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奢是个张狂的人。
或许是压抑太过,或许是本性如此。
他在宋大头面前,从来不吝啬自己的恶意。
说来也怪,徐奢在宋大头面前,从来没有隐瞒什么。他肆无忌惮释放自己的恶意,对寻常百姓的恶意,对庙堂百官的恶意,对天子的恶意。
徐奢在宋大头面前,什么都说。
宋大头不明白,这份恶意到底是怎么来的。
宋大头背着刀,去找徐奢。
徐奢靠在浴桶里昏昏欲睡,到了这时候,牙关还是紧咬的,也不知他到底在气什么。
宋大头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徐奢,他怒道:“滚!”
宋大头仍旧往里走。
徐奢套上衣服,绕过屏风,看到背着刀宋大头倏然笑了。
“你想杀我?一个废物,也想杀我?你能拔出刀吗?”
宋大头单手伸到脑后,握住刀柄,试图抽刀。过长的刀锋刚抽出半尺,卡住了。
徐奢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指着宋大头,讥诮道:“你是个废物,废物中的废物,连一把刀都拔不出的废物!”
宋大头试图拔刀,面上满是焦急与无措,像无数个困在小事里终日庸庸碌碌的人那般。
徐奢大笑,徐奢嘲讽,徐奢看不上宋大头。
在徐奢看来,宋大头是一只养不熟的野狗,无论费多少心力,养不熟就是养不熟。
“你就是个不入流的玩意儿,连送出去都没人要的玩意儿!”
他本来指望利用宋大头给天子下毒,结果宋大头根本无法入天子的眼。
天子宁可多看一眼娈童,宁愿将目光停留在年老色驰的许大家身上,将目光落在何秀身上,都不愿意多看宋大头一眼。
没用的东西。
徐奢赤着脚,大步朝宋大头走来。
行走间,水在他脚下汇集,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像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徐奢俯身低头,按住刀鞘,拔出三寸的刀又收了回去。
他幽幽道:“连刀都拔不出的玩意儿,也想刺杀本官?”
利器入肉的声音响起,宋大头手里的半个剪刀在肉里转了转。
旋即,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徐奢躺在地上,佝偻着脊背,活脱脱像馄饨里放的虾米。他双手捂着染血的裆,不可置信盯着宋大头,张大嘴徒劳呼气。
宋大头是几个月前才知道,人疼得狠了,是呼喊不出的。
徐奢浑身湿漉漉的,血沾染地上的水,满身狼狈,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水鬼了。
宋大头突然想到阿爸从水里出来时肿胀的模样。按照春风楼最爱说闲话的周婆子的说法,人死的水里会变成水鬼,是会找替死鬼的。
宋大头经常去护城河看人洗衣服,她始终没有见到水鬼阿爸。
她一把揪住徐奢还在滴水的头发,半个剪刀插进他嘴里,压住舌根,抽出滑腻的舌头。
宋大头听郑屠户讲古,知道有些大户人家专门吃鸡舌。
宋大头试过割开鸡脖子放血的间隙里割下鸡舌。
一开始不熟练,总是手忙脚乱,后来练成了。
宋大头行云流水割下一块舌头,齐根断的。一坨肉掉到地上,弹了几下,像厨娘做的羊肉丸子。
年长的厨娘偷偷与她说,牛肉丸才好吃,她会做牛肉丸的。牛肉丸丢到案板上,可以弹好几下,比羊肉丸劲道。
可惜朝廷明面上不让杀牛,她们不够格吃牛肉。
宋大头看着舌头想,牛肉丸大概就是这样劲道吧?
年长的厨娘做的羊肉丸子圆润且有弹性。
年轻的厨娘来自水乡,擅长做鱼丸。鱼丸弹性不太好,也不圆。
两个厨娘经常在羊肉丸子和鱼肉丸子哪个好吃的问题上掐架。
这时候宋大头总是蹲在一旁烧火,顺便偷吃,一口羊肉丸子,一口鱼肉丸子,都好吃,她不挑食。
要害中了一刀,又没了舌头的徐奢目光惊恐看着宋大头,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
宋大头握着半把剪刀,打磨锋利的刀刃在徐奢手腕上比划。
她试了试,只割断了徐奢的手筋,勉强在手骨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宋大头仔细打量,叹了口气。
她力气不够,做不到齐根斩断,可惜了啊。
她踩着徐奢的脚,割断脚筋,眼前闪过蒸羊肉的摊主凉拌筋肉的画面。
摊主说,带筋的肉,煮熟了会变短。刚熟的筋肉,不好嚼,小孩子要吃熬煮时间足够的筋肉,滋味好,好消化。这种肉捞出来蒸一蒸,切碎夹在饼子里,撒上胡椒,肉软糯,筋弹牙,好吃!
宋大头扯着脚筋,拉出来三寸长。
徐奢试图挣扎,她直接扯下身后长刀,砸在徐奢脑门上。
“别乱动,我没杀过人,你配合点。”
徐奢目眦尽裂,他想挣扎,可宋大头最开始那一刀太狠。从脐下三寸斜斜刺入,直接插进腰子里,用力一绞,重伤好几处内脏。
宋大头一鼓作气,挑断徐奢的脚筋,抽出来脚筋,割下一段,丢到地上。
脚筋滚到舌头旁,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整齐。
宋大头认真回忆:“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眼。”
她一手半只剪刀,一只脚踩着徐奢的锁骨,一只脚踩着徐奢的头发,强行与徐奢目光对视。
王小六少了一只眼,她觉得应该买一送一。
很快,两颗眼珠子滚到地上。
宋大头发现,徐奢的眼珠子和猪羊没什么区别。
“还有什么的呢?”
宋大头看着徐奢空洞的眼眶,皱眉思考。
“对了,还有嘴。”
年轻的厨娘说,鱼唇是鱼身上最好吃的肉。她指望宋大头学会钓鱼,钓一条大大的鱼,这样她就能随意料理,不用按照菜单烧菜。
宋大头继续努力。
猪鼻子好吃,郑屠户喜欢拿来下酒,蒸羊肉的摊主也喜欢猪鼻子,偶尔会托她与郑屠户说,要新鲜的猪鼻。
煮羊肉的卤料,用来煮猪肉,滋味格外不一般。
蒸羊肉的摊主没了鼻子,徐奢的鼻子也要割。
鸡爪上的指甲是要斩掉的,老主顾都说宋大头料理家禽料理的干净,斩鸡爪前端的指甲,是宋大头的拿手好戏。
手边没有菜刀,好在有一把三尺长刀。宋大头没有抽刀,她按着刀鞘,刀锋用力朝一侧一拉,麻绳断开,刀便出来了。
这是宋大头琢磨了很久琢磨出来的法子,磨掉一侧刀鞘,填充羊皮,刀尖处的剑鞘保持原样,刀柄附近绑一根麻绳。
一个捕食者,如果无法亮出利爪,会死得很惨的。有些亏,她吃一次就够了。
宋大头踩着徐奢的手掌,开始斩指甲。
其实应该拔的,就像王小六光秃秃没有指甲的双手那样。宋大头没找到合适的工具,只能用杀鸡的技巧。
徐奢又开始挣扎,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猪。
郑屠户说,杀猪必须一刀解决,不然疯了的猪是能要人命的。
郑屠户虽然这样说,但他自己也会失手。
宋大头听王小六说过,郑屠户以前杀猪一刀下去不够干脆,被撞折了手,所以手腕经常疼。根本不是颠勺颠多了。
宋大头叹了口气,她很为难,真的很为难。
怎么能一刀解决呢?这不合适。
一刀解决,何以平愤?
徐奢做过的事,她要一笔笔的还他。
她给了徐奢胸口一刀,直直刺进去,努力避开了心脏。她不知道徐奢的心脏是左边还是右边,朝着肺戳的,左边一刀,右边一刀。
徐奢安静了,嘴里开始吐粉红色的泡泡。
刚才是吐血,现在变成吐粉泡泡了。
宋大头认认真真,用长刀斩下指甲,指甲连着指尖,被她踢到角落里。
这些都是垃圾。
还有什么呢?
宋大头看着徐奢的两排染血白牙,想起那个无论她什么时候丢馒头,总能完美接住的乞丐。
宋大头一直觉得,这个乞丐头发细软毛茸茸的,像她的长毛犬。
她的长毛犬迷失在了草原铁骑的奔袭中,小乞丐死在徐奢手里。
对了,耳朵。
小乞丐的耳朵很奇怪,像倒扣的饺子。据说是小时候经常被按在地上打的缘故。
小乞丐的耳朵不太好使,但他总能接住丢过去的馒头。小乞丐说,这叫野狗的直觉。
宋大头打量徐奢的耳朵,徐奢的耳朵很标准,耳垂长且肥厚。
年长的厨娘曾说,耳垂长的人长寿,耳垂肥厚的人富贵。
宋大头扯着耳朵,用割猪耳朵的方式干活。
她不知道徐奢算不算富贵,她只知道徐奢长寿不了。
血与水交汇,徐奢的白色里衣变成了粉色,他仰躺在地上,双腿蜷曲又伸直,徒劳挣扎。
年轻的厨娘料理鲤鱼时,会一刀拍晕鱼头,而后用一根铁锥插进鱼鳃,这时候鱼尾会摇摆挣扎。
宋大头说鱼还活着,厨娘说鱼已经死了。
去鳞、开膛、取出内脏、刮掉黑膜、改花刀……直到这时候,鱼鳃都在翕动,鱼嘴还在开合。
有些鱼看起来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就像徐奢这样。
宋大头把刀插进徐奢嘴里,按照蒸羊肉摊主的说法,试图斜斜刺入脑中。
这是一个技术活。
宋大头心里没底,她抓起一半的剪刀,刺入左右心脏的位置。
王小六说,他的心脏不在左边,在右边。要杀他,就要插进右边胸膛。
宋大头疑心徐奢的心脏也在右边,又怕自己猜错,干脆双管齐下,左右都来一刀。
阿妈说,遇到要杀死的敌人,必须要让敌人死透。
阿妈一辈子都没遇到不死不休,一定要杀死的敌人。
宋大头遇到了。
阿爸说,谋定后动,凡事多琢磨。
宋大头已经琢磨了好几个月,这时间都够一只羊怀崽生崽,小羊咩咩了。
她踩着徐奢胸前的剪刀,低头看身上的血,叹了口气。
徐奢的血,好脏啊。
徐奢是宋大头见过的,最肮脏的人。
郑屠户说,能杀鸡杀鸭就能杀猪杀羊,能杀猪杀羊就能杀人。
实践证明,郑屠户说的不对。
杀人和杀羊不一样,杀羊是要吃肉,一刀毙命,小心翼翼的保留皮毛。
杀人不同,杀人就是杀人,不为吃肉,为了安心。
宋大头经手的鸡鸭鹌鹑,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唯独处理过的徐奢,很脏。
血太多,一点都不干净。
宋大头走到屏风后,舀了一瓢备用的冷水倒在自己身上。
三月的临平还是冷的,宋大头打了个喷嚏,迅速用冷水洗干净身上的血。
她回到徐奢身边,努力避开地上的血水,双手用力抽出徐奢嘴里的刀。
三尺长的刀,重量可观,刀尖上沾染了粉白色的糊状物。
宋大头知道这是什么,会有人专门买猪脑,给家里读书的孩子补一补脑子。
她一手拖着沉重的刀,一手推开门。
门外的血腥味和门内的一样重,十几个身穿甲胄的兵士站在院子里,脚下是徐奢府里的护卫。
许大家站在那些兵士里,笑眯眯看着宋大头。
许大家问:“好玩吗?”
宋大头没说话,径直从许大家身旁走过,她有些恍惚,仰头望着天边即将消逝的一轮弯月。
今日三月初五,是阿爸的祭日。
宋大头停下脚步,转身对许大家道:“借我点钱。我会还你的。”
宋大头用借来的钱,敲开白事铺的门,刚睡下的老头气呼呼开门,在看到银子的刹那,立刻变得和颜悦色。
“我要香烛纸钱,很多很多。”
老头推销各种纸扎,有房屋、有骏马、有丫鬟仆从……
许大家给了宋大头两个银锭,合计二十两银子。
宋大头问:“我要很多,这些钱够吗?”
“够!够!”
老头咬了一口银锭子验货,格外殷勤的取来大袋子,给宋大头装东西。
得知宋大头不清楚烧纸的规矩,老头立刻拍胸脯道:“交给我!”
这老头套上一件衣服,一只手拿着手持铃,一只手握着铜钱剑,迈着奇奇怪怪的步子往外走。
宋大头学着他的脚步行走,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
“你说你爹死在护城河里,那就先去河边烧。你娘要在十字路口烧。
“你说的菜市口,八字犯冲不合适。可以在明月楼烧。春风楼也在楼里烧。你给得钱多,我去偷偷进去拿点东西,顺便给那些人超度……”
老头说了好多,宋大头听得迷迷糊糊,人家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画圈、摆贡品、烧纸、祭四方小鬼、念叨亡者的名字……
宋大头很配合。
一老一小在深更半夜的临平城里穿梭,老头为了银子完全不管宵禁,宋大头已经忘了宵禁的事情。
两人走走停停,躲过巡逻的衙役。
燃烧的纸钱,在夜风里打着旋上天。
宋大头念叨着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她烧的纸多,包圆了整个白事铺子,四方孤魂野鬼也是见者有份。
老头嘴里振振有词,手里飞快叠东西盖章。
两个人都很忙。
宋大头背了好几趟纸,一直烧到天明城门开。
两人又去城外十里,找到合葬的坟包,继续烧。
宋大头事无巨细汇报一年来自己干了什么,花了多少钱,欠了多少债。
一开始宋大头是赚了钱的,春风楼的诸婆婆不给她发工钱,但她给人手不够的姑娘收拾屋子能得几个铜板,给姑娘们跑腿也能得铜板,去郑屠户那里杀鸡也有钱拿。
只要努力干活,就有收入。
后面明月楼出事,郑屠户受牵连回老家,宋大头少了一份兼职。
再往后,春风楼也没了。
宋大头认真一算账,发现自己入不敷出。
欠了何秀与许大家的钱,加起来四十多两。
欠下一笔巨债的宋大头跪在坟头扯自己的头发。
“赚钱好难。”
老头啃着馒头摇头,他觉得这小孩儿挺好玩,索命恶鬼般满身血腥的小家伙,跪在坟前掰着手指头算铜板。
有趣极了。
这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有这样的煞气。
不去杀人劫道,偏偏掰着手指头数铜板。
宋大头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杀人偿命,是个朴素的道理。
宋大头觉得,自己就在这个道理中。
宋大头问:“老头,我能不能提前给自己烧纸?”
“噗——”
老头一口酒喷出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啥?”
“提前给自己烧纸,以后死了就有钱花,不用指望别人烧纸。”
老头懵了。
他从业多年,就没听到过这种要求。给活人提前烧纸,这不是咒人死吗?
但凡是成年人这样问,他早就开骂了。奈何面前是个小孩儿。
屁大点一个小孩儿,不知天高,不知地厚。
老头认真想了想,说道:“你给你爹娘多烧点纸,以后你死了,找你爹娘要钱花。”
宋大头摇头。
“周婆子说,人死了会投胎的。万一我死的时候,阿妈已经投胎了,我不就没钱花了?鬼会饿死吗?”
啊这……想的还挺远。
老头咂舌。
宋大头决定给自己搞个衣冠冢,但她没钱买地了。于是她把坟挖开,脱了身上还带血腥的外衣放进墓穴里,重新盖上土。
老头被这操作镇住。
迁坟捡拾先人骨骸的事自古有之,但宋大头挖开父母的坟,强行把自己衣服塞进去,立衣冠冢的行为,老头是真没见过。
宋大头干完活,趴在坟头上累得气喘吁吁。
她说:“我要有名字,我已经七岁了。”
再过一个多月,宋大头就八岁了。如果按照虚岁计算,那就是九岁。
阿爸说过七岁给她起名字。
小孩子太早有大名容易死,过了七岁再起大名。
宋大头抓耳挠腮,想不出自己叫什么名字好,总不能指望阿爸托梦。
阿爸从来没入过她的梦。
眼看着都要中午了,老头肚子饿得咕咕叫,出来就带了几个馒头,早就吃完了。为了赶紧回去,老头指着天上的太阳,道:
“今日天气好,你不如就叫昭。昭,清楚明亮。”
不等宋大头言语,老头继续道:“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宋大头发现,这老头和阿爸一样,喜欢说一些让人迷迷糊糊听不明白的东西。
她问:“什么意思?”
这人说起话来,与阿爸一样云山雾绕,或许是个靠谱的?
老头道:“意思就是说不要往东南西北去,四方皆险境。唯此处光明又温暖,自在又悠闲。走吗?回城我请你吃炸鹌鹑。”
宋大头咽了口唾沫:“走!”
人要往前看,宋大头要吃饱。
她翻出最后一叠纸钱,丢进火盆。
“宋大头啊宋大头,这是你往后的钱财,以后我还会烧的。”
往后她不叫大头了,她有了大名,她叫宋昭。
昭,光明也。
老头赶着牛车往回走,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躺在车板上呼呼大睡的宋昭。
他发觉,这个小姑娘很不寻常。
负责赶车的老头打起精神,打发无聊唱起歌来,歌声悠远。
不要往那东方去啊,大水滔滔溺人亡。
不要往那南方去啊,赤焰千里火光光。
不要往那西方去啊,遍地流沙目茫茫。
不要往那北方去啊,冰冻百尺行踉跄。
莫要东去,杳杳又汤汤。
莫要南去,鬼蜮把人伤。
莫要西去,遇妖心慌慌。
莫要北去,黑水脚下流淌淌。
要去就去那故乡啊,悠闲又安康。
归来吧!且安吧!
归来吧!莫要去那远方……
有了新名字的宋大头胳膊压着额头,眯着眼,从缝隙里看到一片蓝天白云。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只知道自己人生有了新的起点。
她叫宋昭,大概就是天亮的意思吧。
回到临平城,那老头耍赖不舍得请宋昭吃炸鹌鹑,最后一人一个芝麻大饼。
老头道:“小孩儿,你往后去哪?要不跟着我干?我看你是个命硬的,适合干我这一行。”
宋昭摇头。
她看到路口站着的许大家,朝老头挥了挥手,快步跑过去。
许大家看着宋昭嘴角的芝麻,问:“事情办完了?”
宋昭点头:“我有大名了,叫宋昭。”
“天理昭昭的昭?”
许大家忽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宋昭面前露出笑脸。
“好名字。走吧,我带你去见何秀。”
许大家说,昨晚天子下令诛杀徐奢等人,徐奢的罪名是通敌。
如今徐奢府上的人,死的死,关的关。
宋昭仰头看许大家,她问:“所以,徐奢本来就要死的吗?”
许大家道:“原本你也是要被关起来的。”
宋昭不管这个,她只庆幸自己动手足够早,但凡晚一点就没机会了。
不能亲手干掉徐奢,那真是比死都难受,睡到半夜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许大家带宋昭上马车,给她吃糕点。
枣花酥表皮酥脆,枣泥香甜,宋昭咬一口酥皮掉下来,她立刻用手接。
一块点心吃得手忙脚乱。
许大家靠着车厢上打量宋昭,嘴角带着似有若无,让人茫然的笑容。
吃完一盘糕点,马车停下,宋昭跳下车,抖落一身糕点碎屑,立刻有不怕人的麻雀飞过来啄食。
“走吧。”
许大家带着宋大头进了天子行宫。这是去年开始建造的行宫,征用了本地富商的宅邸,因此建造的速度很快。
那富商一家早已远走他乡,不知去处。
宋昭见到何秀,被按进浴桶里。
宋昭才意识到,杀人是没有惩罚的。不但没有惩罚,反而有奖励。她吃到了好吃的糕点,见到了何秀。这就是奖励。
徐奢的死没有被拿起,更谈不上被放下。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除了宋昭,没有人再说起徐奢。
何秀问:“晚上要吃什么?”
被人按在浴桶边上搓洗的宋昭忙道:“我要吃鸭,吃烤鸭!”
何秀看着浴桶里的脏水,摇了摇头,撸起袖子道:“我来给她洗。”
宋昭头发上满是结痂的血,何秀直接把人捞出来,一瓢一瓢浇水,顾不上用香胰子,直接用洗衣服的皂角,用力揉搓。
宋昭捂着眼,不敢睁开眼,眼角被蛰得生疼,身上全都是皂角的泡沫。
洗完澡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昭一边吃何秀卷好的烤鸭卷,一边打喷嚏。
何秀以为是下午洗澡着凉了,赶紧让人安排大夫。
与太医一起来的是天子,天子三十来岁年纪,脸色苍白,双颊无肉,脚步虚浮,看起来命很短的样子。
天子指着裹着毯子打喷嚏,眼睛红鼻子红的宋昭哈哈大笑。
“爱妃,你女儿看起来像个哭包。”
宋昭睁大眼,她这是被皂角水蛰的!刚要说话,就何秀用鸭头堵住嘴。
何秀道:“这孩子自幼不爱读书,脑子也不好使,就知道吃。让陛下见笑了。”
天子抚掌大笑。
等看到何秀给宋昭灌汤药时,笑得更开怀了。
“她不像徐奢。”
“陛下,这孩子本就不是徐奢的。”
天子看着苦得表情狰狞的宋昭,越发高兴。
“我听小宝说,他与你女儿是旧相识?”
何秀思索片刻道:“是一起偷吃厨房羊肉丸子的玩伴。”
宋昭睁大眼,怎么能说偷吃呢?那是帮厨娘尝一尝味道。
天子哈哈大笑,险些要笑厥过去。
何秀成了天子的妃子,徐奢的情报有误,天子喜欢有夫之妇,天子喜欢娈童,徐奢的情报错得离谱。
将龟奴小宝进献给天子的临平县尉,如今成了天子宠臣,升迁到了徐奢的位置上,日日伴君。
宋昭成了个小宫女,在何妃手下当差,每月都有月钱。她一点点把钱攒起来,准备还钱。
先还许大家,然后还何秀。宋昭有一个专门的小本子,认真记录开支。
天子有一次见了她的小本子,笑得前仰后合。
“是个财迷!金银庸俗,铜锈腥臭,这些东西哪里值得记录?”
天子眼中,宋昭是个锱铢必较的市侩人,专门从内库里挑了几件珠宝丢给她,放出话来,不能换成银钱。
天子用这种方式戏弄宋昭,让宋昭看得着用不着。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诛心的方式。
天子随意挑出来戏弄人的珠宝,一件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
宋昭捧着珠宝,心中生出一个巨大的困惑。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了一个馒头说自己是野狗,有人为了银钱卖了女儿,有人为了活命自卖自身。
手中簪钗光彩夺目,宋昭想不通。
天子哈哈大笑:“看啊,果真是个傻的!不能换成银钱,就不知道欢喜了。真是掉进了钱眼里!不懂得欣赏这些东西的美。”
宝贵人厌恶临平县尉,经常与宋昭说对方的坏话。
“大头,他就不是个东西,你知道吗?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宝贵人一边说,一边捂着屁股,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我一定要想法子,给他使绊子!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
宋昭连连点头,她闷头干饭,她有点事情想不明白,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想事情。
宝贵人天天嚷嚷着使绊子,也没见他真动手。
宋昭问:“要不然,我给他家门口搞个绊马索?”
宝贵人摇头:“我不能连累你,这是我的私仇。”
宋昭觉得按照宝贵人的进度,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转眼五年时间过去,北地的铁骑已经到了临平边境,
如今宋昭十三岁了,小宝年纪比她大几个月,十四岁了。
这位宝贵人仍旧总是捂着屁股,说县尉坏话。
宝贵人说,他一定有机会报仇的,他要徐徐图之。
都徐徐图之五年了,宋昭觉得,如果是她动手,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
宝贵人啊宝贵人,磨磨蹭蹭怎么行呢?容易被人抢人头的。
宋昭劝不动宝贵人,继续想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她不知道该问谁,只能自己想。
这一日,宝贵人与宋昭说好了,宋昭给他带外面的炸鹌鹑,他给宋昭安排八宝鸭。
宋昭眼馋八宝鸭,但这个菜不好做。
宝贵人拍着胸脯说,事情交给他,他要炸鹌鹑。一手交八宝鸭,一手交炸鹌鹑。
宋昭提着刚出锅的鹌鹑回到行宫,发现宝贵人挂在屋檐上,左摇右摆,像庙里屋檐上的风铃。
宫人围成一团,没有人敢上前。
宋昭丢下炸鹌鹑冲过去,踩着凳子把宝贵人抱下来。
宝贵人脖子上有两道痕迹,都是绳子勒出来的。
天子大怒,下令彻查。
半个时辰结果就出来了,结果是宝贵人不堪病痛,选择自杀。
不堪病痛?
宝贵人除了便秘屁股痛,没什么毛病。
宝贵人还等着吃炸鹌鹑,怎么可能自杀?
宋昭觉得这个结果有问题,但没人听宋昭的。
天子拍板,说宝贵人就是自杀。
许大家说,县尉要出征了,出征之前不能有变数。宝贵人必须是自杀。
宝贵人五年来的那些言语,早就传到了有心人耳中,所有人都知道宝贵人与前任临平县尉有仇,所以他必须是自杀。
真相如何不重要,护城河中无数被淹死的野鬼,房梁上数不清的亡魂,都是不值一提的。
大事面前,一个人的死,算不上什么。
宋昭心中又多了一个疑问。
为大局就可以杀一人?
如果所有人都为了大局杀人,大局就能安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