贺循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书,但他喜欢书页的气味和翻动的触感,手机朗读封面,感兴趣的书,可以找到电子版的音频,也能一本本听完,打发无聊时间。
黎可翻两页:“这本书我也看过。”
这些都是贺循外公的藏书,贺循拿的几本都是哲学读物,黎可把书放回书架,很嫌弃:“我以前在售楼处上班,样板间有很多书,全是空纸壳,也不让玩手机,好不容易找到本真书打发时间,可这书也太难看了,虽然每个字都认识,却跟天书一样,一看就打瞌睡。”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对普通人来说,读起来真的有难度。
贺循没提书,却意外地问她:“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这些年黎可上过的班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酒店、饭店、网吧、游戏厅,超市商场,卖房卖车卖酒卖卡推销员……还有,家政保姆。”她看着他笑,“太多了,数不清。”
她找工作很容易,工作做长久很难。
贺循神情和语气都淡,仿佛只是随口提起:“频繁更换工作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只要她开口说话,他常会忘记她的年龄并不算太年轻,“……精力和阅历趋于平稳的成年人。”
黎可耸耸肩膀:“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运气不好。”
贺循往她的方向撩起眼帘,失焦的视线也有尖锐的寡淡,语气定定:“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才会导致频繁换工作环境。”
黎可沉默了会,而后笑问:“您……这是要给我一些劝告吗?”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贺循眉眼淡漠,语气略沉,“只是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
他的确不喜欢她身上和工作中的某些特质。
他平时懒得搭理她,今天却主动提起了话题,神情看起来淡又随意,语气却正儿八经——黎可撑着腰,眼睛亮得清晰,上下打量这个男人。
“我猜……您以前是不是真的每天被人喊‘贺总’?有那种很摩登的办公室,手底下管着不少员工,每个员工学历基本本科往上,研究生和海龟的占比很突出,会定期召开员工会议,还有组织气氛很好的团建,会在餐厅和员工一起喝咖啡聊天说笑,遇见棘手事情还喜欢跟人一对一谈心,最后来个击掌。”
贺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这是从哪看的刻板印象?”
“手机里啊。”黎可理直气壮,“偶像剧都这么演,您刚才的语气也很符合里头年轻有为的霸道总裁形象。”
贺循脸色发冷,不想再说一句话,最后开口:“也许你可以少看点手机。”
“对于您来说,手机是您的眼睛,对我这种没文化的保姆来讲,手机是知识课堂,我也离不开它。”黎可语气诚恳无比,“不然要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连总裁在面前都不知道。”
贺循紧紧抿住薄唇,简直有对牛弹琴之感。
黎可看他显露阴沉沉冷飕飕的无语表情,心情大好,清了清嗓子,幽幽叹了口气:“平时您很少主动说话,我其实也很想多听听老板的教诲……您是觉得我哪里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是什么个问题?您说说,我洗耳恭听。”
他气息沉沉。
就是现在这种工作态度有问题。
这个女人总有种反客为主的无惧无赖,很容易被她的言语和行为裹挟带偏带跑。
贺循觉得自己为人处世还算宽容——如果今天的对话有用,他其实可以继续给她这份工作,也许可以涨薪,至少收入可以让她兼顾生活和家庭,还有她的儿子。
现在觉得是多此一举。
男人面色寒沉,嗓音毫无起伏:“不管什么工作,真诚和认真很重要。”
“我每天有在好好做事啊。”她语气疑惑,还带点不解和委屈,“从早忙到晚。”
贺循咽了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冷淡:“人的自我认知很重要,如果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那对你来说可能就不是问题,也许只是你不适合。”
黎可撑着书桌角,好一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而后笑容淡淡:“我学历有限,没念过大学也不懂什么道理,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工作也是种缘分,您是我见过最好最大方的雇主。”
咬字重点:大方。
贺循蹙起的眉也许有一丝无奈,把自己和情绪隔绝:“你出去忙吧。”
“哦。”
黎可瞪他,拍拍手走出书房。
等到傍晚,小欧又背着书包来白塔坊找 Lucky玩。
贺循坐在露台听他们在花园里玩捉迷藏,Lucky要找小欧藏起来的咬胶球,小狗不明白人类还会设陷阱,兴高采烈又垂头丧气在花园里掏出一个个空盒子,最后满花园乱转终于找到,小孩和狗都开心得在地上打滚,黎可一边生气拍小欧屁股,一边拿消毒湿巾给 Lucky擦脸上爪子的泥土。
玩得很开心。
回去的路上小欧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讲话,黎可脸上带着笑,安静地听他讲,最后摸摸他的脑袋:“没有人规定你一周只能跟 Lucky玩一次,你要是喜欢,可以每周多来两次,多跟 Lucky玩一会。”
小欧有点担心:“去的次数太多了,贺叔叔会不会嫌烦?”
“我觉得不会,他每天都很无聊地坐在家里,当然不会介意,你没发现吗?你跟 Lucky玩的时候他会都露面。”黎可鼓励,“也许他心里很想你常去呢?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我猜他肯定会答应。”
“真的吗?”
“当然!”
小傻瓜。
再不抓紧点,你妈很快就要被炒鱿鱼啦,以后想见 Lucky就不容易了。
黎可目光扫过街景,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尖……其实她还挺舍不得 Lucky的。
至于贺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