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湖被树木围绕,四周都是沉寂的深绿,只有中间漏下阳光些许,洒在?湖面上,可见粼粼湖光。
湖中游鱼悠闲,甩尾经过?小荷,引起茎叶阵阵轻晃。
安详静谧,无人叨扰。
季檀珠坐在?湖边石头上,伸手?捧起水,看水从指缝中流去,突发奇想,把手?上残留的手?往远处甩,水滴子很快荡起涟漪
鱼被突如其来的水波惊动,四散而逃。
季檀珠轻笑,莫名想到?宫中寻芳园的胖头鱼。
若是那些鱼,估计会误以为有人投食,争先恐后?往水面聚拢。
不过?这里的鱼也?没见多聪明,有一只逃跑时慌不择路,竟然往季檀珠所在?的岸边游过?来。
可能?鱼的视角与人的视角不一样,它探头探脑伸出水面,鱼嘴一张一合,又退回水中。
季檀珠用?水撩拨,想要驱赶它回湖中心。
这鱼先是惊慌失措游开,等回到?湖中心后?,再度游过?来。
季檀珠又一次拨水过?去,这鱼就像是承接她风浪的小宠,待波浪平息,没一会儿就会回来。
一人一鱼就在?岸边重复着这组动作。
鱼快不快乐,季檀珠不知道,但?她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甚至觉得它比寻常鱼还有灵性。
她就这么靠岸玩水,竟也?不觉得无聊。
那鱼越来越大胆,离她的手?指越来越近。
当季檀珠想要摸一摸它,它却?欲拒还迎,敏捷躲开。
如此这般,季檀珠更想摸了?。
“小心。”
忽然有人出现在?季檀珠背后?,她手?上动作停顿,转头去看来人。
侧首而视之际,鱼受惊逃跑,鱼尾甩起水花,直接扬在?季檀珠脸上。
季檀珠离得近,脸上和身上都被打湿一片。
季檀珠气笑了?,抬手?将脸上的水渍擦去,站起身子回头。
林荫下的男子容貌秾丽,眉目深邃,站在?阴影处望过?来,漆黑的眼眸如深潭静水,使人难窥其中情绪。
他眼神光带着冷意,眉宇间和沈有融有些相似,却?并非尽然。
沈有融的五官线条更柔和,一双眼看着季檀珠时,总让她误以为两人早生情愫。
这人的气质冷漠,就像是初冬新雪般带着微微寒意。
这种冷不刺骨,但?就是莫名带着些鬼气,让人与他对视时不寒而栗。
季檀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过?从他好心提醒来看,应该不是个坏心肠的人。
虽然到?最后?好心办坏事。
季檀珠道:“多谢。”
那人站在?高处位置,又生得十分高挑,身形颀长,是以他看向季檀珠时,需得把目光往下方?投掷。
纤长睫羽微微遮挡住他的目光,他盯着季檀珠的脸,很明显在?看清她的脸后?,有些失望。
不过?这种失望非常细微,细微到?,只是肩膀稍动,而神色未改。
季檀珠未曾察觉。
男子淡声应下:“嗯。”
说罢,就准备转身离去。
然而他未走出两步,突然驻足,出声提醒:“女郎的妆花了?。”
季檀珠脸上还有些湿润水渍,听见他这么一说,无瑕顾及其他,赶紧躬身去看湖边倒影。
湖面平静,清晰倒映她的面容。
如她所料,原本光洁无暇的妆容已经花了?,胎记处颜色斑驳,看起来异常狼狈。
季檀珠拿出帕子,边擦拭卸妆边对湖中的鱼说:“你这条鱼真玩不起。”
鱼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躲在?湖里,不曾再过?来与她玩乐。
季檀珠整理一番面容,叹了?口气,戴好备用?的面纱,准备起身回百花宴。
刚走过?竹林,沈有融借口逃离百花宴,寻她而至。
他刚看清季檀珠的脸,原本的欣喜瞬间无迹可寻。
沈有融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放大,他眼神忍不住看着季檀珠的脸,或者说是她脸上的那块胎记。
季檀珠随身携带的面纱过?于轻薄,即便是戴上也?只是欲盖弥彰。
她看清了?沈有融的惊讶,知道寻常男子很难接受女子脸上有瑕疵,更何况是这么大一块胎记。
“被吓到?了??”季檀珠有意调侃。
一直盯着季檀珠脸上胎记的沈有融, 在听到她的声音后恍若如?梦初醒。
沈有融摇摇头,说:“这是怎么了,是有人趁我不在为难你??让我看看, 痛不痛?”
他行动快过言语, 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触摸到季檀珠的脸。
季檀珠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微微战栗, 她道:“没人敢在百花宴上明目张胆与我动手,这是胎记。”
沈有融离得近了,季檀珠才能看清他轻颤的长睫,随着他满溢着心疼的眸光而微微跳动。
“痛不痛?”
尽管如?此?,沈有融还是执拗着要问她这个?问题。
这块胎记确实狰狞可?怖, 却并不会带给季檀珠任何痛感?,她如?实回?答:“胎记怎么会痛?就算真的会带来疼痛感?,这么久也该习惯了。”
老实说, 外人比她本人更在意这种生来就有的疤痕。
季檀珠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撇开沈有融的手道:“还是说,在你?心里?,这块胎记是我身?上的的残缺?”
沈有融不正面回?答, 他道:“世间以貌取人者甚多?,这胎记恐怕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
这确实是实话, 季檀珠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说毫不在意是假, 但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既然是生来就有, 只好与它和平共处。”
顾影自怜不是季檀珠的风格, 她也想不起这么做。
沈有融垂眼一瞬, 再看向?季檀珠时, 唇边已经带上惯有的笑意。
“季姑娘好心性,是沈某狭隘了。”
离席时间太久, 季檀珠没再接着聊,而是先一步抬脚:“我先回?去了,世子殿下请便?。”
本就是为找她而来的沈有融自然紧随其后,他看季檀珠的脚步匆忙,丝毫不为他停留,心中不满。
三思而后行的准则在面对季檀珠时立即失效,他心中的不满逐渐充斥胸膛,发酵成一团晦暗不明的怨恨和酸涩。
等沈有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上季檀珠的手腕。
季檀珠不明所以,用眼神传达疑惑。
面对季檀珠的无声质疑,沈有融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话,原本的心跳陡然加速,他脑子里?全是紧张和压抑,以及不易察觉的兴奋。
季檀珠在原地怔愣一瞬,紧闭的嘴唇下意识张开。
她脱口而出:“不用。”
随即,她眼神往下移,看着沈有融因用力而青筋凸显的手背。
沈有融倏然松开五指,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道:“抱歉。”
季檀珠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匆匆离去。
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直跳,沈有融头痛欲裂。
他食指按住那块几欲裂开的血肉,同时按下自己的懊恼和悔恨。
太心急了。
他深吸几口气,感?觉心情稍稍平复,才回?到席间。
季檀珠已经缩在角落,身?旁的位置并无余席。
沈有融只好退回?原位,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毫不犹豫灌了下去。
甜辣的酒液顺着喉管往下流淌,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季檀珠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停步的女人吸引。
那女人原本只是经过季檀珠的位置,却在不小心瞥见她后停驻。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而后则是腕间。
季檀珠看清来人,起身?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瞧着面生,你?是哪家的姑娘?”
“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女季檀珠,出自安平季氏,家父任太仆寺主簿。”
这样的出身?,在这里?实在不够看。
皇后偏偏柔声细语,笑着道:“瞧着倒是个?稳重的。”
季檀珠怀疑这是在给她发好人卡。
皇后的视线重新落在她手腕上,问:“你?母亲可?是李姝?”
季檀珠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先前姜姨娘的话,她的母亲确实是叫这个?名字。
听到季檀珠认下,皇后半晌没说话,盯着季檀珠的脸瞧了好一阵,才意味不明的说道:“当年你?母亲,可?是赵郡出了名的美人,温良贤淑,美名远扬。多?少世家子弟踏破门槛,也没得她青睐,偏偏与你?父亲……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李姝当年算是下嫁,本来生活还算美满,可?世间诸事难料,她死于归家途中,连带着亲生女儿下落不明,最近才认祖归宗。
季檀珠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从前与皇后并无过多接触,每每相见,也总是在长宁宫中。
皇后就像是定期刷新的npc,每次她们?俩的对话都没什么新意。
这还是头一次,季檀珠和皇后聊上了请安以外的话题。
她不知道李姝与皇后是否曾有渊源,更不可?能在此?事探知过往详情,于是她装傻充愣,干脆将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真。
“娘娘谬赞。”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说起来,本宫与你?母亲同出李氏,还有些血脉联系呢。”
季檀珠搞不清楚这些,却知道皇后并非她看上去那么亲善。
最起码,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与自己说废话。
“檀珠不敢随意攀扯娘娘,皇后娘娘贵为国母,为天下女子表率,小辈自当瞻仰余辉,谨记娘娘教导。”
皇后再次打量季檀珠一番,对她略有改观。
“你?是个?好孩子。”皇后说,“福气还在后头呢。”
“玉有灵气,断镯不吉利。”皇后将丝帕盖在自己手上,取下自己腕间的镯子。
季檀珠手上的玉镯确实是金镶玉的镯子,因是李氏遗物,所以季老爷才请了工匠修复,用金在原本的断处遮掩裂痕。
“虽是以金镶嵌修饰,又有金玉良缘之说作掩,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说着,她将腕间的镯子取下,套进季檀珠另一只空荡荡的腕上。
“好玉赠美人。”皇后道,“你?看看,可?还喜欢?”
季檀珠这才挺起原本弯曲的腰背,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
皇后的玉,自然成色上乘。
季檀珠谢恩后,发觉她的帕子仍覆在手上,拉着她的手并未松开。
而相应的,季檀珠与她相接的手,正是戴着李姝遗物的那只。
季檀珠抬眼,与皇后视线对上。
她立刻心领神会,将那只镯子奉上。
两只镯子互换后,皇后才抽手,语调悠然:“既取了你?的‘金玉良缘’,本宫不妨真为你?赐一场真正的金玉良缘。”
这下,不止是季檀珠意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里?。
原本还装作无意的众人此?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肯错过皇后口中的一个?字。
“燕王忠孝两全,一表人才……”
皇后的话尚未说完,沈有融不知何时移步至此?,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
“娘娘,臣已意属季姑娘。娘娘宅心仁厚,恳请娘娘成全。”
沈有融跪在地上,不知喝了多?少酒,身?上全是清冽又甜腻的果酒气味。
他双颊带有醺醺绯色,说话时也比平时音量大了许多?。
直接让众人将目光从皇后转移到他身?上。
皇后侧身?,看着沈有融,她脸上只是惊讶了一瞬,旋即皱着眉道:“忻王世子醉得狠了。”
她根本没有给沈有融辨驳的机会,淡声给他下了论断,随后喊人:“来人,将世子扶下去醒酒。”
沈有融的脸更红了,他甩开第一个?凑上去的太监,喊着:“臣没醉,臣之所求,惟她一人,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眉头压低,威压无声。
可?她的怒火并不会直接倾泻而出,反倒如?阴云,悄无声息就能将整个?环翠亭笼罩。
她冷眼瞧着沈有融的抗拒,不为所动,甚至不再唤宫人继续上前压制沈有融。
静默传开,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后无言的怒火中,连大气都不敢出。
醉中的沈有融也清醒了些许,他意识到自己于皇后面前失仪,可?能要再度将事情搞砸。
他咬紧牙关,带着不甘,深深伏在地上,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
“求娘娘成全。”
半晌,等到沈有融背后的冷汗浸湿脊背,皇后才不紧不慢开口。
“长幼有序,你?怕不是糊涂,还要在此?事上与他较出个?高低。”
沈有融知道,此?话一出,皇后的立场便?分明了。
“酒后失言,本宫不与你?计较太多?,自回?府中反省吧。”
有时候,不明确的惩罚往往更狠,皇后的命令下达后,一向?谨小慎微的忻王不可?能无动于衷,必会再令他禁足反省,说不定还要入宫请罪。
沈有融闭上双眼,如?鲠在喉。
“臣,遵旨。”
说罢,不等宫人来扶,沈有融站直身?子,甩袖后离去。
皇后见他步伐疾且稳,并未见方才醉意,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身?来,继续和季檀珠说话。
“本宫观你?心性坚韧,堪与燕王相配。”
她说完这话,原本窒息的环翠亭恢复生机,空气重新流通。
在场的年轻女郎都松了口气,心中的巨石一齐落下。
“皇后娘娘圣明,恭喜燕王,恭喜女郎。”
皇后重新展露笑意,环视一周后,对着如?花似玉的年轻女郎们?说:“本宫也乏了,你?们?自行在细谷园中游玩,本宫就不留在这里?扫年轻人的兴致了。”
众人又是齐齐福身?,高声道:“恭送皇后娘娘。”
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然喜上眉梢,和身?旁人相互传递眼色。
总算是结束了这场闹剧。
有倒霉蛋被?指婚给燕王,忻王世子的婚事还尚未有着落。
一场百花宴下来,出了两件喜事。
园中仅有一人面上无喜色,那就是她们?眼中的倒霉蛋季檀珠。
季檀珠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口应付了几句旁人的客套话,便?寻了理由离开寻芳园。
回程的时间宽裕, 季檀珠没?急着回去,驾着马慢悠悠闲逛。
途中口渴,她便随意进?了一家茶楼歇脚休息。
不到说书者登场的时间, 里头?还算清净。
季檀珠寻了楼上位置坐下, 正巧能看清街道上经过的行?人。
她瞥见楼下有人经过, 便顺手多斟一杯茶。
不多时,有人掀开门口的竹帘,看到了独自斟茶倒水的季檀珠。
季檀珠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道:“坐吧。”
身上犹带果香酒气的沈有融翩然坐下,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季姑娘, 你若不满意这桩婚事……”
季檀珠推着杯子至沈有融面前,道:“茶能醒酒。”
沈有融垂眼,接过茶杯, 在季檀珠的眼神?示意下, 乖乖饮下,喝完才说:“我没?醉。”
季檀珠忽而笑了,她又?为沈有融斟满。
流水哗哗中, 沈有融听见她气定神?闲道:“世子莫要心急,茶水烫, 小心伤到自己。”
经过季檀珠提醒, 沈有融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被烫到发麻的痛感。
口腔内的皮肉本就脆弱,滚烫的茶水在里面走一遭, 他?舌头?都没?知觉了。
“我没?醉。”沈有融为自己辨驳。
听着他?没?什么底气的话, 季檀珠不做评价, 明显不相信。
沈有融看出她的潜在意思, 接过茶杯,接着说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
“你若不满意与燕王的婚事, 我可以娶你,今天就可以上门提亲。”
季檀珠突然道:“世子为何会觉得,我一定会抗拒这桩婚事。”
就算燕王有再多不堪,可他?毕竟是皇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她高攀皇室。
沈有融道:“燕王性情喜怒无常,你若嫁给他?,恐怕要蹉跎一生。季姑娘有所不知,燕王此人,劣迹斑斑……”
他?越说越犹豫,似乎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告诉季檀珠实情。
这反倒令季檀珠提起兴趣,她疑惑道:“哦?殿下不妨直说。”
沈有融的声?音压低,道:“整个洛京都知道,燕王倾慕已故的宝璋郡主,甚至不惜举办冥婚,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未亡人的名份。”
季檀珠摆摆手,意兴阑珊:“这件事我知道,又?不是只有他?一人疯,不是还有崔大?人陪他?一起吗?”
宁闯寻到机会就会来找季檀珠传递消息,他?曾与她说过,这两?人的针锋相对已经是尽人皆知,隔着一条街都要绕道而行?,互相觉得对方晦气。
若到了不得不相见的场合,也是恨不得将对方踩在脚下。
一个说自己有婚约,另一个就敢直接在对方门前烧婚书。
一个要带郡主尸身回安平,大?闹燕王府,另一个则直接谎称尸身不见。
互相骂得最激烈的时候,各自包下洛京几?座茶楼,互相请民间文人写话本子,散播谣言。
最后被御史台上奏弹劾,同入宫面圣时,还是吵得不可开交。
崔奉初言之凿凿,说对方插足自己婚约。
燕王一句话没?说,被皇帝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回去就令府上挂起红白?绸,喜丧同堂,摆了阎王与月老?神?像做媒人,闷声?走完了冥婚流程。
据说崔奉初是最先赶到的,刚好看到燕王与宝璋郡主的遗骸对拜。
红盖头?下是一个陶罐,里头?装了骨灰。
本朝丧葬还是以土葬为主,火化?在不少人眼中是挫骨扬灰的象征,崔奉初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这场闹剧,崔奉初是世人眼中的苦主,情投意合的青梅死于大?婚前,死后仍不得安宁,还要被燕王欺辱。
燕王被禁足一年,贬为郡王。
人人都觉得他?这辈子估计算是完了。
还是因后来黄河水患,又?有地方贪污的丑事爆出,他?临危接下没?人敢管的烂摊子,圆满完成任务后才得以复位。
季檀珠回忆着传言,深深为鲤奴叹了一口气。
鲤奴可能不清楚她与崔奉初的恩怨,更不知道那个被她厌弃的崔奉初另有其人。
他?与崔奉初互相争夺名份,可能也是为了让她的身后之名彻底与崔奉初割裂。
“我都知道。”
季檀珠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带着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无奈语气道:“许是他?有什么苦衷。”
沈有融话音一哽,而后道:“不,这些只是表象,他?看上去对宝璋郡主情深,实则都是在为自己的私心作掩护。燕王他?……有些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癖好。”
他?说到这里,还喝了一口茶水缓缓,把季檀珠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季檀珠这才坐直身子,停下手中无意识的敲打。
沈有融继续说:“燕王笃信转世之说,曾令手下人,去寻找与宝璋郡主容貌相似的女子。”
这倒是新鲜传闻。
“还私下请了方士,测算宝璋郡主的转世去向,以及那些女子的八字。恕沈某直言,若燕王真是痴情而致的疯魔,也该找与之契合的幼童,又?怎会特意寻找芳龄女子……”
季檀珠有些好奇:“那有相合的吗?”
沈有融被问住了:“这倒不清楚。”
这下季檀珠算是清楚了,鲤奴这孩子算是在迷信的歧路上越走越远了。
她上次离别时走得匆忙,只告诉他?会回来,却没?说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身份面貌出现。
制作组正在修复支线产生的bug,鲤奴一觉醒来发现仇人复活,而她仍旧下落不明,还无人知晓她真实死因。
若是常人,发觉这些异常后早就疯了。
这样一想,鲤奴能保持现状,情绪稳定到了令她心疼。
他?从小便是如此,向来习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旁人发现端倪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季檀珠想到这里,更觉得自己不能再次一走了之,应当给鲤奴一个交代再走。
本以为百花宴上能与他?相见,但他?不知为何没?有现身。
如今季檀珠还没?有办法见到鲤奴一面,她正苦恼着,瞥见眼前人通红的手。
顺着往上看,季檀珠看出了沈有融眼中的紧张。
她突然想到了办法,于是嫣然一笑,道:“如此看来,燕王确实称不上良配。”
沈有融听到她的话,心中松了一口气。
放松之余,他?又?觉得方才的话未免过于激进?,于是再度开口为燕王挽尊:“季姑娘明白?就好,燕王为人有情有义,只是他?心中伤痛未平,季姑娘何必委屈自己?若强求缘分,反倒易结怨偶。”
季檀珠点点头?,忽然唉声?叹气:“我知晓的太晚,恐怕不好挽回。”
沈有融道:“无妨……”
“其实,我已有心上人。”季檀珠道。
这话生生把沈有融的话音扼住,他?觉得喉间干涩,遂拿起茶水,再度灌下去。
“季姑娘请说。”
“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个师弟,我与他?一路走过来,不仅有同门扶持之谊,更有惺惺相惜之感。”季檀珠道,“若不是家中父亲相逼,我也不会来这百花宴。”
沈有融面色冷静,原本的酒意早就该散了,他?肺腑中的火却仍旧烧着,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似乎多少水都浇不灭。
“是吗。”沈有融抬袖,掩住半边脸咳嗽几?声?,“见笑了,季姑娘继续说。”
想起沈有融还是个病美人,季檀珠将窗户上的竹帘放下,把风隔开。
这下,连同阳光都隔绝在外。
季檀珠道:“世子与我不过第一次相见,若是因可怜我,而错成姻缘,恐怕我都要骂自己恩将仇报了。不如世子牵线搭桥,让我与燕王私下见一面,将事情原委说清,想来燕王会理解一对有情人。”
沈有融反复在心中碾磨着最后三个字。
他?准备再喝口水压一压,昏暗中,错手将茶壶偏了几?寸,水溅在另一只手背上。
没?那么烫了,沈有融心道。
他?从袖中拿出汗巾擦拭手上水渍。
只用?过一次的绸缎汗巾,被他?用?作抹布遮掩失误,轻飘飘落在桌上,被水浸湿拖拽,再无被主人拾起带回的可能。
季檀珠拉起两?掌宽的帘子,借着光看他?伤势。
“怎么这般不小心?”季檀珠刚想上手去拉,却想起面前的鸿奴早已与她相见不相识。
于是季檀珠只能作罢,手指蜷缩回去,问道:“严重吗?”
沈有融的脸在阴影里,竹帘透过的细细光线照在他?脸上,偶尔能看到他?琥珀色的双眼一闪而过,仍旧照不清楚他?脸上神?色。
“无妨。”沈有融淡淡道,“季姑娘心思细腻,思量周全,沈某会考虑你方才的提议。”
他?声?音很轻,饮酒伤身,加之凉风无情,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许疲惫。
季檀珠这才在沈有融身上找到曾经鸿奴的影子。
她不禁放软了态度,道:“世子保重身体。”
话还没?说完,听见楼下少年朗声?呼喊:“师姐!”
季檀珠的位置没?有被竹帘覆盖,她侧首而视,正巧与楼下的宁闯撞上视线。
对方捕捉到她的动作,知道她这是看见自己了,兴奋地挥挥手,弯着眼对她做口型。
宁闯一身黑衣,宽肩窄腰,腕上戴着蛟龙纹护腕,全部的墨发由银冠银簪束起,干净利落的马尾坠在脑后,无其余装饰。
他?立在街边,银鞍白?马,连春风都要为他?作衬。
季檀珠看着他?嘴型一张一合,辨认出他?口中所说。
我、来、接、你、了。
被宁闯感染,季檀珠心头?漫上喜悦,同样无声?回他?:“等我。”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笑得眉眼弯弯。
被忽略掉的沈有融用?苍白?纤长的食指挑起竹帘,道:“这便是季姑娘所说的师弟?”
季檀珠目光仍在宁闯身上,闻言嗯了一声?。
沈有融看着她脸上的轻快笑意,勾了勾唇角,突然用?力?拽了下绳子,整片竹帘升起,他?浸在风中,也看向楼下。
宁闯的笑渐渐消失,双手也放下来,环抱前胸。
几?声?微弱的咳嗽声?起,沈有融道:“抱歉,沈某只是对他?有些好奇,并无恶意。手滑升起竹帘,希望他?看到了,不要误会才好。”
宁闯又将目光投向季檀珠,眼含幽怨,似乎在?质问这人由来。
季檀珠知道宁闯, 这世间但凡入他心的, 他毫厘不肯相让, 是个十足的小气鬼。
她摇摇头,回身对沈有融道:“失陪。”
说罢,提起裙角就要下楼。
茶楼的楼梯是一节节木板组成,沈有融听着她规律的咚咚脚步,几乎可以想象出她下楼的动作。
随着声音渐远, 沈有融转头,果然看到出了茶楼的季檀珠。
街边少年如?活泼热诚的家犬,三两?步上前迎接她, 殷切对着她说着什?么。
听不清楚具体字音, 但一定很烦人。
沈有融鼻间发?出气声轻哼,整理好衣袍,理顺腰间的玉佩穗子?, 慢步往楼下走。
季檀珠还未靠近,便问宁闯:“你?怎么来了?”
宁闯心中的气一见到她便烟消云散。
看见她身后无?人后, 宁闯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 道:“我看到回季府的马车上没有你?,就来接你?了。”
站得近了, 季檀珠才能看到他额上的汗。
他发?际线边的绒绒汗毛与短发?颇有生机, 迎着日光, 泛起一层薄薄的金光。
一路上经?过的人不知凡几, 也不知道宁闯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宁闯听到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街口, 回答时语气都带着些?骄傲:“那个路口是所有去细谷园路途的必经?之处,我守在?那儿两?个时辰,眼都没敢眨一下,生怕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