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胜习惯了贺循的态度,一边爽快应付,一边朝着黎可抬抬下巴。
黎可也知道他要来,默不作声又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看他跟贺循说话,最后走过去接过了何胜手里的茶叶,两人使了个眼色,她先把茶叶拎进家里,再送何胜出门。
两人站在门外的仙人掌旁。
“姐,这几天待得怎么样?还行吗?”
何胜拿着关春梅的资料糊弄他堂叔和曹小姐,自己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事情露馅,但试工期过了,又看看贺循和黎可的样子,好像也放心了点。
黎可不化妆,脸素白,扎个低丸子头,穿着身宽松的灰白色卫衣,乍一眼看着还有点温婉,但她抱着手,支着腿,姿势神情丝毫跟温婉不沾边:“有什么不行的。人家都看不见,少说话就得了。”
何胜:“我就怕他要求多,你不习惯。”
黎可不以为意,这种活她也不是干不来,即便干不来,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你放心吧,我搞得定。”
事都办到这份上,何胜也没什么不放心,后面要是有什么事,再想办法糊弄过去吧。
先不管以后的事,何胜问:“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饭?我看市中心开了家挺大的披萨店,里头都是小孩,要不带小欧去尝尝?”
“行啊。”黎可想了想,晚上没事,“我五点半下班,你有空去帮我接小欧?下班一起过去?”
“没问题,我去接小欧。”
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何胜先撤,黎可弯腰拔了几根仙人掌刺,逗着地上蚂蚁玩了会,转身回去了。
家里不见人影,Lucky的尾巴在楼梯间晃了下又消失,黎可拎起茶叶盒,想着要塞进哪个柜子里,打开包装一看,这茶叶还真不错。
前几年,黎可当过一阵茶艺师,还考过证书,识茶煮茶这些都是手到擒来,何老板送的茶叶她以前在茶馆见过,是个政府领导带来的私藏,特意在茶馆招待朋友,品质的确是赞不绝口。
客厅玻璃柜里摆着好几套上好茶具,玻璃壶陶壶紫砂壶,新的旧的都有,只是看起来尘封许久。
好几年没碰茶,黎可有点技痒。
东西收起来,过一会,Lucky毛绒绒的尾巴在门外闪过,蔷薇花架下传来广播的声响,黎可身子一拧,探头看了眼。
人的确在蔷薇花架下坐着。
大街上瞎子少见,贺循也整天呆在家里,家里清净,又鲜少有外人来,他要么呆在书房,要么在露台和花园里消磨时间,眼睛看不见,那就只能凭借听觉,听广播或者手机电脑的声音,电子设备的语速已经超出了正常人大脑的接收范围,一团聒噪杂乱又毫无音律美感的机械电子音。
姹紫嫣红的漂亮花园,鲜艳芬芳的鲜花围绕,浓密树杪投下的光影和清爽温柔的风,他就无动于衷坐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知道细碎灿烂的阳光洒在头顶和肩膀吗?知道有朵粉白的花瓣坠落在脚边吗?知道柔风拂过他的裤管和袖角吗?
黎可承认,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时候,她的脑海里会轻轻飘过“同情”这个词。
“贺先生。”
她推开窗,探头笑着跟那个人讲,“我给您泡壶茶喝吧。”
先洗手,挑一套合适的茶具,再温杯烫壶、开盖投茶、摇香、注水。
黎可把茶具端出去,送到蔷薇花架下,摆在贺循手边的桌子,笑道:“何老板送的茶叶的确好,您喝喝看,跟别的茶不一样。”
贺循思绪放空,冷不丁被打搅,神情也未见如何,淡声说了句:“谢谢。”
她掀盖,香气四溢的茶味扑腾而出,黎可一边斟茶一边跟他说:“这茶有个名字叫九峰涧泉,茶味醇润,泡个十次还有余韵。它是我们本地茶,不出名,西乡那边有座山叫九峰涧,山里有天然活泉,几颗老茶树就长在泉眼边,听说一年大概就产个一斤左右茶叶,平常人喝不到,也就是送给市里的领导、有钱的老板。”
贺循偏首,淡香湿热的茶气扑在脸上,再和四周的花香一起散逸,还有瓷器细碎又流畅的声响,茶盖转动的手势很熟,水线注入茶杯的声音清脆悦耳。
今天天气很好,刚才天空有鸟群飞过,他知道现在是很漂亮的春天,似乎喝杯茶也不错……贺循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喝茶的场景,也许是和—帮朋友去了茶室聊天,也许是坐在书房接过老爸递来的茶,但这种记忆已经遥远得像个梦……
他静静坐着,并不抗拒这一刻,反倒意外地多说了两句话:“茶汤闻起来很香……你很会沏茶。”
想起点什么,他又说,“咖啡煮得也很好。”
黎可笑了声,撒谎从不打草稿:“我以前干活的那户人家,是个公司大老板,平时就爱喝茶,我就跟着认识了不少茶叶,也学会了泡茶。家里太太年轻,爱喝咖啡,我也学了点,反正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不,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两人几天加起来也没这会说的话多。
贺循没再说话。
黎可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将茶杯摆好位置,笑道:“我把茶杯放在桌子正中间,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您拿的时候小心烫。”
“谢谢。”
茶香沉浮,贺循思绪转圜,突然抬起眼睛,漆黑眼眸盯着她:“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他的神色是放松的,表情却因平静而显得深沉,失明的眼睛并没有患病的怪样,瞳仁的颜色很正常,乌黑的、光亮的,能清楚倒影人的面容,眼睛的形状生得好看,线条圆润温顺,眼尾弧度尖锐,折射出不好糊弄的冷淡。
在人类感官功能中,视觉系统获得的外界信息占比大概在80%。对于后天失明的人而言,眼睛看不见后,所有的一切便失了原形,声音成了最主要的依赖载体。
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一匹布,这匹布有经纬,有材质,有粗韧,也有花纹,年龄、性别、性格或者阅历都在声音里显现,这些东西糅合成了这个人的“五官”,成为了贺循的“看见”。
直觉里被忽略的那一点细微异样——黎可的声音不对。
她摆弄茶杯的手一顿,愣了下,呵呵干笑两声。
黎可的嗓音不是娇软清甜那挂,音色清脆而直爽,尾音爱发懒拖调,但是很年轻的音调。一开始她得腮腺炎,声音哑得跟鸭子差不多,听不出什么年龄,后来怕露馅,她在贺循面前说话就故意压着嗓子,尽量少开口,刚才那一串话太密,把原本的音色露出来了。
黎可清了清喉咙,笑眯眯的,不慌不忙道:“您不知道,我就这一把嗓子好。”
“前些天上火,喉咙不舒服,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才好些。”她张口就来,语气就是关春梅的调调:“我二十多岁,当姑娘那会,嗓子更好更水灵,有个外号叫百灵鸟,唱歌那叫一个好听,人人都爱听我唱。后来年纪大了,声带也哑了,嗓子也不如年轻时候干净,我就每天吃几枚咸橄榄,喝点蜂蜜水、菊花茶,时不时还去公园吊吊嗓。”
“要不……您一边喝茶,我一边给您唱几段。”黎可再咳咳两声清嗓子,引着调哼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的确……歌声悦耳,动听,婉转。
“……”
贺循在这嘹亮清脆的黄梅腔里莫名沉默,半晌不语,最后抿抿唇,淡声道:“你先去忙吧。”
黎可把茶壶放下:“您喝茶,好喝我再给您沏。”转身走开,再抿唇闷笑,朝着Lucky挤挤眼睛,抛了个大大的媚眼。
黎可每天上班时间十个小时,下班抬脚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小城市很多工作都是单休或者月休,特别是服务行业,黎可也是每周末休息一天,休息日的第一件事就是睡懒觉,务必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再精心收拾一番,领着小欧出门。
她带小欧去了淑女那。
淑女的理发店名叫“绅士淑女理发屋”,开在居民社区的商业街里,是家门面不大的夫妻店。
淑女老公不叫阿绅叫阿森,两人以前是发廊同事,后来辞职自己开店,夫妻俩靠着多年积累的手艺和社区人气,理发店生意还算不错,又攒钱在旁边小区买了房,生了一儿一女,是她们这几个朋友里,把日子过得最顺顺当当的人。
大概两三岁起,小欧的脑袋就被淑女阿姨一手掌握,小时候的发型从不重样,油头狼尾刘海碎盖小辫轮番扮帅,上了小学才收敛,每个月来剪一次小寸头。
小欧先剪完头,淑女叮嘱他去楼上家里玩,弟弟妹妹都在家。淑女家孩子比小欧小几岁,从小一起长大,最喜欢小欧哥哥。
“去吧,去跟弟弟妹妹玩。”黎可满脑袋发夹,伸手捏捏小欧的脸,“待会给你们点汉堡薯条吃。”
小欧穿印花小衬衫和牛仔裤,眉眼纯澈,圆圆的脑袋,既帅气又漂亮的小男孩,点点头,没忘提醒黎可:“弟弟妹妹喜欢吃蛋挞。”
黎可笑说知道,淑女把黎可的手拍开,揉着他的脑袋摁进怀里:“你这小家伙啊。”
真不知道怎么疼他是好。
阿森领着小欧去家里,淑女禁不住感慨:“小欧真乖,我真恨不得拿家里两个小兔崽子换你这一个,真是太招人喜欢。”
“就是太乖了。”黎可支颐,歪着脑袋,“我真奇怪我怎么能生出这种小孩来?你看我以前多叛逆,结果俩歪脖子树结了个根正苗红的瓜,简直是两模两样。”
淑女笑道:“咱们那会也没多叛逆,就不懂事罢了,谁还没个青春期。讲不定老天爷补偿你呢,让你后半辈子少操点心。”
黎可摇头笑笑。
她上次来还是巧克力色波浪卷,这次要换个半长不短的齐肩披发,挑了半天色卡,染个烟熏灰。
“这个色洋气,我给你漂两遍,染出来像混血,你隔一阵来做个护理,头发也不毛躁。”淑女拢拢她的头发,“就是色太浅,你上班可能不合适。”
黎可说没事,淑女再问她这阵子在做什么,黎可也没说,换了个话题:“会员卡里还有没有钱?”
“钱还多着呢,你别管。”
黎可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别跟我客气,我跟我妈每次又烫又染又剪的,小欧每个月都来剪头,一年也不少钱。我再充几千块吧。”
淑女说不要:“你省点吧,别照顾我了,我记着账,没钱再跟你讲。”
“行,你记着啊,待会把卡里余额给我瞧瞧。”
想起点什么,黎可又摸摸淑女的手,“你干活多戴手套,勤抹护手霜,我刚买了一大盒护手霜,有十几支,分你几支。”
“你买那么多护手霜干吗?平时也不做家务不干活的。”
黎可笑道:“打折嘛,屯着慢慢用呗。”
做完头发,黎可在淑女家蹭了顿饭,带着小欧回家。
傍晚六七点,天尚未黑透,华灯初上,路边店铺灯红酒绿,人行道树木高大茂盛,老城区树老人更老,不少居民楼的一楼原先都是车库和杂物间,改造后给腿脚不便的老人住,这会都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聊天。
街坊邻里高谈阔论,家长里短,再不约而同地抬头盯着黎可的新发色,看她揽着小欧上楼。
关春梅和黎可不是这里的原住户。
房子现在是关春梅的,原先也不是——十几年前关春梅有个老相好,黎可喊他黄叔,关春梅和黄叔同居了几年,日子过得吵吵闹闹,后来两人分手,关春梅跟黄叔掰扯钱的事情,黄叔索性把这套空置多年的老房当补偿,转给了关春梅。
关春梅搬进来的几年后,黎可带着几个月大的小欧回来,一家人才住到了一起。
楼下麻将馆人气兴旺,关春梅是麻将馆常客,闲时麻友们聊起坊间八卦,关春梅一惯不爱搭腔,但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日子久了都熟悉,大家不太当着关春梅的面说事,私下总有闲言碎语,说起这家人——
好赌的外婆,妖娆的妈,没爹的儿子,破碎的家。
典型的不正经人家。
外婆就不提了,岁数也不老,没事就泡在麻将馆里搓麻将,女儿年纪轻轻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孩子爹从来没见过、也从没提起,也不晓得做什么工作,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花里胡哨的指甲,守在楼下的男人隔三差五就换面孔,跟采花蜜的蜂群似的。
黎可从来不管别人的目光,她不好说自己正不正经,但她穿个黑不溜秋的破T恤大短裤出门,就这样还有人觉得她不正经,蛮蛮说她气质太邪,跟温柔贤惠此类特征背道而驰。
关春梅倒不管黎可穿衣打扮,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爱美,何况黎可模样身材摆那,套麻袋都好看,只有话讲:“外头人都当是花花肠子,谁知道里头清汤寡水,白瞎了那么多男的追上门,冤不冤。”
还是撺掇她找个男人结婚。
黎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满坑满谷的衣柜里翻来翻去,把那些过时的骷髅头T恤、破洞卫衣、烂牛仔裤,宽松运动服都拎出来往床上扔:“妈,你把衣服叠叠,我以后要穿这些。”
关春梅絮叨够了,伸手给她收拾:“你老实跟我讲,你做的什么家政?这都老阿姨干的活,年纪轻轻的,好端端地做这个……”
“做家政怎么了。”黎可仰头叉腰:“人家有钱又大方,愿意给钱就行了,就不愿意要你们这种唠唠叨叨的老阿姨,就想找我这种年轻有素质的小保姆。”
“有钱人更讲究素质,你看你的这些衣服,还有你这头发,哪个雇主能受得了?”
“巧了。人家还不仅有钱又大方,还是个瞎子,我就算不穿人家也看不见,还管我染什么头发,穿什么衣服。”
“你跟何胜就瞎糊弄。”关春梅一边叠衣服一边嘀咕,“就你这脾气,干得了伺候人的活?要真有这能耐,还不如找个有钱老公伺候。”
黎可长叹一口气,无奈朝天翻白眼。
过了惬意热闹的休息日,第二天黎可打着哈欠推开那扇暗红色的门,回归寂静世界。
黎可早上出门,几乎是刷完牙洗把脸就走,戴棒球帽,嘴里嚼着口香糖,抱着手,穿件破成乞丐服的灰色卫衣,唯一的时尚感是衣服的破洞露着半个肩膀,阔腿裤走路带风,到了白塔坊后先蹲下来看两分钟Lucky啃磨牙肉干,再洗手挽袖开始干活。
她也没想过贺循一个人在家都怎么过,家里看起来还是干净又冷清的样子,不过厨房的垃圾桶里有空牛奶盒和食品包装袋,冰箱里的牛排和芦笋被消耗,这证明他自己能搞定一日三餐,自理能力出乎意料,让人刮目相看。
厨房虽然看着洁净,但也有小问题,比如灶台的油渍明显存在,坚果碎末残留在台面和地板,桌上积存的水痕,眼睛看不见的人,即便拥有再智能的家电和良好习惯,也没有办法彻底清理这些细节。
家里的日常消耗品都是定期订购再送货上门,每周一上午会有生鲜公司派送有机果蔬和肉禽蛋奶,黎可把这些东西分类整理再按要求放置,有时还会有一些别的包裹送来,比如……一些药品和私人信件。
这些东西都要送到书房。
贺循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
书房阔大,屋子色调是那种老式带黄底的黑白调,能看得出家境殷实的书香气底子,藏书极多,靠墙而立的大书柜弥漫着旧书页的油墨气息,用料扎实厚重的长条书桌,典雅的山水屏风和复古刺绣单人沙发,几扇铁艺格子窗,窗外是蓊郁幽静的绿景。
只是素色竹纹窗帘永远掩着,屋内暗沉沉的不辨方向,黎可有一次进书房打扫,不知道屋里有人在,差点被趴在门口的Lucky绊一跤。
唯一的光源是亮着的电脑屏幕。
贺循通常坐在书桌前“看”电脑——那种错觉总是吓人一跳,但仔细辨认,说是看,发亮的屏幕好像对他毫无用处,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未对着屏幕,而是专注着敲击键盘,电脑里传出机械音的语速极快,快到没有人能听清那在读什么。
长条书桌摆着不少东西,各种电子设备和日常杂物有序摆在一侧,打印机和碎纸机在另一侧桌角,电脑旁边是架黄铜底座的绿台灯,水杯搁在台灯下,那台灯因为过于漂亮而格外显眼,以至于黎可总在琢磨,他连灯都不需要开,甚至无需拉开窗帘,那书桌上为什么还需要摆一盏台灯?
没等黎可站在那琢磨明白,键盘和电脑的声音突然暂停,男人的指尖停顿在键盘上方,但脸庞已经偏转到她的方向。
黎可笑眯眯地把东西递过去:“刚才送货员送过来的包裹,我拆开了,好像是一些药品,还有您的几封信。”
“多谢”
嗓音虽有距离感,但黎可已经对这种冷淡免疫,电脑屏幕的荧光照着他的五官轮廓,被阴影包裹的光亮中,低垂的眉眼格外温顺平静。
黎可把东西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台灯:“水杯空了,我给您倒杯水。”
端着水杯出去,顺手把桌上的水渍擦掉,再折回书房,书桌上的台灯已经被拧亮。
信件被裁纸刀拆开,纸张平摊在桌面,他用台灯补光,手机摄像头替代了眼睛,读屏软件似乎在扫描信上的文字,而后转为读屏。
黎可挑眉,闭上了想说话的嘴,把水杯搁在原先位置,转身下楼去做饭。
午饭按菜谱做,清炒菜心、番茄炖牛肋条、虾仁豆腐和莲藕素汤,外加一碟餐后水果。
黎可吃饭的位置在厨房岛台,贺循则在餐厅,家里进食气氛沉闷,两人每天来回字眼无非“您请”和“谢谢”此类,说多了都腻烦,只有 Lucky闪着大眼睛来回张望,逗起来还有点乐趣。
“黎姐。”
贺循开口喊“黎姐”的时候,黎可压根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差点被嘴里的汤呛住,忙不迭:“咳咳咳……嗯?”
“请给我一个勺子。”他说。
摆在餐桌的只有筷子,黎可忘记了拿勺子。
黎可想起,“哦”了一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拉开放餐具的抽屉,拿了把餐勺过去,而后一眼看见溅在餐桌的碎豆腐块,还有他衣领的油渍。
虾仁豆腐,他用筷子夹不起来。
贺循十七岁出国念大学,自己独自住在校外公寓,几年后毕业回国,彼时贺菲正和相恋多年的男友谈婚论嫁,住在家里筹备婚礼,又逢大哥贺邈和前妻闹分居,也搬回了父母家,因此贺父贺母让贺循回家里别墅住,正好一家人团聚。贺循笑说不愿,家里人来人往,哥哥姐姐成日吵闹拌嘴,他更愿搬去公寓独自生活,自己随心所欲。独立,意味他对自己的生活有完全的控制欲。
失明,意味着把他要把生活的控制权交给他人。贺循并不愿意。
吃饭——即便看不见,盘中具体食物可以凭借固定食谱预知,或者闻到气味,再不济伸手去触,以确保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
在最开始的时候,吃饭也要学习,和两岁的奕欢奕乐一起学着用勺子,洁净和尊严并不能同时存在,捞不起的食物,送不到嘴的位置,蹭在脸颊的饭粒,洒落衣服的汤汁,掉在桌面的残渣,渐渐过度到现在可以握住筷子,娴熟坦然地进食。
虾仁豆腐不是非吃不可,只是这几年除了看病治疗外,所有的精力都在摸索着学习走路、穿衣、吃饭,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有的时候,做不到的依旧做不到。
“抱歉。”黎可咧开唇角陪笑,把餐勺放在他手边,“刚才忙忘了。”
“没关系。”贺循双手平摊在餐桌,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指尖沾着油汤和番茄酱,那是筷子挟不住用手协助的痕迹,他面无表情,低沉的语气甚至比冷淡还要低一个温度,“下次不要忘记。”
她淡淡瞟他一眼,又把嘴闭上。
关春梅别的话对不对还有待考量,但黎可伺候不了人这件事,还真说对了。
这工作其实有点儿腻烦。
黎可对做饭没什么兴趣,纯粹满足生存需要,现在每天一日三餐,身上都飘着一股油烟味。她做番茄炒蛋、可乐鸡翅、红烧排骨这些家常菜味道很好,做费事费力的硬菜还缺点火候,最讨厌做的菜是茭白炒三丝,可这菜谱老爱让她切丝,莴笋丝土豆丝黄瓜丝藕丝,回回切得黎可火冒三丈。
家里无聊得要命,黎可每天足不出户,除了做饭就是洗衣服打扫卫生,成天沾一身灰,穿什么衣服都是白搭,门铃永远只有送货员摁响,其他访客就是定期来修剪花园的园丁和全屋深度清洁的家政工,哦,对了,那个园丁来过一次,还是个哑巴。
一整天没人聊天说话,黎可撑着脑袋坐在院子里看花,把口香糖吹得啪啪响,只有Lucky摇着尾巴从楼梯上下来,咧着嘴筒子对她笑。
“他怎么都不带你出门?”黎可挠挠Lucky的下巴,“导盲犬不就是出门用的吗?你不觉得无聊哦?”
Lucky眯起眼,仰起脑袋任她挠痒。
“这也太浪费生命了。”黎可把Lucky拖进怀里,找湿巾给它擦脸,又去找梳子要梳毛,嘀咕,“陶渊明隐居都没这么画地为牢。”
腻烦归腻烦,怎奈人家付钱爽快。
月底最后一天是发薪日,黎可正好赶上,虽然上班时间并不长,但曹小姐发的工资比预料中的多,直接按月工资的比例给她折算,为了补偿每周单休的辛苦,另外还给了几天的带薪休假和所有节假日的三倍工资。
她心甘情愿为钱卖命。
第07章 家务是个极富弹性的词
埃及棉的格纹床品,晾在露台的衣绳上被风高高扬起,短绒毛的宠物地毯半干不湿搭在栏杆,轻轻滴下晶莹水滴,蔷薇花架下趴着大黄狗,狗嘴里咬着个毛绒玩具,男人沐浴着春日暖阳,旁侧花枝挨蹭手臂,抬起手指轻柔抚摸娇嫩花瓣。
蓝天白云,春光明媚,岁月静好。
只有黎可扑过去揪住床单一角,从围裙兜里掏出几个晾衣夹,把差点随风越狱的床单摁在衣绳上。
她一整个上午洗衣晾被收拾卫生,忙得脚不沾地,扶着栏杆喘口气,目光扫过楼下,努嘴吹开鬓角的汗湿碎发,抬手拢拢头发,鲨鱼夹胡乱一挽,趿着拖鞋转身走进屋里。
“Lucky。”毛绒绒的狗尾巴扫过裤腿,贺循拍拍身畔的小狗,轻声命令,“不去。”
Lucky喜欢亲近人,正想去露台找黎可,被主人一制止,又低下脑袋趴回去。
今天天气极佳,气温直逼初夏,黎可忙得一刻不歇,做饭的时候把厨房炒得叮当响,她自己浑然不觉,拧开水池哗啦啦的流水都是不耐烦,等贺循从花园迈步进来,黎可眼一眨,笑声殷勤:“贺先生,今天天气真好,气温升了不少。”
两人已经相处了一些日子,算不上陌生,更算不上熟悉,共处一室能客气说上两句话。
“是。”他缓步走来,先挽袖洗手,“您辛苦了。”
“不辛苦。”她呵呵笑两声,谄媚的语气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像您这样的好雇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做梦都要笑醒,哪里有半点辛苦。”
贺循对这种奉承毫无反应,低头揉搓指尖泡沫,任由厨房兵荒马乱,语气沉静,“黎姐,锅糊了。”
“啊?”
黎可瞬间破音,扭头“哎哟”了一声,忙不迭转身去掀锅,锅里正在大火收汁,发黑的酱汁咕嘟破裂,泛起淡淡焦香,她手忙脚乱挥铲,叮铃当啷的,“靠,我的肉酱。”
贺循极轻微地敛眉,但也只是一瞬的情绪,而后迈步去了客厅。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从花园进来后,又呆在客厅,在橱柜前站着,伸手去摸上面每个格层摆放的装饰品。
隔一会吃饭,锅里那份香菇肉酱分成了两份,上面那层端去了客厅,下面粘锅那层搁在了岛台。贺循什么也不知道,却总能精准开口,“既然做坏了,可以直接扔掉,不用再吃。”
黎可不讲究那些,更懒得重做,爽快挥手:“不碍事,糊得不厉害,您这份是好的,一点怪味都吃不出来。”她学关春梅的口吻手拿把掐,“您别笑话啊,小时候家里穷,连肉都难得吃几回,平时我在家也节省惯了,年纪大了最不见得浪费东西。再说了,这肉酱还能吃,有点糊味吃起来更香。”
“您注意身体。”
“贺先生,您人真好。”她嘻嘻笑道,“您年纪轻、素质高,做错事也不骂人。不像别的雇主,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不把我们保姆当人看,我能遇见您真是好运气……”
贺循垂着眼,握起了筷子。
黎可适当闭嘴,悄悄觑一眼,挑了挑眉,开始吃饭。
别的不提,黎可实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类型,要是唠起家长里短来也无人能敌。贺循冷淡寡言,那张英俊平静的脸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处之,谁也不能惊扰他半分。
黎可在这里已经待了些时日,偌大的家里,她和贺循寥寥数面又寥寥数句,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曹小姐不在本地,只是远程为贺循处理事务。
没有领导,没有考核,更没有监管。
仔细想想……似乎就这样也挺不错的。
家务是个极富弹性的词。
一日三餐是入口的东西,洗切炒炖都费时间,这个没法偷懒。
碗筷水杯放进洗碗机,清理咖啡机和厨房台面水槽,桌上的面巾纸盒摆摆正,地板交给扫地机器人,家具和角落的灰尘就看谁眼神更好,电视茶几沙发放着就是摆设,眼里看不见的都不算活儿。
度过了新手谨慎期,所有打工人开始进入犯懒摸鱼的自洽阶段——上班不到一个月,黎可学会了睡回笼觉。
她每天争分夺秒地过来上班,自己的早饭也懒得吃,一开始趴在厨房岛台补觉,后来嫌不舒服,直接窝进了沙发,睡醒后再起来收拾家务,准备午饭,下午紧赶着把一天的事情干完,等到五点半,把做好的狗饭和人饭摆在餐桌后就拍拍手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