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经决定继承家族了。”少年说。
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那天一样,不再有任何恐惧,像是超脱死亡一般,如此的宁静:“正因为已经决定继承家族了,所以即便害怕你,但还是想着,与其因为没钱还你被你杀掉,我还不如来问问你能不能用钻石戒指抵债,可以的话最好,不可以的话最多也是被杀掉,横竖都没有差别……”
“确实呢。”娑由给予肯定,随即拿指尖抚了抚唇角,轻盈地笑了起来:“但事实上,真的不行哦,我不接受这枚钻石戒指。”
“是吗?”他垂下眼睛,好像无可奈何一般,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但是娑由却在须臾间晃开了明媚的笑来:“不过看在你还算有诚意没有赖账的份上,我再宽限你三天好了,随便你怎么做,拿着这枚戒指去变现也好,总之最晚三天后把钱还给我就行,不然我不介意过来杀了你。”
这话让他一愣。
但并非高兴的神色,他轻轻翕合嘴角,神色十分奇怪。
远处大海的船舶发出辽远的笛鸣,他的身影镶嵌在碧海蓝天的背景中,成了一抹失了色彩剪影。
眼帘中,他的眼睛依旧那么红:“你真的宁愿宽限我三天,也不要这枚钻石戒指吗?”
“是的。”娑由没有动摇,即便她身边的雏菊摇曳,即便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柔软:“比起迪诺你,我对钻石这种东西的价值并不敏感,也没有相应的渠道能去变现出它最大的价值,它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放在家里就是一块废石,所以我还是更喜欢方便流通携带的钱。”
对此,少年陷入了沉默,没再说什么,而娑由拾起了自己的伞。
他一惊,问她:“你要走了吗?”
“是的,反正也没什么事了,先去机场也无妨。”娑由道。
眼见他似乎欲言又止,闪动的眼眸像在诉说某种未尽的言语,娑由便笑着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顿,脚步踌躇:“纳塔大婶给我们准备的饮料我们还没回去喝。”
他口中的纳塔是指饭馆的老板娘。
娑由这才想起这回事,但是她只道:“那你就一个人喝两杯好了。”
迪诺一噎,像只被陷住了脖子的鸡。
当娑由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上前来,伸手拽住她了。
娑由困惑地看着他。
他紧张地看着她,瞳孔颤动,躁动的因子从他的眼底浮起,少年的脸被阳光照得明灭不定:“就是、之前说,要带你去看这里最漂亮的夕阳什么的……”
他道:“你能再等等吗?等到傍晚就好,我想带你去看……”
“如果你是指那座钟楼上的夕阳的话,那天你走后我一个人已经在上面看过了。”娑由说:“确实很漂亮。”
闻言,他眼瞳微缩,瞬间哑口无言,犹如被戳破的气球,沉默地放开了她的手。
下一秒,他扑闪着眼睫,小声地问她:“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娑由……”
她一愣,歪头笑道:“当然,如果你三天后还不还钱,你就会见到我。”
此言一出,他好像再次恢复了生机。
虽然是颤颤巍巍的惊吓模样,他像只受惊的小鹿,惶然地后退了一步,软声软气道:“……不、不要再吓我啦!”
“实话而已哦。”她笑道。
言毕,娑由不再同他多说,撑着伞转身就走。
身后安静了好一会,片刻后,娑由听到了属于他的脚步声追了上来,期间似乎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娑由!”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像青涩的鸟儿一样,脆脆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我送、送送你吧。”他追到她身边来说。
“哦呀。”她轻轻瞥了他一眼。
蓝天上,融金的尘埃散落人间。
头上绿意盎然的枝桠在清风中晃动。
少年已经将那个装有钻石戒指的盒子重新放回口袋里去了。
此刻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没话找话似的,小声地问她:“娑由的故乡在日本吗?”
“不是。”她的声音很轻。
少年低头,像跳格子一样,踩着她斜斜的影子:“那你很喜欢日本吗?”
“也没有多喜欢。”她说。
他便问:“那你为什么不在意大利定居呢?”
空气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见娑由正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待反应过来后,他才慌忙摆手,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说,Reborn也在这里啦,听Reborn说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意大利工作,我就是觉得、觉得比较近啦!回日本什么的太远了不是吗?而且感觉你也挺喜欢意大利的……”
可是,打断他的是娑由这样的声音:“我有说过自己很喜欢意大利吗?”
他一愣,像是说错了什么话一般,欲言又止。
某一瞬,他的眼中似乎荡起了盈盈的光:“因为,你之前不是说喜欢这里吗……”
“是这样吗?”娑由说。
夏季的草长得老高。
远处的群山在夜里皆是一片绵绵的墨色。
娑由听到了旷野之下的蝉鸣窸窣,光怪陆离的影子在树影与太阳的边缘扭曲。
她神色有些恍惚,但眼神却很清明:“不是喜欢意大利,迪诺,我一点都不喜欢意大利。”
洋伞悠悠地转着圈,她的声音与没有停止的脚步重叠:“来意大利是因为这里有委托,有钱赚,而且Reborn先生的委托我一般不会推却,毕竟是我尊敬的人……”
这个答案似乎让他有些失落。
他半是惊讶半是复杂地嘀咕道:“你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尊敬的人啊……”
“为什么没有呢?”
娑由笑道。
他却道:“所以,你之前到底是因为委托绑架我还是因为Reborn让你来见我……”
娑由如实道:“好吧,是Reborn先生让我来见你,我才决定顺便接下那个绑架你的委托的。”
“好过分!”他控诉道。
“哈哈哈哈!”娑由不以为然,轻笑着偏头:“因为Reborn先生说你会喜欢我呀。”
少年一愣,刹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迎来温热的风。
树翳外,白色的汽车驶过马路,破碎的光晕如同揉碎的星屑洒落下来。
其中,有哪里传来了雀跃轻快的琴声。
就像萦绕着夏天的尘埃般,她的目光在此之中跳跃,跳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不过我会尊敬Reborn先生也不是什么深刻的理由,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在我快要死的时候,Reborn先生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救过我一次吧……”
这么说的人明明往前走,可是须臾间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弯下身去,身影摇晃。
她在迪诺愣然的目光中合下洋伞,让伞尖敲在地上以此支撑自己的身体,但手上又像在拨开一些看不见的花枝一样,步履摇曳,最终死寂地倒在了地上。
“喂!娑由!”少年瞬间惊惶地蹲下身去,手足无措地扶住她:“你怎么了?!你是哪里受伤了吗?!还是中暑了?!”
伴随着这话,他见她摔了伞,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左腹,浑身都在痛苦地痉挛着。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子,不如说是就没想过,以致于整个人都在抖。
她却只是轻声道:“不用叫救护车……我只是突然不想走了……”
无人的街道上,她漆黑的长发从背部尽数落到前面的地上来。
她的脸色苍白,茫然地转动眼珠。
“这是什么奇怪又任性的理由啊?!”
迪诺崩溃地吐槽道:“猫咪晒太阳都知道不能在大马路上!”
回答他的是娑由轻轻的笑声。
纷纷扰扰的黑发罅隙,她闪动的眼睛从里面望出来:“迪诺你在担心我吗?”
这么说着,她自己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想要往前走。
可是迪诺却突然沉默地将她背了起来。
娑由一愣,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道:“我没事……”
“但你不想走了,不是吗?”
言毕,他的双手掂了掂娑由的重量,背着她开始往前走。
娑由的编织箱在手中微晃,洋伞挂在臂弯上。
她晃了晃垂在他两边的凉鞋,沉默地注视着少年的后颈,看到他耷拉的发尾摩挲着衬衫的衣领。
“你可以吗?”娑由的声音充满了不信任:“我可不想突然摔跤哦。”
“可以啦!”他踩着斑驳的树影,像是不服气一样,倔强地嚷嚷道:“我、我会努力不让你摔跤的。”
“迪诺你还真是奇怪呢。”娑由却突然这么说。
“明明讨厌我不是吗?”她说:“你真的好奇怪呀。”
“哪里奇怪了?”他困惑地问。
“哪里都奇怪。”娑由说。
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愿意委托她杀人。
明明很怕死,却好像不怕死在她手上。
说着讨厌她,可是又愿意这样背着她。
夏风拂过斑马线外的棷子树。
方才她倒在地上,透过发隙窥见他伸来的手时,少年担忧的眼神并不虚假。
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一点都无法理解他。
难道这种性格的人都是这样子吗?
——胆小,懦弱,柔软,单纯,矛盾,又复杂。
无法预料。
当她直白说出第一点时,他一噎,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答道:“什么呀,杀人什么的,都说了,这不是亲自动手或委托别人动手的问题。”
他说:“我只是不想你去为我杀人而已。”
迪诺说这话的时候,周围蝉鸣连成一线,差点盖过他的声音。
墙角那片由绿意遮蔽的阴翳下,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被他背上的人随手摘下,悄悄别上了他的发间。
她听到少年的声音在说:“我确实很害怕被人伤害,但也不喜欢伤害人,所以委托你去为我杀人什么的,果然也还是办不到。”
须臾间,她的长发和雪白的裙裾都被风扬起,又被他的五指尽数拢回了可抓住的范围内。
他像是抓到了飞鸟一样,所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别扭都已远去,他变得那般满足和坦率:“他们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们,你明明没有强烈的恨意去杀那些人,但是,我却让你去杀了他们什么的……我不想看见你那么做,你可能会因此受伤,被人憎恨,被赛夫特那样的人寻仇,漂亮的裙子说不定也会弄脏……”
“这是属于你这种弱者的温柔吗?”
背上的人在窃笑,好像并不为此动容一样,柔软如花的笑声听起来却比钻石还冷硬:“即便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也这么想吗?”
“没办法呀,谁叫我……”他几乎是立即接着她的话回答的,可是,言语到了这里,他却顿了一下,声音莫名轻了一个度:“谁叫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呢。”
闻言,反倒是娑由安静了下来。
她嗅着少年身上好闻的皂角气息。
青春期的阴郁与明媚好像同时存在他身上,他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肩胛骨和脊椎在雪白的衬衫下起伏。
她又想起了他那天那个奇怪的眼神。
就像浸在温软的水中融化的糖果,他那么、那么受伤地看着她。
某一刻,娑由在他背上仰头望向蓝天。
蓝天在她眼中无限延伸,柑橘花盛放在街角废弃的自行车篮里。
树影外的日光下,蝴蝶翕合,大海的涛声敲击着夏日的音律。
少年背着她走下一段老长老长的斜坡。
娑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迪诺明明那么软弱……但我好像知道小镇的居民们为什么都喜欢你了……”
“你虽然很弱,很爱哭,又爱撒娇,但是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你能一眼鉴定出钻石的品质,或许你这种善良不喜斗争的天真性格,才能让你继续保护这座小镇吧……”
“你是在夸我吗?”他惊讶道。
“算是吧。”娑由大方地承认。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那被自家老师评价缺乏想象力的大脑好像能想象她此刻的目光放远,任由穿过的风扬起她的发丝,让裙子上的蝴蝶结一起晃动。
唇齿翕合的少女是否会在某一刻微笑地注视他,看着他被发丝遮掩的、泛红的耳廓。
但是,很快,他听到她又说:“我不喜欢意大利,迪诺。”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
“它让我联想到梨花,苹果,教堂,庆典,还有死亡。”
晦涩,阴暗,浪漫。
自中世纪起,荒诞和神圣就充斥着这个国度。
她说:“每当我踏上这片土地,我都很清楚自己将要去枪杀一朵花。”
她略带忧郁的言语似乎在告诉他,她正在这个国度里流浪,在持续一场漫长的逃亡,每天都在吟唱死亡。
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更不了解她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一刻,抛去所有因素,仅仅考虑她本身的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决绝又痛苦地回应她:“如果很痛苦的话,就忘了吧,娑由……”
少年莫名寂寥的声音,像在和她进行一场残酷的永别。
她的笑声却应约而来。
那个笑容不带重量,很轻盈,也很干净。
伴随着她柔软的言语:“但是,迪诺在的这里不痛苦……”
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又莫名的温热。
他下意识抬眼,去望远处辽阔的大海。
港口风吹日晒的沿栏裂了缝,钻出了艳红的花。
真奇怪……
明明他什么都不懂……
明明他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以此为点,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像小孩子一样的抱怨,却又带着近乎雀跃的笑意:“真是的,如果你刚才愿意接受那枚钻石戒指的话,我们这辈子说不定就不会再见了。”
“都说了我不喜欢钻石。”她说。
对此,少年突然朗朗地笑出声来。
属于他的静谧从他身上全部褪去,他笑得双肩微颤,最后竟是一个踉跄,背着她摔在了地上,差点从斜坡的马路上一路滚下去。
平稳落地的娑由叹了口气,将他扯住,把他拉了起来。
当他们决定在马路旁休息一下时,迪诺的脸颊上又添了新伤。
但他倚着靠海的栏杆,看上去依旧那么开心。
他飘飞的金发和白衣就像一阵没有棱角的风,温和地拂过娑由的指尖。
极具意大利风情的少年撑着脸颊,偏头注视着身边的人。
仿佛不服气一样,又好像理所当然一般,迪诺以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你喜欢的钻石的啦。”
娑由也望了过去,困惑地嘟囔道:“这么肯定?”
“大概吧。”他想要揉揉鼻尖挽回点余地,但随即又觉得没必要。
他看见海风偌大,天海相依,她的黑发纷纷扬扬,即便她的表情在其中不太清晰,但是他好像就是能想象到这一刻夏天的光都在她眼中闪闪发亮的样子。
他被那样的光景迷乱了眼睛,不禁垮下肩,耷拉着眉眼,撑着脸颊,明快地笑了起来:“遇不到也没关系,我帮你找吧,反正我家做钻石生意,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颗能让你喜欢的、漂亮得配得上你的钻石的,到时候,就送给你吧。”
巷口的花摇摇曳曳。
他将满目璀璨的勇气和笑意都掩在了海风的哼鸣中。
“总有一天,迪诺·加百罗涅会找到娑由·揍敌客喜欢的那颗钻石的。”
“到时候,你喜欢的、柔软的花也不会落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要联系白兰的剧情来看哈哈哈哈哈。
之前娑由和白兰被意大利的很多人追杀时,娑由说的那个能救他们的人就是指Reborn啦哈哈哈哈
然后娑由其实因为白兰一点都不喜欢意大利哈哈哈哈哈。
2007年,平安夜。
如今回忆起年少时与她鸡飞狗跳的际遇,心中因漫长的堵车而升起的焦虑似乎也被冲淡,二十二岁的迪诺·加百罗涅在东京下雪的马路上险些失笑。
车窗覆上一层薄薄的雾,雨刷在眼帘中有规律地摆动。
他置身被玫瑰花香盈满的车内,透过后视镜瞥到身后的少女正垂着眼睫,将鼻尖以下的小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毛衣高领下。
像只昏昏欲睡的小黑猫。
迪诺想说困的话就睡吧,但是他也知道,她向来不在外面睡觉,或者说,她不会让自己在不够安全的地方休息,这一点足以令他感到挫败。
这时,他听到她问:“迪诺,你想说的事是什么?”
相比于他将话语迂回地绕回过去的行为,她平静的表情依旧,其言语来得刀枪直入,充满了一种属于她的绝然与利落。
迪诺莫名感觉到了紧张,就像过去无数次从她身上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一般,刺激的疼痛像惊雷一样疯狂地蹿上脊椎,轰炸大脑。
他攥紧方向盘,嘴上不由自主变得磕巴起来:“那个,我……我犹豫了很久,本来去年你离开意大利前就想说的……”
“但是……当时……”
“是这么久远的事吗?”娑由困惑的声音传来。
“呃……嗯。”他应声。
娑由便道:“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他好像对此嘟囔了一句什么,娑由没听清,因为跑车恰好驶动起来。
堵了许久的马路终于有了再次往前开的迹象,红绿灯在雪天里雾蒙蒙的空气中闪烁。
她听到迪诺说:“我……娑由……我……我能带你去个地方再和你说吗?”
“也可以。”娑由望着窗外,道:“但我后面可能没有时间。”
他一愣,倒也没有追问她什么事,而是好奇道:“这么久没见了,你就没有什么趣事想和我分享吗?”
闻言,娑由像是终于有所动容,她露出一种困扰的表情,对他说:“唔,我在想,我要怎么请求一个人的原谅……”
“??”
回想起自己以往无数次被她坑到欲哭无泪的经历,迪诺立马惊奇地哇哇大叫起来:“我没听错吧,你是那种会想要请求他人原谅的人吗?!这对你来说不是向来无所谓的吗?”
显然在他印象中的娑由在这方面是个超级糟糕的人,与之更糟糕的,大概是他现在相当不平衡的神色。
但是,娑由只道:“因为,果然还是不想他不理我……”
没有承认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单纯从感性的方面出发,这一点任性倒是一如既往,迪诺有些郁闷,正想问问她是谁,却听她突然大叫道: “停车!”
短短两个字所蕴含的急切狠狠吓了开车的人一跳,其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凄厉尖锐,他下意识用力踩下了刹车,行驶中的惯性让他差点撞上方向盘,车外因此传来巨响的笛鸣。
但青年没有理会,而是转头想要询问身后的人有没有受伤。
但娑由却是看着他,目光粼粼,声音万分的柔软:“能帮我打开车门吗?迪诺……”
“……”
他向来无法拒绝那样的娑由。
于是他安静地打开了车门。
娑由立马提着自己的编织箱和伞跳了出去。
他抬头一看,见跑车正巧驶到了东京湾。
他看见娑由淋着雪,朝前方快步地跑去。
她近乎急切地叫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五条悟!”
少女的脸上在那一刻绽放出盛大的欢喜来。
出于某种不安的预感,他在须臾间也下了车。
丝毫无法再去理会身后被他堵到的车辆以及无数的咒骂声,金发的青年在雾茫茫的大雪中追了上去。
她因奔跑而踩出的脚印如此轻,被风一吹好像就能被掩盖。
迪诺追寻着她留下的痕迹,发尖缀着雪,看见苍白的天地间,日本的东京湾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摩天轮。
高得仿佛触不到的天空掠过浮动的流云,远处的电车驶过轨道,穿过被雪打白的树林。
天地间刮起白茫茫的雾,高楼大厦似乎都在这片土地上苍白远去,属于平安夜的红与白充近着他蒙上水雾的眼睛,他看见她近乎明快地奔向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对方似乎捧着一束花。
那抹影子那么单调,只由黑白两色组成,像冬日午后里一抹出现在雪中的幻影。
但是,娑由依旧在喊:“五条悟!五条悟!我找到你啦!”
她的声音那么雀跃,像是即将撞进春天里歌唱的雏鸟。
这一刻,迪诺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忍不住出声喊住了她:“娑由!”
“娑由!”
“娑由!”
“娑由·揍敌客!”
他不断喊着,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在她于某一瞬停下时便迈不动了。
呼吸间的空气皆是干涩的冷意,不远处巨大的摩天轮在他们之间悠悠地转动。
他看见娑由为他跓足,侧身困惑地望了过来。
“我……我、我……”
这一刻,言语突然在她的目光中变得苍白。
如同过往每一次竭尽全力奔跑后带来的脱力感,他微微喘着气,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出口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一样:“娑由!我!我想要告诉你……我找到了……”
时过经年,已经从十四岁的少年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站在日本纷飞的大雪中,对她说:“我依照承诺,找到那颗钻石了!”
——「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找到能让你喜欢的、漂亮得能配得上你的钻石的。」
他听到少年的自己鼓起勇气的声音在说。
——「总有一天,迪诺·加百罗捏会找到娑由·揍敌客喜欢的那颗钻石的。」
八年前的夏天,那时满心的羞赧与现在重叠。
——「到时候,你喜欢的、柔软的花也不会落下的。」
惊惶之间,他忘记将车内准备的玫瑰花捧出来了,但他还是在此刻大声说:“娑由!我!我……我找到了那颗能配得上你的最漂亮的钻石了!!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完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有了落泪的冲动。
明明已经长大了,明明已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可是,当面对她,当看着她跨越风雪远远望来的那双眼睛时,他还是觉得忐忑和害怕。
这种害怕或许早已与过去不同。
生命受到威胁而产生的本能恐惧在八年的时间里被他刻意揉碎,洒进了亚德里亚海中。
他知道,娑由·揍敌客是不同的。
这个杀手是不同的。
面对她时,生命的重量会变得轻盈。
但是,少女爱着浪漫与柔软的花,也爱明媚的日光和飞鸟翻涌的翅膀。
于是,他将自己的生命浸泡进被海水洋淌的阳光中。
他试图用这样的温度打动并温暖她。
只因为他曾经那么近距离地窥见了她的阴晦与冷寂。
由此,他忍不住想,他对她来说,是否是与众不同的呢?
即便他们的相遇依靠的是一个谎言。
——「Reborn先生说,迪诺会喜欢我的。」
那只是一个谎言。
他曾经,为那个谎言那般、那般的难过。
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
那时,年少的他站在荒岛上的晨光中险些落下泪来。
这个女孩,是因为相信他会爱她才来到他身边的。
可是,他并不喜欢她。
过去、现在不会。
未来也大概率不会……
……她会不会因此难过呢?
——「所以,迪诺,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但是,那已经不是谎言了,娑由。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他开始害怕来自她的某种拒绝。
当年拒绝了他的钻石他感到害怕。
如今,他也感到害怕——
因为她说:“如你所说!我自己也找到了!迪诺!”
2007年的平安夜中,在盛大的大雪中,娑由朝他弯着眼睛,明净地笑了起来,其面容在落雪中迷蒙:“我自己找到那颗钻石了!”
“……什么?”
他呼出的雾气萦绕在唇齿间。
随之而来的,就是她带笑的回答:“你不用再帮我找了!”
就此,他琥珀色的瞳孔闪动,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般的呢喃:“这样啊……”
来自异国他乡的大雪压上了他的眉梢。
迪诺·加百罗捏看着她挥手,转身,漆黑的长发卷着雪,像花一样旋开,然后不回头地继续往前跑。
与初见时在黄昏中缥缈得宛若妖精的感觉不同,她在一刻宛若化作了一个确切的人,在迷蒙的大雪中拥簇着喜欢的花,扑进了那个人在须臾间张开的、仿佛候鸟翅膀一般实质而宽大的双臂怀抱中。
口袋中某样东西突然就变得沉重起来,迪诺恍惚地淋着雪,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他想起了与她度过的这些年。
他想起家族的墓地里,来找他的少女坐在墓碑上,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灵,支着脸颊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他想起那个矿岛上的雨夜,那个身影瘦削单薄的女孩缀着满身的雨水,独自一人穿越漆黑冰冷的雨幕,就像一个勇闯沙漠与深海的孤独诗人,让他一瞬间想要成为她的绿洲与灯塔所在。
他想起过去某一天,他们无聊时一起躺在无人的沙滩上,他在某一刻起身,又俯身,朝她的所在低头。
他知道,若是自己吻上去的话,下一秒就会死亡。
他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
那时的死亡让他害怕,恐惧让他止步于此。
当时,他注视着少女钻亮的眼睛和乌黑的长发,感受到她的呼吸在某一刻放轻。
属于她的死寂扑面而来。
他的眼睛从对方脸庞上的凹凸起伏上一一掠过,最终,他只能问她:「……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大?你的眼睫毛为什么那么长?」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她眨着眼睛,好像终于安心下来了一样,恢复到往日的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