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听到了一道稚嫩的声音。
“陛、陛下饶命……”
听着陌生幼嫩的求饶,苏南有几分惊异地望向怀里闭着眼睛睫毛颤抖着不敢睁开的稚子。
不过转瞬,在苏应鸾颤巍巍试探着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细缝偷看她时,苏南那带着几分惊异的神情便已然收敛。
“既想活,那便仔细交代一番你的来历罢。”苏南将一岁大的孩子放到了处理政务的案几之上,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后,转身自然而然的将女儿抱到了怀里。
旁边打着哈欠看戏的猫:“……?”
它瞅瞅一岁的被冷漠无情放在案几上,还要努力掌握平衡不让自己一头栽下去英年早逝的主角,又瞅瞅已经四岁却一如既往舒舒服服窝在娘亲怀里的月宝,莫名觉得主角有点惨兮兮的。
不过它在短暂的感慨后,也起身用两只爪爪按着前面撅着屁股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当着三人的面儿,轻盈地跃起,跑回月宝的怀抱里,自己转着圈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趴好后,也跟着一块儿听起了主角的“心声”。
而这场对话最关键的人物,不是苏应鸾,也不是苏南,而是月宝。
小小个人儿,不光要负责把主角的心声实时转播给猫猫听,还要负责给娘亲校对两人听到的心声有没有出错。
苏应鸾将自己的来历老老实实交代了。
原本她也想遮掩的,毕竟、就这么坦白了,她也怕系统有什么限制,那些穿越文里不都写了吗,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啥的。
她都已经暴露了自己了,就不想暴露系统和自己的来历,苏应鸾其实很怕自己被这位颇有心智手段的帝王给关起来,逼她把后世的惠民之物惠民之策全都默写出来……
苏应鸾觉得自己脑子还挺好使的,万一苏南真的这么做,为了活着回家,自己估计真的连反抗都不会怎么反抗。
越想越觉得自己未来一片灰暗,但还是努力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在系统说没关系后,一股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甚至因为自己说起来都觉得像是胡编乱造,苏应鸾还不得不从头到尾将其中的所有细节全都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以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和可信度。
大概……穿越界再也没有比她更怂的穿越者了吧?
苏应鸾坐在案几上,人还活着,但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死感。
又名:破罐子破摔。
她说了很久,但她说完后,并没有得到面前帝王给出任何回应,无论是怀疑还是追问,都没有。
她狐疑了片刻,便又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小月亮。
小月亮才是自己最初选定的心声绑定目标。
要不是自己当初太冲动也太自信,也不至于让小月亮转头就把自己给暴露到了苏南的面前。
事到如今,这一切真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但如果苏南能够当一个好皇帝,让百姓不再遭受数十年战乱颠沛之苦,让齐国的百姓们都能过上虽然不富足但总能有盼头的日子,那、那用自己一个人的命去换的话,还是挺划算的。
苏应鸾正在脑袋里瞎想着缓解自己紧张不安的情绪。
一只小手却轻轻地戳了戳她。
苏应鸾本来就坐得摇摇晃晃,被这么一戳,险些没直接后仰躺倒在宽大的案几之上。
等她惊慌失措的好不容易稳定身形,就听到小姑娘软糯糯的好心提醒:“小鸟儿,别说啦,你说的话,都能听到喔~”
小鸟儿真的像只小鸟一样,话多多的,也吵吵的。
浑然忘记自己开了心声传递根本没关的苏应鸾:“!!!”
天!塌!了!!
她惊恐地僵硬了片刻,认命般的一点点抬眼,欲哭无泪又委委屈屈地望向被自己当面吐槽的皇帝陛下,心里怂唧唧地解释:“陛、陛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关心声,也不是故意要在心里蛐蛐你,所以求求您大发慈悲大人大量千万不要砍我的脑袋啊呜呜呜呜……
“你说你来自后世?”苏南凝眸望向她。
苏应鸾忙不迭点头。
苏南沉吟片刻,才又问她:“那后世史书之中,可有记载过小月亮的生平?”
苏应鸾微愣,触及苏南专注的目光后陡然回神,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愧疚道:“抱歉,我的专业不是历史,也没有特意翻阅过史实相关的书籍,只是在了解末帝的生平时查询了一些史书记载的资料,那些资料里……我没有见到过任何和小月亮有关的记载。”
“……哪怕只言片语?”苏南下意识地蹙眉,双手也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气将怀里的女儿抱紧了些。
苏应鸾虽然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不是她想听的,但还是老实巴交地点头:“哪怕是只言片语,我都没有看到过。”
“娘亲?”月宝仰头,看到娘亲失态的神色,抬起小手摸了摸她冰冰凉凉的脸颊,软声哄她:“娘亲,没关系的,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呀~”
女儿的声音让苏南从那阵强烈的晕眩感中抽离,她闭了闭眼,低头,亲在了女儿往后仰起的额头上,温声应道:“嗯,小月亮说得没错,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对吗?”
最后那句话,是在问看着她们怔怔出神的苏应鸾。
苏应鸾用力地点头:“对!历史上我爹还是当了十年皇帝的,不过第十年的时候突然就死了,到最后都死因成谜,我爹的那几个儿子也都死的死残的残,就剩苏应晟一个完好的了,也是唯一一颗好笋,结果还不长命。”
一说起原本的历史和苏承明,苏应鸾之前的那些紧张恐惧突然就消失了许多,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吐槽不说,还把自己那些哥哥弟弟全拎出来评论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苏应晟就是最幸运的倒霉蛋!
好消息:小小年纪,不需要竞争上岗就当皇帝了。
坏消息:皇位坐得越稳,死得就越快。
不好不坏的消息:死了三十年都没人收尸,但有齐朝江山和百姓一同陪葬。
苏应鸾吐槽完后,沉默了一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擅长讲地狱笑话了。
大概是刚才自己的名字也不停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闪来闪去的吧……
但她这番吐槽,很显然成功打破了苏南刚才压抑的情绪。
她看向苏应鸾的神色也缓和许多,就在苏应鸾感觉自己应该逃过这一劫时,突然听到皇帝陛下幽幽地笑着问她:“如此轻易便暴露了苏应晟的身份,你就不怕朕心有芥蒂,欲将其除之而后快吗?”
刚松了一口气的苏应鸾又咔咔咔地僵住了。
她懵逼地看向苏南,发现这位陛下的神色沉冷,似乎当真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而是确有此意后,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彻底傻在了那里。
月宝扭头看看娘亲,又回头看看小鸟儿,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娘亲为什么要威胁小鸟儿呢?
就像以前威胁自己不能多吃糖糖一样,还吓唬她说吃多了糖糖,牙齿就会被虫子偷偷啃掉,才两岁就会变成没有牙的小老太太。
最重要的是,小鸟儿好像真的被吓到了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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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上加更见~
这个世界快要完结啦,宝宝们有没有什么新的想看的世界背景或者人设剧情?都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喔,我会一一考虑的![猫爪]
苏应鸾真的被吓到了!
她看得出来, 面前这位陛下根本没有任何同自己玩笑的意思,她很相信自己对危机的第一直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之余,一直没关掉的心声也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崽一样突然就没了声儿。
过了好几秒钟, 内心才缓慢的,惊恐的,冒出来一个念头:我该不会……把便宜弟弟给害死了吧?!
“朕也并非滥杀成性。”苏南看向苏应鸾, 沉声道:“只不过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即便有天大的威胁, 朕也容得下他,甚至将来能允他立身朝堂,为我大齐开疆辟土,教化百姓。”
然而不等苏应鸾松一口气,苏南又对她说:“当然,杀与不杀,留或不留……朕的决定,如今都取决于你的选择。”
苏应鸾:“……”
我的、什么选择?
她试探着用心声问了出来。
苏南含笑地望着她,挑眉不语。
苏应鸾:“……”
最讨厌这些说话说一半, 剩下全让别人自己猜的谜语人了!
可没办法,全家人几十口人命都握在对方手上, 自己就连做出以上吐槽都要先偷偷摸摸关掉心声传递才敢腹诽一句, 真要让她做选择,那肯定是怎么明智怎么来了。
苏应鸾很快就乖巧地做出了当下最好的选择。
第二日,早朝。
龙椅旁垂落的帘幕里, 安安静静坐着倾听的小孩, 除了朝臣们已经熟悉并接受的太女殿下外,竟然又多了一个。
当其中一人站出来厉声抨击和指责皇帝视早朝如儿戏时,端坐高位的帝王耳中听到的, 却是另一道稚嫩的声音:
【陛下,我刚刚看了,这个名叫周良辰的官员,虽在御史台任职,但背后是左相将他塞进御史台的,就为了能成为左相之喉舌,平日里更是没少故意针对左相的那些政敌。
在我父、咳,废帝当政期间,他和其余左相党羽协同合作,害死了两位忠臣,贬谪了中央官员至少七人,七人里还有一个最可怜的,被抄家流放了,家中子女全部成为最低等的官奴官妓……】
娘亲能听到的小鸟儿的心声,月宝也同样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听到后面的时候,倏而转身看向静静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修竹。
修竹和春草随时关注着小殿下,因此她一动,他们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在看向修竹时,修竹便已然站出来了小半步,躬身低声侧耳,以为小殿下有什么临时的安排。
结果坐在软垫上的小殿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低声问他:“你家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修竹微愣,脸上神色恍惚了一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当即便屈膝对着殿下跪了下来。
他的额头重重抵在清晨冰冷的地面,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再一次回到了一年前的盛和殿。
只是当初会张开双手护在他身前为他向帝王跪拜的小姑娘,已经身份贵重,威势渐深,成为了他如今需要跪拜的人。
“你跪什么?”月宝拧眉看着他,发现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脑袋都不抬后,将怀里的猫猫抱稳放在凳子软垫上,自己却站起来,对跪地不起的修竹低声道:“随我出来。”
现在是早朝刚刚开始没多久,外面的天色还是晦暗不明的,月宝站在大殿侧门外,垂眸看着跟出来后又一次跪下的修竹。
“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再坚持让修竹起身。
修竹沉默片刻,倏而重重地砰砰给月宝磕了整整三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早已泪流满面的脸,和通红的泛着血丝的双眼。
“殿下容禀。”他哑声开口,眼神里藏着极致的屈辱和恨意,更深处却又好似有着更多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可这些都不会影响他此时的坦白:
“天庆元年,新帝继位,我父许茂林在一次同僚聚会时被人算计醉酒,事后便传出他醉后胡言,竟敢私下议论新帝得位不正,不过半月时日,我父亲就背上了更多莫须有的罪名,我们全家老幼尚且不知朝堂风波,就被禁军闯入府中宣判了抄家之罪。”
修竹即使是跪,也跪得笔直,可说到后面,他的腰背便重新一点点躬了下去,通红的眼眶流着泪,咬牙含恨道:
“我父许茂林和族中直系男丁尽数被判死刑,女眷……我祖母拿着簪子亲手捅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只为了不让她们沦为官妓受尽折磨和屈辱。”
“被我们一家牵连的旁系男丁和女眷,也全都流放或充为了官妓,就连旁□□些年龄小的弟弟,也大多被去了势,沦为官奴,奴才就是被旁支一位和我年龄等同的表兄所替代,才能以半残之身苟活于世,可我那些弟弟妹妹们——”
修竹拼命强忍着仇恨和悲凄,喉咙里却仍旧在嘶哑地陈述时泄露出几分绝望的哽咽,像被逼到悬崖最后一步的败犬。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早不知在何时便死死地攥紧成了拳头,在说到情绪难以抑制的时候,便愤恨绝望地徒手重重捶打在冷硬的地面上。
地砖纹丝不动,像极了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仍旧无法抗衡皇权救下亲族中任何一人的他。
月宝往后退了一小步。
并非是对修竹陌生的歇斯底里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是想给修竹一个喘息的空间,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难受到喘不过气然后死掉。
在等待修竹情绪缓和的这点时间里,月宝也终于有机会问别的问题。
“猫猫,我有点听不懂。”她在心里小声问:“去shi是什么?是死掉吗?官妓又是什么?竟然让他的祖母捅死了他的母亲和妹妹……”
因为不放心月宝,也察觉到修竹情绪不对,所以偷偷跟在后面溜出来的029也不太清楚,它临时查了一下,然后沉默了好几秒。
等他将这两个词的字和意思全都清清楚楚解释给月宝听后,小姑娘眼睛明显都因为错愕而瞪圆了许多。
月宝有些茫然地看向跪在那里垂着头颅满身颓废的修竹,又忍不住扭过头看看身后还在举行早朝的大殿,最后,她将目光望向了晨光微熹的天际。
那一缕晨光犹如黑暗中乍泄的天光,划破黑夜,试图将笼罩在这片山河大地上的晦暗驱散,可眼前还是暗的,清晨笼罩着皇城的薄雾,也还是冰凉刺骨的。
“你救下他们了吗?”月宝蹲在了修竹的跟前,轻声问他:“那些旁支的弟弟妹妹们,去年你找我提前支取了三年的月银,是用在他们身上了吗?”
修竹缓慢地抬眼。
小殿下的反应完全不在他所有的预想之中。
没有嫌恶,没有被隐瞒的愤怒,甚至没有高位者对低贱奴才们悲惨人生的同情可怜。
于是,修竹也恍惚着跟着殿下的问题哑声回答:“奴才……只救下了一个弟弟,原本还有几个妹妹和旁支的婶娘们,可、可官妓是不允许赎身的,等陛下登基,奴才再去寻她们,就只剩三个妹妹和一位婶娘了……”
他的泪又淌了下来,滚烫的,卑贱的,绝望到无能为力的。
他是官奴,是去势的阉人宦官,当初刚被殿下从虎口救出,又承蒙殿下在盛和殿屈尊对着废帝叩拜受辱,这才得以活下来。
他不敢仗着郡主的势做什么,更不能敢平白将这些腌臜事儿递到年幼的主子面前,否则污了她的耳朵脏了她的眼,彼时还是长公主的陛下定然不会再留他。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取了自己三年所有的月银,送去给婶婶们,让她们能活得好一些,至少……至少还只是小童不用伺候客人的妹妹们能吃得好一点,婶娘们也能拿着银子去寻医取药。
“那个弟弟呢?”月宝又问他。
修竹低着头,过了刚才那阵情绪翻涌的时候,这会儿已经平静许多,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波澜不惊的麻木:“他在流放路上被人打断了腿,也不愿同我回京,便守着死去叔伯们的墓,当个守墓人庄稼汉,这样清明鬼节之时,我许家满门冤鬼,也算是有了一份香火惦念。”
月宝伸手接过春草递过来的一方绢帕,转而递给了修竹,轻声道:“那你的妹妹和婶娘们呢?辛夷师父总说,这世道妇人想要求医问药总比男子更为艰难,我还太小,学得不精,但我可以求老师帮忙,可以下令让太医院的医者们去给她们看病,开最好的药方,用最好的良药。”
“唔,还有你弟弟,腿断了或许也能治,试一试吧,我老师和太医院的医者们都很厉害。”
月宝并不共情修竹的苦难,相比起一年前,如今的她更在意怎么更好地为这件事情收尾。
苦难已经存在,难以更改,那就该想想,怎么防止相同的苦难再次上演,怎么让制造这些苦难的罪魁祸首伏诛。
以及,让无端承受苦难的无辜者,得到更好的安置。
修竹曾经跟着父亲读书习字,他原本志在考取功名利禄,将来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然后为官为臣,治理一方百姓。
时移世易,如今他早已被生生打断了傲骨,所以他很认真地做一个奴才,他学着怎么求活,怎么将自己低进尘埃里,还不能惹了贵人的厌烦,成为被轻易碾死的一只蝼蚁。
本该是这样的,他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成了随主子一起升天的鸡犬,也不过是比尘埃高了那么一些而已,仍旧进不了贵人们的眼才对。
可当他跪在这里,当殿下环抱着膝盖蹲在他面前,当他将自己那些狼藉不堪的过往一一坦白……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唯独没想到,所谓的后果,是小殿下认真地询问他那些亲族家眷该如何安排救治。
国医圣手,御用太医。
如今却被殿下用来救治几个罪奴官妓……
修竹绝不敢妄想殿下这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他很清醒,也足够理智,所以在短暂的怔愣后,便再一次端正跪好,躬身以头触地:“奴才,谢殿下大恩!!”
月宝让他起来。
自己则弯腰把猫猫重新抱回怀里。
她原本还打算转身回殿内继续听吵闹的早朝,但在起身抬眼之际,却看到了之前还一片晦暗不明的天际,此时竟然亮得有些刺目。
月宝一下子笑了起来,侧首对身旁的两人说:“看那边。”
“太阳出来了,今天会是很晴朗的一天。”
天色渐明,天光渐亮,粉紫色的晨曦托着一轮灿金温暖的太阳徐徐上升。
虽不见盛世之景,却已知盛世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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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来晚啦,这个小世界真的写得很生涩,所以每次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超时,抱歉喔~
明天也也还是有加更的!![猫爪]
五岁的苏应晟终于赶上了妹妹的脚步, 也入宫成为了皇太女的伴读。
两年前,他的父亲庸王苏承明于庸王府中患疾,无数医者诊脉后都得出相同的结论:庸王乃是忧思成疾, 病脉在心,各种汤药下肚,却还是心衰而死。
彼时, 苏应晟才三岁, 坐在母亲的怀抱里, 听着下人来同母亲禀告父亲去世的消息。
他亲眼看着母亲在那人面前悲怆落泪,悲呼着似乎肝肠欲断,可当那人转身离去后,母亲便立刻擦干净了眼泪,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明亮有神,低头看向他时更不曾掩藏其中的欣喜。
“太好了。”他听到母亲这样说。
母亲的双臂抱紧了他,这一回再落泪,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欣喜,“晟儿, 你爹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压着你, 阻碍你和鸾儿的前途了。”
3岁的苏应晟听不懂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对于自己的父亲, 苏应晟更加不懂,他不懂一个健全完好的人怎么能把自己活得像一滩烂泥,而且……有时候父亲盯着自己时的眼神, 也很让年幼敏锐的他感到心惊和恐惧。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像是在绝望愤怒的灰烬中隐藏的火焰, 不甘和野心成为它的燃料,好像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能燎原而起。
可父亲被困在王府里, 唯一能接触到的,为他引燃这束火焰的人,就只有被皇室接入宫中的妹妹和将来会成为太女伴读的自己。
这些苏应晟都不知道,可他本能不愿意和父亲有太多接触,幸好父亲大多时候都是宛如一潭死水的样子,不是酗酒就是和那些姨娘们玩在一起,然后不断有姨娘怀孕,不断有弟弟妹妹出生……
母亲每次听到消息,都只是抱着他,低声跟他说:“晟儿,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要将目光落在这小小的王府里面,你要和你妹妹一样,去看更大更辽阔的世界。”
彼时小小的苏应晟也听不懂这番话,直到父亲身死,自己见到了母亲口中时常提起的“妹妹”。
和自己一样的年岁,甚至是一样的五官,甚至是一样的披麻戴孝。
可自己要和母亲还有府里所有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跪在父亲停棺的灵堂前,妹妹却不用。
不仅不用跪,府中所有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要看着妹妹的脸色行事,生怕哪里冲撞了她,就连脾气最大的大哥二哥都阴沉沉着脸色,不会向对自己那样对妹妹也阴阳怪气。
尚且三岁的苏应晟看着这一幕幕,年幼的小小的三观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直到妹妹伸手捏着他的脸颊肉,问他想不想跟她一起进宫给太女殿下当伴读。
苏应晟至今都忘不了,在妹妹说出这句话时,灵堂前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
嫉妒,不甘,愤怒,怨恨……
唯有娘亲,噙着泪的眸子里满是迫切的激动和鼓励。
于是苏应晟懵懵懂懂地朝着妹妹点头。
“那你在家要好好学习,不要贪玩享乐,等孝期过了,我就来接你入宫。”妹妹温声叮嘱着,小小的手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摸了摸,明明双胞胎都是一样大的年龄,可苏应晟总觉得妹妹像个比自己还要大很多也懂很多的大人了,或许,自己更应该喊她姐姐。
孝期三年,但仅仅两年时间,宫里就来信让他入宫了。
苏应晟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从有记忆开始,他和兄弟姐妹们就都被困在王府之中,从不曾踏出过半步。
他甚至不知道王府大门外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母亲又哭了。
苏应晟想给母亲擦掉那好似总也流不尽的眼泪,可母亲却反握住他抬起来的手,握得很用力,泪眼朦胧地盯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对他说:“晟儿,一旦走出这座庸王府,这一生都千万别再回来,你记住了吗?!”
看着母亲通红的双眼,苏应晟下意识地点头应了,然后被母亲一把抱进了怀里。
再被放开时,母亲大概已经整理好了所有的情绪,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眼底泪光盈盈,面上却带着欣慰温柔的笑意。
“晟儿乖,去了宫中要谨记规矩,有鸾儿在,她定然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太女殿下也是极好极纯善的性子,所以你也万万不可鲁莽胡言冲撞了太女殿下,更不要给你妹妹招惹什么麻烦是非,要潜心进学,好好地长大,和鸾儿一同为太女殿下效忠。”
“你妹妹比你出生晚一些,但她自小就安静乖巧,你去了宫中,要记得帮母亲多关心她,你在母亲跟前长到五岁,你妹妹却在一岁时就离开我了,你是兄长,又担着我的嘱托,将来你们长大了,万事都要多照顾着她些,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这是你身上的责任,也是母亲对你唯一的要求,记住了吗?”
那一日,母亲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彼时苏应晟并不知道娘亲为何那样不放心地事事殷切叮嘱,他只努力记住母亲的每一句话,满怀忐忑地入了宫。
宫里很好。
太女殿下好,妹妹也好,就连讲学的太傅们也都很好。
可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庸王府,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那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天母亲会抱着他哭,会跟他说那么多的叮嘱,会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给他收拾进宫的行礼和给妹妹带的许多东西。
“庸王府就是一座活死人墓。”
妹妹无奈地看着他因为想家而抱着包袱哭得稀里哗啦,叹着气跟他说:“我们能从那座墓里爬出来,已经是陛下看在太女殿下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
“也幸好庸王死得早,否则就算是你……估计都要和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一辈子都被关在府中,蹉跎至死。”
这些话,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讲过。
难怪,父亲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母亲会那样高兴。
不是为了母亲自己,而是为了他。
入了宫后,苏应晟才知道,说是来当太女伴读,但实际上殿下真正的伴读只有妹妹,而不是他。
就连教学的太傅都不一样,因为他还跟不上她们的进度。
但谁也不会笑话或鄙夷他,妹妹每晚会教他很多东西,太女殿下也总是摸着他的头让他不用心急,就连陛下偶尔考核殿下和妹妹学识的时候,问到他的学习进度,也对他说不可冒进,贪多嚼不烂。
苏应晟不是头脑愚钝的小孩,但他有一个更加天才的妹妹,于是他的努力和天赋似乎都被妹妹的光环彻底压了下去。
所以苏应晟从来不曾骄傲自满过,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还不够灵光,在太傅们夸奖时也总是谦虚听着,甚至有点自卑地以为他们的夸赞都只是变相的安慰。
直到十三岁那年,皇太女十五岁,陛下放出风声,说准备退位让皇太女登临帝位。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太女却叫住他和妹妹,问他们愿不愿意参与科举。
现在开始考,等她顺利登基时,不需要等待漫长的三年,只需要新帝大赦天下,再开恩科,他们兄妹二人就能通过春闱顺利成为第一批天子门生,此后更是新帝纯臣,将来朝堂之上,只要二人不做出为乱朝纲之事,便永远会有他们的一片立足之地。
更何况,彼时殿下也才十五岁,尚未及笄,所以执政皇权的时间将会极为漫长,而他和妹妹,将会成为陛下真正的左膀右臂,身畔鹰犬,天子喉舌。
在瞬息之间便想清殿下让他和妹妹去科举的恩荣后,苏应晟其实是迟疑的。
在殿下和妹妹疑惑的目光中,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怕自己学问不够,到时会给殿下丢脸。
然后他就被忍着笑的殿下,连同妹妹一起打包扔去了苏承明这一脉皇室宗族所在的县城考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