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乍暖还寒时节,嘉裕请公公喝些热茶,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只当是给配角刷好感度,季檀珠家大业大,花钱时向来坦荡。
德全颠了颠手中的荷包,砸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分外让人踏实。
他笑得眼角炸花,眼尾皱纹挤成一团。
“嘉裕郡主客气。”说着,揣进袖兜里。
“奴才是来贺喜的。”德全抱拳,遥遥向宫中方向举起作揖,“圣上和娘娘怜惜郡主孤弱,特意赏赐郡主,以示皇恩浩荡。”
德全侧身,将身后物品展示给季檀珠看。
他抬起下巴,令小太监再离得近些,好让季檀珠看得更细致些。
“尤其是这云雁锦,深受宫中娘娘们的喜爱,郡主看看,可还满意。”
云雁锦色泽华丽,料子厚重,花纹也是时下新兴的图案,正适宜裁制初春新衣。
季檀珠摸了摸,触手光滑,图案与布匹结构严谨,精美典雅。
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美丽事物,季檀珠觉得这赏赐正中她心坎。
“劳烦圣上和娘娘记挂,嘉裕不胜荣幸。”
她心情一好,又是一个荷包送出去。
这下,眼放精光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又客套了一遍,吹捧圣恩,季檀珠才让人收下宫中赏赐。
德全笑得合不拢嘴,看了一眼天色,提醒季檀珠:“时候也不早了,嘉裕郡主收拾一下,随奴才进宫吧?”
季檀珠自然称是,吩咐人换茶招待,她则又入寝殿更衣。
许是担心玩家出错,参加宴会的服饰不可自选,需按照规章穿戴相应礼服。
季檀珠由几个丫鬟在身旁梳头、换衣,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繁复衣裙和华丽精致的首饰限制了季檀珠的行动,朝雾在一旁看她鬓发上的首饰随动作一通乱晃,不免胆战心惊。
“郡主,要不把头上的簪钗取下来几个吧。”
季檀珠挺直腰背,揽镜自照,金灿灿的首饰在铜镜里闪烁耀眼。
这一身衬得季檀珠气度非凡,她冲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坚决否定朝雾的提议。
“不用,这样就很好。”
素日里不曾盛装打扮,她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个美人。
季檀珠站起身,换到更大的浅雕鸟雀纹铜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倒影。
镜中的女子,容颜如画,眉如远山含翠,眼似秋水横波,那一身华丽的礼服更是将她的气质衬托得高贵而优雅。
她轻轻转了个圈,裙摆在空中划出光洁弧线,仿佛一朵盛开的牡丹,在春风中摇曳生姿。
洛京百花之中,牡丹最富盛名。
这也是季檀珠最喜欢的花。
朝雾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为她整理好衣角的褶皱,确保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瑕。
她年纪虽小,倒也不是个傻子。
今晚的宴会对于郡主来说意义重大,镇北王远在北地,分身乏术,郡主今日面圣必然不能出纰漏。
季檀珠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得美丽与便利很难并存。
这衣裙的胸口处有些憋闷,活动两下就要深吸一口气缓缓。
好看归好看,穿在身上却是累赘,压得人喘不起气。
不过,这些衣物也是德全带来的宫中赏赐,不可轻易更改。
季檀珠断没有自找麻烦的道理,只能稍微忍忍。
府邸外,前来迎接她的马车久候多时。
季檀珠在朝雾的搀扶下,缓缓上了车。
车轮缓缓滚动,载着她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驶去。
日渐归西,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店铺都张灯挂牌,还有伙计在门口吆喝着招揽生意。
本朝不设宵禁,街道夜间繁华,季檀珠一览洛京风采,打算明日再好好逛逛,顺道采买些东西。
终于,在看尽一路喧闹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前,季檀珠打量了四周,缓缓下车。
非圣上恩典,宫内不得骑马驾车。
不过,倒是有步辇可代步,不然要靠她一双腿走过去,只怕到时已曲终人散。
季檀珠轻盈地踏出马车,她的目光迅速巡视一遍四周,宫门巍峨,侍卫肃穆而立,宫灯高悬,映照着夜空下的皇城大门,显得格外庄严。
一直跟随她回宫的德全迎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嘉裕郡主,请随奴才来。”
季檀珠微微颔首,跟随太监的引领,走向了一旁停放的步辇。
这步辇装饰华丽,由四名身强力壮的太监扛抬,显然是专程在此等候季檀珠。
果不其然,德全见她稳当落座,仰头谄媚道:“皇后娘娘特意嘱咐奴才,说宸园路途遥远,郡主是千金之躯,一定要着人仔细伺候着,切不可怠慢。”
有些话虚假难辨,但总归目的不变。
季檀珠知道皇后未必是这么吩咐下去的,也并不是看重她这么个乡野郡主。
召她入洛京,无非是因为要留一个把柄在身边。
镇北王戎马半生,坐镇北地,一生无子,惟她一个独女,当眼珠子似的养大。
明眼人都能看出,召嘉裕郡主进京,赏赐如流水,不过是为了恩威并施。
北地一向忠心,但镇北王兵马具足,上位者必然猜忌不断。
太监们稳稳地将辇抬起,步履稳健地向着宴会所在的宫殿行去。
沿途,季檀珠头上发饰累累,有些东西坠得她头皮疼,她不好随性拆卸,只得靠在步辇一侧,以手轻扶发间负担。
为转移注意力,季檀珠细细观赏这皇宫内的景色。
日渐归西,照在朱红宫墙之上,颜色更显绚丽。
越靠近宸园,渐次听见些乐声。
宸园内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馥郁芬芳。
宫墙高深,琉璃金瓦在夕阳余晖中观之灿然,犹如波光粼粼的金海,熠熠生辉。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屋脊之上,脊兽生动活泼,栩栩如生。檐角飞翘,雕梁画栋,每一处都是匠人心血,尽显皇家气派。
步辇穿过了几道宫门,越过了几条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前。这里便是宸园中心,此次宫宴的举办地。
季檀珠在宫人的扶持下,缓缓走下步辇。
甫一露面,立刻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她华服锦绣,玉肌琼艳新妆饰,步态窈窕,芳姿端丽。
这份从容不迫的气质更胜容貌。
季檀珠盈盈一拜,继而叩首,再缓缓起身,再度躬身。
“臣女季檀珠,叩见陛下与娘娘,恭祝陛下与娘娘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话和动作都是在殿外用新手礼包里的“礼仪”技能点准备好的,每一步系统会精准提示和指导。
从头至尾,行云流水,挑不出一丝错处。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皇帝观其进退有度,恭而有礼,让她平身落座。
而后夸赞:“镇北王前日的请安折子里,言明家中独女骄横跋扈,为人任情放肆,不知礼数,早早替你请罪开脱。今日一见,方知他这话过分谦虚。”
皇后雍容大方,目光温和地落在季檀珠身上,附和道:“镇北王恐怕是过于担心了,嘉裕举止得体,言谈谦和,完全不像是有任何骄横之态。相反,洛京多少贵女怕是都不及她今夜风范。”
皇帝颔首赞同,目光中流露出满意之色:“皇后所言极是,镇北王教女有方。”
季檀珠听到皇帝和皇后的赞誉,心道有现代技术辅助,这些都是小意思。
保持着一贯的淡定与从容,季檀珠轻声回应:“陛下和娘娘不嫌嘉裕粗鄙,已是仁慈宽爱,不敢厚颜无耻到与洛京的贵女们相提并论,臣女愧不敢当。”
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欣赏。
皇后微笑着点头,语气亲切:“嘉裕太过自谦了。洛京虽有众多才女佳人,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季檀珠闻言,知道过谦也是一种自满,所以再次起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臣女谨记皇上和娘娘的教诲。”
宴会继续进行,季檀珠成为了焦点,时不时要与周围的宾客相互问候交谈。
老的以镇北王作借口,小的以长辈与镇北王的曾经为借口。
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季檀珠存档,并不担心被谁套话。
开玩笑,她知道的信息全部来源于进入游戏后的这月余时间,游戏还处于内测阶段,玩家能抽取到的身份牌各异,具体情节她也不清楚。
对所有人的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实在躲不过的就答非所问,怎么敷衍糊弄怎么来。
宴饮歌舞升平,酒正酣的皇帝问:“太子与有融呢?怎么没见他们两兄弟。”
太子并非她的攻略目标,有融这二字倒是颇为耳熟。
巧了不是,有一个可攻略角色也叫有融。
季檀珠借敬酒的功夫向人打听,才得知了些新消息。
沈有融,也就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忻王之子。
忻王妃早逝后,忻王并未续弦,反而早早为发妻留下的独子请封。
沈有融十岁便被封为世子,十五岁便因“颜胜群芳”的美事而闻名。
“当年洛京细谷园雅集,正值春日,园中百花却迟迟不肯开放。
忻王世子于环翠亭作完诗后,纸张不慎被风吹走,他亲自去捡拾。所经之处,百花见其颜色,争相盛开,引来蝶舞翩翩。那些个蝴蝶不稀罕围着花丛,反而纷纷萦绕在世子身旁。
那场面,便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这npc还挺尽职尽责,事无巨细和季檀珠科普了一下沈有融的生平。
见对方恨不得把沈有融底裤都扒出来告诉她,季檀珠及时叫停,借口更衣,遁至殿外。
宴会上本就有不少人暗戳戳灌她酒,季檀珠也是个心里没数的,一喝起酒来就忘了自己的斤两。
现下没人跟着,她在外面经夜风一吹,越发觉得脑子昏沉而情绪汹涌。
季檀珠是如何发现自己有些醉了的。
或许是因为在园中走了许久,她才发现手中还攥着酒壶。
她干脆趁兴边走边喝。
头上的发饰沉重,被季檀珠一路走一路拔,随手扔在花丛间。
走一路,便掉一路的金钗玉簪。
有些首饰做工琐碎细致,触地便碎裂开来,金玉相撞的嗡鸣不时传出。
季檀珠从不低头捡拾,只管迈着步子向前。
宸园路形复杂,季檀珠一个醉鬼又无心记路,走着走着就记不清回头的方向。
月上树梢,季檀珠歪歪扭扭走到湖边,看到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一时全身力气都被抽散殆尽。
勉强行至湖边,她躺在巨石上,乌发尽散,枕着手臂,粼粼水光和月光打在她脸上,不多时便昏昏欲睡。
花香弥漫,清风徐来,季檀珠于半梦半醒间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微光穿透眼皮,扰了她的美梦。
花树遮盖,月光倾泻,独照满季檀珠一人。
即便来人提着灯笼,她一时片刻眼前虚浮,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只知道是一个身量高挑,气质出尘的男子。
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
季檀珠深以为然,美人不是一张具体的脸,而是一种氛围。
她虽看不清对方五官,可脑子里深深记得今夜听闻的沈有融。
此时身处宸园,又姗姗来迟的,除了沈有融还有谁?
季檀珠一团浆糊的脑子勉强操控着嘴,说:“醉眠月下,幸逢美人。宫内的酒清冽甘甜,何不与我共饮?”
说吧,她举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隐约还能听见酒液在壶内撞击拍落的声音。
受邀的沈有融站在不远处,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看着季檀珠,这位刚刚在宴会上风头无两的郡主,醉卧湖石,月光和湖光交织在她的身上,自成风景。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郡主真是好兴致,月下独酌,倒也是一番风味。只是这宫中的酒虽好,却不可贪杯。”
季檀珠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试图看清眼前的男子,但酒精的作用让她视线模糊,只能依稀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轻轻笑了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世子说得对,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既然相遇即是缘,殿下不妨陪我聊聊天,如何?”
沈有融走近了几步,将灯笼放在一旁,然后在季檀珠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俯视她,目光中有着探究,眸光晦涩深沉,不知他心中所想。
良久,他开口:“郡主既有此雅兴,孤自然乐意奉陪。只是不知郡主想要聊些什么?”
季檀珠站起身来,换成她低头去看他。
“我听闻,旧时世子颜胜群芳。人人都想一睹世子容颜,我却好奇世子当日雅集那页迎风而去的诗,不知能否请世子亲自为我解答?”
“沈有融”闻言轻嗤,他抬眼与这个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但还是认错他的醉鬼对视。
季檀珠眼底清澈,但她分明看不清眼前人。
“世子?殿下。”他唇间轻抿这两个称谓。
沈六这才知道季檀珠压根没认出自己,更遑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两次为美色撩拨洛京公子。
两次都让他倒霉碰上。
沈六知道宸园的湖水浅,他做事本就百无禁忌,此刻心中有一簇细弱的火苗升起。
季檀珠的手臂垂了下来,酒壶近在咫尺,沈六从她手中拿过酒壶,灌了一口酒。
酒液穿肠入肚的瞬间,那股火借酒焚烧,他莫名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簇焰火中煎熬着。
沈六一脚踩到季檀珠身上。
他脚抵着对方腰腹,尚且没下定决心。
然而季檀珠一声世子,再次把他叫回魂。
沈六深吸一口气,一脚把这个有眼无珠的人踹了下去。
扑通一声,那边来寻人的太监只见太子一人站在湖边,向水中望去。
落水的季檀珠扑腾几下,想呼救,却发现这湖水坐在那里也够不着腰线。
“太子殿下,这……这是……”
德全战战兢兢,他已经凭借衣裙轮廓认出这是谁了。
“把她捞上来。”沈慎之神色恹恹,头也没回。
德全忙不迭招呼身后的小太监们下去捞人。
季檀珠呛了一口水,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
她抹了一把脸,借着太监的搀扶上了岸。
酡红的脸尚存余温,然而冷风一吹,浑身被湖水浸湿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
此时正值初春,夜风仍旧带了冬日的凛冽。
体温陡然下降,令季檀珠不禁打了个颤。
她这下视线也不模糊了,她看着那张因月色偏爱而额外温柔的脸,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眼。
灯月之下,他绮丽深邃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眉目也显得柔情似水了起来。
季檀珠指着沈慎之的脸惊呼:“沈六,竟然是你!”
一旁紧盯着两位的德全眉毛早已撇成八字,他赶忙双手去压季檀珠几乎要指到沈慎之脸上的手指。
“哎呦呦。”德全不敢用力,压着嗓子,声音几乎劈叉,“嘉裕郡主,这是太子,太子!”
季檀珠醒时没怕过谁,醉了更是无法无天。
她固执的指着沈慎之,漆黑的瞳仁里只有他的倒影
季檀珠说:“什么太子,这明明是沈六。”
沈慎之想来没什么表情的史无前例的破了冰。
他挑了挑眉:“怎么,终于认出我了?”
酒壶的酒已经空了,他刚刚一饮而尽的时候全然忘记禁沉湎的酒德,现下酒水入肚,已经醉意开始往四肢蔓延。
沈慎之的耳朵好似熟透,脸上却还苍白。
季檀珠挣扎着站直身子,避开太监们的近身。
她眼神像凶狠的小兽,泛着水淋淋一层光,这副怒气无处撒泄的模样让沈慎之有些愉悦。
“嘉裕郡主这是作何姿态,难不成出言无状、轻薄无形的人是孤?”
季檀珠只见他薄唇一张一合,不知叽里咕噜过了一遍什么话。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季檀珠猛然上前扒着沈慎之肩膀。
沈慎之纹丝不动,抬手制止了要靠近的太监们。
他丝毫不担心季檀珠一介女流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这双手曾弯弓搭箭,一箭射穿埋伏的刺客。此时却软绵绵搭在他肩头,没有丝毫威慑力。
见季檀珠迟迟未有下一句话,下一步动作,沈慎之突然失去了耐心。
就在他准备遣人送她回偏殿更衣醒酒时,季檀珠忽然发力,猛地压着他往下摔去。
酒能麻痹人,沈慎之一时轻敌,着了季檀珠的道。
季檀珠知道自己推不动沈慎之,索性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湖水冰凉,上一次落水后溅出的水痕还在岸边留着,转眼就被更大的水波掩盖。
虽然醉酒,但季檀珠有仇必报的个性可不会就此改变。
她记性不好,为防止自己吃亏,从来都是有仇当场报回去。
沈慎之被她压着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撑起上半身。
季檀珠跨坐在沈慎之腰间,踩着他的衣袖,让他没有多余空间施展动作,只能勉强保持自己不被水再次淹到。
她双手掐着沈慎之的脖子,笑得无声。
“沈六。”季檀珠突然喊他,“你不叫沈六。”
按理说,季檀珠压着他在这里胡闹,他大可以不敬之罪威胁她放开自己,然后再思量报复她。
可他听着季檀珠醉酒也口齿清晰的唤着他给的假名,突然什么都想不起。
心跳,因为那小半壶酒变快了。
他浑身湿透,与季檀珠一样,狼狈的不相上下。
寒风吹过,沈慎之向来怕冷,浑身忍不住颤抖。
“沈慎之,孤的名字是沈慎之。”
这一刻,沈慎之心如擂鼓。
也不知道季檀珠听没听清,只闻她喉间一声类似于哼咛的低笑。
在太监们再次连滚带爬跑来救人前,沈慎之感觉身前一沉,刚刚还大有与他不死不休架势的季檀珠合上双眼,倒在他身上。
她双腿卸力时,沈慎之双手得以重新解脱。
这双手不听使唤了,沈慎之想。
他下意识接住了倒下时身体东倒西歪的季檀珠。
“殿下!郡主!这!老奴真是罪该万死!”德全欲哭无泪。
他也没想到,太子和嘉裕郡主竟有这般仇怨。
这嘉裕郡主在府上体面周全,对他也还算客气,原以为是个礼仪人,没想到和镇北王当年一个德行。
不愧是亲父女,德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俩人他都得罪不起。
本以为出来寻嘉裕郡主,还能顺带捞点油水,没想到美差变霉差。
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有镇北王府做靠山的郡主。
任何一个出事,他都逃不了干系。
眼见着脑袋都要分家了,德全跪在水里,战战兢兢请罪。
“太子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几个小太监也跪在他身后,搅碎一汪明月倒影。
没人敢看他们。
“愣着干什么。”沈慎之搂着季檀珠的腰,“嘉裕郡主还没死呢。”
德全一颗心这才稍微放松。
“不过你们要是再多耽误一会儿,恐怕她就要冻死了。”沈慎之冷冷道,“把她挪开,重死了。”
衣服全然被打湿,沉甸甸浸着水,当然沉。
两个小太监合力才把季檀珠从沈慎之身上剥下来。
“把她送到偏殿,喊几个宫女为她更衣。”沈慎之挥想要亲自上前搀扶他的德全。
有了准确命令,德全如蒙大赦。
沈慎之站起来,沉重的衣物挂在身上,压着他,像是要把他继续往水里拖。
然而他长身玉立,依旧是一派矜贵自持。
衣角越往脚下越湿重,脚下重重虚影几乎与他融为一体,分辨不清哪是边际。
沈慎之叫住腰离开的几个小太监,还有弓着身,不敢直视他一身狼狈的德全。
“记住,今夜之事,不可为外人所知。”
沈慎之想了想,又觉得宫中处处耳目,他们这般情景也不好遮掩,所以继续说,“如果实在有人追问,就说嘉裕郡主醉后捞月,孤顺路救起。”
这番措辞虽然有男女不设防之嫌,但本朝民风开放,涉及性命之忧,便是拿礼教作说辞,也不能过分苛责他们二人。
已经睡昏过去的季檀珠无知无觉,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郡主府的床上了。
身上的衣物已经更换成了干爽的寝衣,头发也在她睡时被绞干擦净。
头倒是不疼,但是沉得像脖子上举了个铁疙瘩。
府内负责贴身照顾她起居的丫鬟不少,最年长的映柳早早令厨房备好了醒酒汤,随时温着。
俏丽些的花照在房内当值守夜,见季檀珠醒了,连忙扶她起来洗漱清洁。
朝雾恰巧在外间听到她醒来的动静,被映柳遣去催厨房上早膳过来。
夕荷手最巧,为她梳头添妆描妆,没一会儿就把她从宿醉的疲态收拾出来。
这一通下来,至少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她昨夜披发醉酒回府的模样。
“郡主。”夕荷愁道,“虽说咱们府里不缺那些头面首饰,到底也是从北地带过来的稀罕货,您当真一根钗子都没戴回来吗?”
夕荷对着镜中看了看,想往季檀珠的头上簪一根步摇作饰。
季檀珠眼见着那金色凤凰展翅翱翔,就知道它肯定沉甸甸的。
她赶忙回身握住夕荷的手:“这事怪我,但内侍不是已经替我找回来,送到府上了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又引得另一人的埋怨。
映柳蹙着眉,道:“虽说陛下恩宠,并未责怪郡主失仪,但宫规森严,保不齐将来那一日一并发作,郡主不为别人,也该为自己想想。”
“名声是最不要紧的,我们镇北王府在洛京就没什么好名声。”季檀珠不甚在意。
秦敦不放心别人,凡是能进房里近身伺候的,全是北地家仆。
新进府的只能在外院打杂,实在人手不够,也只打发她们做些养鱼浇花、跑腿传话的事。
她们中的映柳和花照,还是府中位数不多的女暗卫。
昨夜宫宴,她就是带了她们二人过去。
“名声不重要,那性命重不重要?郡主昨夜落水的消息传回来,我一颗心差点从肚子里跳出来!”
映柳是镇北王奶娘的女儿,自小被挑中做暗卫,在镇北王府也是半个小姐的待遇,也就她还敢训季檀珠几句。
季檀珠连连告饶:“好姐姐,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映柳恨铁不成钢,知道季檀珠毫无悔过之心,甚至因她担心而沾沾自喜。
映柳摇摇头:“要不是太子殿下相救,映柳都不知道该如何同王爷交代。”
季檀珠行尸走肉般坐在桌边,到嘴的汤突然烫嘴。
“太子……”她重复,神思犹在梦中。
复惊醒,拍案高呼:“沈六!是他。”
房内,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看向出离愤怒的季檀珠。
镇北王出身草莽,北地也民风彪悍,全府都武德充沛,连朝雾都能上马提刀。
只一个例外,季檀珠武艺水平一般,唯有骑射技术达到了镇北王府的一般水平——略压十五岁的朝雾一头,但又被暗卫们吊打。
在她们印象当中,季檀珠从未对谁红过脸,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什么事都不放心上。
沈六这名讳,此前从未听谁提起过。
最会察言观色的夕荷见状,柔声问她:“这是何人,倒从未听郡主提起过。”
她这话一出,除季檀珠外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细听着,生怕错漏一字。
镇北王提前吩咐过,此次郡主进京,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可随时观察与郡主走得近的洛京好男儿,定期向府内传信汇报。
如若遇见郡主倾心于哪家没落皇室宗亲,或世家显贵公子,立即把好事定下来。
原话是:“他们愿不愿意倒是其次,大不了打晕抢回北地。最重要的是,檀珠喜欢。”
她们和宁闯打听过了,郡主在城外对崔氏的崔奉初一见如故。
本以为崔氏已经不错了,现在怎么又冒出个沈氏?
沈乃当朝皇姓,即便是没落宗室旁支,也断然不可能入赘镇北王府。
崔奉初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出身博陵崔氏的世家公子,才情俱佳,美名远扬,探花郎只是他最不起眼的名号之一。
如此出身和能力,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就在他脚下。
崔家寄予厚望的公子,定然不会做小。
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她们的心里都浮现了一个问题:先抢谁入府?
此刻,只要季檀珠敢透露出对任何一人的偏向,她们都回即刻动身,保证今夜把人送到季檀珠榻上先行试用一番。
季檀珠不知道身旁几位侍女的想法,她道:“就是太子沈慎之啊,他就是我先前在来京路上救下的公子。还好意思说我救他,昨夜明明……”
话说一半突然卡壳,季檀珠想起了昨晚拉沈慎之入水后,毫无形象的骑在他身上,偏偏到了关键时刻又不争气的睡着了。
搞得好像她上赶着和他凑近似的。
这事情太丢人了,她没脸说出口。
所以,话在嘴边滚了一圈,眼见着就要全盘托出,季檀珠却突然叫停:“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完,把手中的汤一饮而尽。
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看在夕荷眼里却不是那回事。
夕荷与花照对视一眼,凭借多年默契,互相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当朝太子,恐怕不好霸王硬上弓。
幸而这时候,有小丫鬟跑来传信。
“不好啦。”小丫鬟急急忙忙跑来。
这时候没人责怪她打断郡主说话,反而如旱漠遇甘霖。
“慢慢说。”映柳道。
她心想,再棘手的事,也应该比郡主即将想方设法纳太子入府要好处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