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的就是个小太妹,后来她没考上高中,念了个垃圾学校,后来我听说她高中就开始不务正业,一直换男朋友,也没念大学,很早就混社会去了,年纪轻轻就单身生小孩,连孩子的爸爸都不知道是谁,后来又做些不三不四的职业,我有一年春节回潞白还看见她,化了个看不出来的大浓妆,穿得挺妖娆风尘的,拎着个名牌包,旁边跟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估计是被包养了吧。”
贺循在电话里呼吸深慢地停顿,最后颓然问唐可芯:“你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样的评价?你如何确定你说的都是对的?而不是你的偏见?”。
“因为这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很多同学都知道她的事迹。”唐可芯言之凿凿,可信度极高,“随便找个同学去问,大家都是这样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这通电话被毫不礼貌地直接挂断。
贺循在手机上找到了一家“绅士淑女发型屋”的理发店地址。
淑女非常惊讶贺循会亲自到店里来,但又觉得理解,毕竟昨晚半夜黎可在江湖四美的群里失眠,说:【狼人暴露了。】
都怪那该死的贺子杰。
和贺循同班同学的不仅有黎可,还有淑女。
淑女说:“那时候你坐在教室的中心位置嘛,Coco个子高挑,她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离垃圾桶不远,你们都是从前门进教室,我们从后门进教室,各行其道,你们不扭头看的话,当然不会注意后排的同学。”
“我们那时候不懂事,都不知道好好学习,脑子里净想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Coco单亲家庭,跟她妈妈相处不好,她妈也不管她,天天自由散漫惯了,我家里穷,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头发稀稀拉拉的发黄,一直就习惯剪短头发当假小子,但其实我胆子小,所以就Coco就一直罩着我,蛮蛮那时候天天跟家里人吵架,脾气火爆,喜欢跟人称兄道弟,娜娜喜欢聊八卦喜欢谈恋爱,认识的男生也多,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什么都能聊得来,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Coco那时候喜欢穿有帽子的衣服,留着很厚的齐刘海,挡住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脑门太亮不好看,周末我们四个人经常去拍大头贴,Coco要么喜欢摆出很冷酷的造型,要么喜欢眨眼睛嘟嘟嘴比划着剪刀手,她拍照很好看的,拍完大头贴我们就去逛街,她还偷偷打耳钉,买显色的唇膏,涂彩色的指甲油,去理发店把头发拉得直直的,很爱漂亮。”
“反正我们除了上课就是玩,钱都花在玩上了,钱花完了只能饿肚子,Coco就带我去她家,关姨经常不在家里,Coco就让我搜刮搜刮冰箱,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她那厨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从蛋炒饭开始,第一次做饭真是难吃死了,我硬着头皮才吃光。有时候我们也蹭娜娜的饭,娜娜那时候谈恋爱,有时候吃饭男朋友买单,等到后来Coco也谈恋爱,每回贺子杰请我们吃饭,都是两眼一黑,脸色发青,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淑女不敢说黎可跟贺循的事情,只能挑些别的说起:“那时候老师也不重视我们,就把我们流放在角落里,Coco在班上也不招摇,躲在角落里不是偷偷看小说就是睡觉,我还经常给她打掩护放哨,帮她盯着检查的老师。”
“她跟唐可芯关系挺不好的。有次班上同学聊天,把Coco和唐可芯放在一起比较,有人夸唐可芯是班花,又有人说Coco比唐可芯还漂亮,唐可芯就不乐意,说Coco哪点能跟她比,Coco当时候听见,就随口回了句“比不了,我没这么强大的自信’,那个模样口气看起来挺嚣张的,把唐可芯气得哑口无言,就把梁子结下了。”
“那时候大家年纪小,都有脾气。唐可芯总是带人针对Coco,经常毫不留情地揪Coco的小辫子,有什么劳动值日的事情就派给Coco干,反正Coco也懒得搭理她,不吵不闹的,就是活也不肯干,什么事也不做,撑死了翻个白眼,每次都把唐可芯气得跳脚骂人,我们江湖四美就去堵她喽,让她嘴巴老实点……后来两人见面都是绕着走,黎可从来不从唐可芯座位旁边路过,每次都是丢个眼神躲开。”
“还有一次学校期末的文娱晚会,那时候每个班级都要有个节目,我们班女生弄了个舞蹈串烧,排舞的时候Coco跳的也不错,她跟唐可芯搭档,最后上台表演,结束的时候唐可芯没扶稳凳子,Coco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还摔破了膝盖,把我们气得不行。”
"……"
年少时候的故事,不管如何描述,都带着股青春的朝气、幼稚的可笑、无知的促狭,变成了一种惆怅的回忆,模糊久远的追忆。
信息接收太多,截然相反,各执其词。听到后来,贺循已经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他累了。
很累很累,身心俱痛的疲倦像山一样压下来。
以前他觉得黎可是一颗洋葱。
他从来不吃洋葱,不喜欢这种味道呛人又刺眼流泪的东西,但他意外地得到了一颗洋葱,最初他觉得洋葱只有一层外壳,一层干枯发灰的浅薄干皮,却发现剥开这层薄皮,里面还有一层又一层刺激辛辣、颜色越来越鲜艳、口感越来越甜脆的里层,他吃到了这颗洋葱,以为自己已经剥到了洋葱的内心。
现在他已经累了——不知道这颗洋葱里面到底是什么,还有多少真相和假象?也不知道黎可到底是谁?她的心究竟在不在洋葱里面?
也许贺循不认识她,也许唐可芯也不认识她,也许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她。
她只完整地活在那些爱她和她爱的人身边——贺循显然被排除在外。
既然被排除。
那又有什么追求真相的必要?
回到白塔坊后,贺循精疲力竭地陷入了短暂的昏睡。
不知道是昏睡还是昏迷,他是被持续性加剧的头疼弄醒,而后陷入了意识模糊的境地,几乎是晕眩地起身,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从大脑一直贯穿到食道,在几下无法抑制的喷射性的呕吐后,贺循颤颤巍巍地撑住身体,勉强恢复了清醒。
手机里全是未接来电和消息,庆幸的是司机没有离开,还留在白塔坊的家里。
几通电话之后,贺循被司机直接送去了临江。
失明之后贺循就有头疼的后遗症,伴随着情绪影响而加剧,失明前几年他的治疗一直频繁又痛苦,身心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煎熬,后来在贺循的强烈要求下才暂缓,回到潞白后改成了药物为主,再每隔一段时间回临江检查,这阵子他的情绪起伏剧烈,状况其实已经不太好,已经有明显的颅内压增高情况,早就应该回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车子在高速上平稳急速地行驶时,贺循头痛剧烈,痛感牵着眼球,但人是清醒的,家里人的电话连接着响起,都是焦急询问他的情况,父母一方面心痛他的身体创伤,一方面自责不应该让他独自留在潞白。
宋慧书和贺永谦已经在医院等着,贺循第一时间被送去了医院,主治医生熟悉他的情况,安排了住院进行全身检查和治疗。
贺循走得很仓促。
三言两语,后面的事情交给曹小姐处理。
曹小姐来了趟潞白市出差,不仅是处理贺循手上的公务和私事,也是受贺家父母之托。
她主要目的是过来拿走书房里的项目文件和贺循常用的电子设备,要把潞白那个项目交还给贺家公司,贺家的意思是以后不会再让贺循回到潞白,就在这个时候趁热打铁,屋子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干净,把一些重要的私人物品带走,也安排清洁公司来家里打扫卫生,清空厨房,封闭屋子。
既然这次回来了。
白塔坊的清净生活,怕是不会再有了。
当然,该结束的赶紧结束,该发的工资也要发给黎可。
黎可问曹小姐贺循现在怎么样。
那天淑女给她发消息,说贺循来了理发店,问了些初中时候的事情,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她又给司机发了消息,让司机通知曹小姐和贺家。她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
“贺先生现在在医院,身体没有别的问题,主要还是眼睛,神经问题是个世界难题,又是在脑部位置……”
“那以后他还回白塔坊吗?”
曹小姐没把话说死,但大概也是那个意思:“近期应该不会再回潞白,他家里请了很好的医生会诊,看看能不能再试试新的治疗方案。”
黎可明白:“好。”
曹小姐约莫也能揣测出点什么,这位黎小姐青春貌美,性格没那么着调,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屋檐下,发生点什么也很正常,贺循父母那边暂时不出面应对这事,贺循并没有交代太多,只是说让曹小姐正常处理,曹小姐就按照工作手册办事——黎可银行卡收到了当月工资和另外—笔钱——不知道是那笔理财收入还是算作离职赔偿金,黎可没问,就这么囫囵收下了。
她撩撩头发,最后袅袅婷婷地走出了曹小姐的视线。
关春梅和小欧是被动知道贺循离开的消息。
“走了?”
“走了。”黎可点头。
“好端端地怎么走了?”
黎可语气闲散,完全不当回事:“眼睛不舒服,回临江治眼睛了吧。”
“那你陪着去啊!你呆在家里做什么?”关春梅瞪起眼睛,“你赶紧去临江,人家现在就需要照顾,你去医院好好陪他。”
“陪什么?”黎可嗤笑,“我拿完遣散工资了。人家回临江,以后不会再回潞白,也不用再见面了。”
这么突然就走了?关春梅心头猛地一跌,沉甸甸的失望从高空跌得粉碎,空落落的,张张口:“那你怎么办?”
黎可耸耸肩膀:“我再找份工作就行了。”
“找工作?关找工作什么事?”
关春梅急了,泄愤似的拍黎可胳膊,“我是问你怎么办?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走了?前阵子不是还挺好的吗?你十几岁就开始谈恋爱,孩子都生了,连这点手段都没有?连个瞎男人都留不住?你那些手段都使出来啊!”
黎可躲亲妈的怒火,干脆出门玩去了,约了朋友唱歌吃饭。
最难过的人是小欧。
他的电话手表暂时联系不上贺循,黎可也不让他联系,说贺叔叔在医院休息,不要打电话打搅他。
"Lucky也走了吗?”
黎可点头。
小欧怔怔地问:“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黎可想了想:“以后你可能很难再见到他们了哦。”
小欧咬住唇角,垂着失落的眼睛。
“这样吧,我答应你。”黎可笑眯眯道,“以后咱们也买一只像Lucky那样的可爱小狗好不好?我们一起养它,这样你能不能开心点?”
“可是外婆不让养狗,而且Lucky是独一无二的导盲犬,还有贺叔叔……”小欧眼眶有点发红,扭捏了下身体,“为什么他们这么突然就走了?可是明明你和贺叔叔……”
“一点也不突然。”黎可摸摸他的脑袋,正色道,“可能对我们来说突然,但是在我们没看见没听见的地方,有很多事情都在发生,这一天是个必然时间。”
“你想想……贺叔叔他在临江有一个很大很热闹的家,他也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很多的朋友,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才回到潞白,比如躲避家里的一些烦恼,比如想安静地休息一阵,但他总是要回到家人身边的。还有他的眼睛啊,最近他的眼睛很不舒服,潞白太小了,临江有很多好医院好医生,他肯定要回去的,这样对他和他的眼睛都好。他爸爸妈妈也很想他回去啊,他一个人在白塔坊孤零零的,会担心有没有人照顾他,有没有人随时陪在他身边。”
“我们可以照顾他————”
“我们不可以,小欧。”黎可打断小欧的话,柔软面孔很认真也很笃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总会离开,贺叔叔今天不走,他明天也要走,开心过、热闹过就可以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路,不断有人会来,也会有人走,不管是什么关系,家人朋友都会这样,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你记住那些快乐的记忆就够了。”
小欧深呼吸,努力把心里的难过排挤出去。
他让黎可带他去了一趟白塔坊,那扇暗红色的门已经紧闭,房子的门窗都锁紧,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连门口的仙人掌花都全部凋谢了,又变成了一颗虬结尖刺的老仙人掌树。
春天彻底结束了。
二十四岁失明,贺循有过很长时间复杂又难捱的治疗。
每日困在医院寸步难行,经历着手术、鼠神经、激素、脉冲和高压氧,再到中医药物输入,针灸,还有国外眼科医院和实验室的治疗方法,痛苦的不仅是身体的过度折磨,还有心态的消极疲倦。
世上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有那么多绝处逢生的好运,医生评估时说起“这种治疗也许有用”和“类似的成功病例”,哪怕恢复一点点光感和视野都会让人燃起希望,但贺循的眼睛就像一块永远无法煮沸的石头,而别人的幸运未曾同样降临在他身上。
命运不会独独偏爱,人也不会时时圆满,后来贺循觉得人生就是接受遗憾,他说不想再要无休无止的痛苦治疗,他说想过安宁平静的生活,他说希望未来一个人度过,但最终他还是心有杂念想得到某些东西,依然有力所不能及的不甘心。
这次的头疼,医生给贺循重新做了检查,几天的激素冲击治疗可以缓解疼痛,除了眼睛的问题,查不出其他的具体发病原因,也许还是神经的问题。
身体不舒服,贺循的情绪似乎也不太对劲。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很明白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要如何,想了解自己的病情会找医生询问,会日复一日地忍耐疼痛去接受各种治疗,不愿意的时候也会抗拒身边所有的声音,但现在只是消沉地坐在病房,沉默地接受被安排的一切。
他面颊苍白清瘦,显然在潞白没有被好好照顾,宋慧书心疼不已,问他这阵子怎么回事,总是不舒服,知道自己不舒服也一直忍着不说、不愿意回临江。
是不是跟那个“黎小姐”有关系?
此前贺循打电话跟宋慧书聊过此事,说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想要跟她在一起,现在又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这位“黎小姐”,并不是很愿意被贺家父母提起和讨论——实在是距离和差距过于明显,也难以评价因此不过多批判,甚至最好是不必有任何关联。
贺循只说:“没事。”
他薄唇紧抿,只要不愿意,就没人能从他的嘴里问出答案,身边有人时还能聊几句话,独坐时总有种怔然孤寂的神态,显然是情绪低落,心灰意冷。
但既然这次贺循再回临江,贺家就没有让他再回潞白的想法。
父母对他的眼睛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眼下又住进医院,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再治治眼睛,贺循沉默寡言地听着,并没有抗拒重新开始治疗,又开始每天高压氧和输液针灸,不管是自体血清还是生长因子,抑或是新的神经营养剂,所有人都期待万分之一的概率和幸运机会,期待能等到重大的医学进展能突破失明的难题。
贺邈和清露去医院看他。
清露此前已经听说——上次她亲眼见到贺循跟黎可的相处,后来听说那位黎小姐其实表里不一,最擅长装腔作势,各个方面都颇有些一言难尽的问题。
她心中五味杂陈,知道贺循性格聪明冷静,但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成这样,本来还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贺循好好聊聊,还是贺邈制止她的想法,说情关难过,这位黎小姐就是贺循的另一道坎坷,就跟他的眼睛一样。
倒是贺邈跟贺循聊了不少。
“你这头疼也是个大问题,治标不如治本,爸妈请了外地的医生和眼科知名教授过来,想再找办法看看你的眼睛。”
贺循淡声道:“不可能治好的。”
他坐在轮椅,持续的剂量用药使得疼痛转移到双腿,疼起来的时候连走路都吃力,和贺邈在露台说话,初夏的炙热阳光照着他那张冷霜似的脸,像无法融化的坚冰。
“试试吧,不妨死马当活马医。”贺邈安慰他,“在医院呆着也没什么坏处,就当成全爸妈心愿。”
贺循垂眼不语。
“潞白以后就不回去了吧,现在我跟清露搬出去住,贺菲又在国外,爸妈两人在家里实在太孤单,不管是你陪着他俩,还是他们照顾你,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在潞白的好。”
“白塔坊的房子让曹小姐给你善后,你手上那个项目还是拿回公司,过阵子我打算去潞白出差看看进度,另外找个人来负责接手,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你尽管开口,我帮你去办。”
贺循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声:“没有。”
贺邈看他这副淡漠神情,笑问:“你跟黎小姐吵架了?”
贺循把冷白面孔端得滴水不漏。
“我看你这脸色……还是她把你甩了?”
不见回话,倒是贺循脸色又黯淡刻板了几分,偏过首,嗓音冷清:“不是。”
“不是就好。”
贺邈哪里不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时候起就很有些沉静端正的姿态,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条理道理,从不让自己面对不喜欢又做不到的事情。
“这位黎小姐……”贺邈慢条斯理地削水果,“是你对她的要求太多惹她烦了?还是她不喜欢你的眼睛?抑或她别有喜欢的男人?爸妈说你想和她在一起,你到底怎么想?自己能做到跟她结婚帮她养孩子的程度?一辈子的事情要慎重,你就能确定你和她一直走下去?”
“你以前没跟这种姑娘打过交道,也不会愿意跟这种姑娘有接触,新鲜感是正常,喜欢是正常,迷恋也是正常,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正常。”贺邈把水果塞贺循手里,安慰他,“还是暂时先分开,好好冷静冷静。”
每个人都要他冷静,而贺循确定自己很冷静。
他的人生已经冷静得像一潭死水,不会有任何的波动和风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像一阵龙卷似的缠着他、摧残他,等他离开了潞白,她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消息传来,曹小姐说她拿到工资就走了,没有多问什么,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想耍着他玩,肆无忌惮地戏弄一个瞎子。
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她。
唯一主动关心他的人是小欧。
小欧在电话手表里喊贺叔叔,声音软软地问他眼睛有没有舒服一点,是不是在医院里,Lucky有没有在他身边陪着。
“贺叔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临江有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小欧有点惆怅,也有点歉意,“外婆说让妈妈带着我去临江看你和 Lucky,可是妈妈说她最近太忙,如果有机会,以后我会去临江看你和Lucky……”
“小欧……谢谢你……”
孩子妈妈不像话,唯有孩子像个小天使,最暖心最乖巧。
“妈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会影响你休息,把电话手表拿到了她房间……她刚才跟蛮蛮阿姨出去玩了,我趁着她不在把电话手表偷偷拿回来,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联系你……”小欧问他:“贺叔叔,妈妈说你以后再也不回来潞白了,是真的吗?”
贺循迟疑着把“是”这个字咽进喉咙。
他心中有扭曲又煎熬的刺痛,他曾经让她给他一点时间,他认真地跨出了那一步,他思虑过所有的问题和未来的一切,却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他。
而如今应该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已经磨炼出足够冷静的心态——他不至于要恨她,但也的的确确地在憎恨着她。
憎恨她完全包围了他,憎恨她对他做的一切,憎恨她引诱他,憎恨她对他的始乱终弃,憎恨自己早就忘记了她。
如果他能记起“黎可”这个人,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种种,也不会任由她摆布自己。
在宋慧书的安排下,贺循身边多了一位专业的医疗护理小姐,不仅照顾他在医院的治疗,还照顾他在家里的生活。
贺循每天打完针都会被护理小姐推着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Lucky摇着尾巴跟在身边,清丽的声音在他耳边描述花园的风景,温声询问他身上的痛感有没有消退一些,再逗着 Lucky玩一些小游戏。
这种生活很平静。
Lucky拥有了昂贵崭新的宠物玩具——它的旧玩具还扔在白塔坊的家里,被歪歪扭扭缝起的小兔子,咬起来会吱嘎叫的小鸭子,经常砸在树梢或者墙面的飞盘和咬胶球。
主人就在身边,还有其他人的陪伴,Lucky似乎一如既往地开心,但偶尔似乎又有点失落——它只能去宠物店洗澡梳毛,没有人会甜言蜜语地哄它小宝贝,没有人敢给它喝加量的橙汁,也没有人会偷偷给它加餐。
除了医院,贺循和 Lucky还多了其他的额外安排。
“天天听手机读屏也挺没意思的,要不然我找些朋友来家里,给你读读书?陪你聊聊天?”
“你爸爸有个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特别好,你要是觉得在病房太无聊,我请她来给你拉段小提琴,听听音乐解闷好不好?”
“隔壁邻居家也有条狗,改天我们可以带着Lucky一起去草坪上玩。”
“……”
贺家父母眼下未必有挑个新儿媳的心思,只是觉得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清寂太封闭,拒绝一切的社交和生活方式,当然也拒绝了身边的一切可能,以至于让别有居心的人趁虚而入。
无论是家里还是医院,他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和环境,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封锁自己,也需要年轻鲜活的声音打破沉闷、充实生活。只要他愿意接受,其实有很多活泼的、有趣的、开朗的、可爱的人或事,身边一直有很多触手可及的乐趣。
即便是同样看不见——会有人悉心体贴地照顾他,也会有人用更动听的声音为他念书,会有人给他讲更俏皮的笑话,有更风趣幽默的人陪他消磨时间,也有更聪颖伶俐的人可以和他聊天。
草地上的野花可爱动人,但园圃里的鲜花更艳丽,花瓶里的鲜花更华美,这世上永远有更动听的声音,有更年轻漂亮的面孔,有更善解人意的心灵,有更好的选择,有更好的代替。
宝石因为稀罕珍贵而无法替代,但玻璃珠遍地都是因而容易被取代,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把珍珠拿出来,鱼眼的光辉就会黯然失色。
贺菲从国外打来电话。
既然贺循回到临江,她本来想带着奕欢奕乐回国小住,奈何眼下走不开,只能晚些时候回国。
她说话向来直接利索:“小弟,你要多跟大哥学习,以前你跟清露谈恋爱太框定范围和人选,女孩也需要多多接触才行,酸甜苦辣咸都尝个遍,也许才会知道自己喜欢和适合什么类型的姑娘。”
“要不给你介绍个演艺学院的女孩子?”
贺菲语气有几分调侃,“能演会唱,时不时变个身份,还有新鲜感,是不是挺适合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姐……”贺循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贺菲清清嗓子:“咳……我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以前的贺循身边有清露的陪伴,又因为心灰意冷而让全家人都完全迁就他的要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和家人的对话里一点点恢复生机,几乎差一点踏进正常的生活,甚至一时昏头有了恋爱成家的念头,就再没有理由拒绝父母对他的关心和安排。
贺循宁愿每天在医院度日。
他可以坦然接受重启治疗的痛苦——生理性的疼痛不完全是一种折磨,而是变成了某种压倒现实的解脱,他宁愿承受长长的针刺入眼底,宁愿承受不断眨眼流泪的刺痛,宁愿每天把自己关进高压氧舱。
贺循以前从来只在高压氧舱里枯坐,如今已经习惯了每天在高压氧舱里睡觉。
高压氧舱施予充足的氧气,增压扑进耳膜,在脑海里形成海啸般的回声,又使大脑无比清明轻盈。
记忆一旦打开闸门,梦境深处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起初陌生到似乎是种自我臆想的幻觉——贺循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幻想——在十几年前某间拥挤的初中教室,他看见后排靠窗的角落有个女生懒散又模糊的身影。
但在唐可芯和淑女的描述里,他的确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件,这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归入不重要的行列,被重重灰尘掩埋。
初中的时候,班级每周都会有一节固定班会。
班会上有个固定环节,是犯错的学生走到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被全班同学的视线灼灼注视,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这就是尴尬别扭又让人无法避开的时段,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的一种惩罚手段。
那天下午,似乎就有那么个女孩站在讲台,原因是因为她毫不客气地扇了某个男同学几巴掌,把男生的脸扇出了鲜红指印和鼻血,但班主任对批评她的原因含糊其辞,只是要求她在讲台上跟男生道歉,不应该使用暴力对待同学。
讲台下有人捂嘴传话,说起事情的原因是那个男同学跟同伴开玩笑说她的胸很圆很挺,跑步的时候跳来跳去,于是当场被狂扇了几个巴掌。
这些窃窃私语传进了贺循耳朵里。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宽松的校服,手上没有检讨书,只是毫不介意地环视着教室,很傲慢地拗起了下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没有任何需要检讨的地方,如果下次有谁敢再欠抽,我扇的就不是嘴巴,而是更丢脸的地方,动的也不是手,而是棍子和凳子。”
班主任在旁边低喝:“黎可,你还敢威胁人?”
那时候全班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讲台的动静,贺循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卷子,又在这些声响中顿住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睛,一抹夕阳在黑板投下闪闪发光的暖色辉光,朦胧地照亮了女孩半身廓和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