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他们组织去杭城玩耍的时候,观脉堂走不开,虽然张仲景和高公明都表示张瑛可以去,但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内心当然还是有些遗憾的,忙说:“那你再和我说说坐高铁的事情。”
简直都听不腻。
向三娘眉飞色舞地又说了一遍,然后安慰她:“放心吧,你以后多得是机会。对了,最近你的针灸学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事情,张瑛露出微笑:“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不过,师父夸我来着。”
她现在拜高公明为师,平时就跟着他各种出诊,然后老师会在每天下午抽一个小时来给她讲学。高公明后来又收了医堂里两个实习中医师当学生,现在她可是大师妹了。
身为大师妹怎么可以医术反倒是最差的那位呢?因此张瑛很努力。
第二天,张瑛一大早就去了观脉堂。如今她已不需要负责打扫之类的杂务,观脉堂配备了专门的保洁人员。她待在后院的小书斋,准备在出诊前再温习一下师父昨日讲解的经络穴位。
书斋里静悄悄的,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她刚坐下没多久,钱博江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笔记本,似乎也是来查资料的。
“张瑛,早。”钱博江主动打招呼。
钱博江之前只算是编外人员,后来张仲景索性给他在观脉堂谋了个职位,如今钱博江是观脉堂里正儿八经的实习中医师,倒是把家里的中医馆给甩到一边去了。
他和张瑛认识得最早,两人关系也很好。
张瑛想想也是觉得神奇,若是在以前,她与钱博江走得这么近,恐怕便要招来无数舆论,不议亲不能收场。但现在两人之间的相处却是极坦然的。她在早期的时候稍微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已然十分自如了。
“钱师兄,早。”张瑛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昨晚思考的难点,便顺势问道,“钱师兄,我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看,就是这个‘烧山火’与‘透天凉’的复式针刺手法……”
钱博江从小就学中医,理论基础相当扎实。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结合自己观察高公明施针和现代神经反射的一些知识,尽量用易懂的语言解释了自己的理解。
张瑛听得连连点头,觉得颇有启发。
讨论完学术问题,钱博江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资料,一边随口问道:“张师妹,看你来得这么早,今天安排挺满吧?”
“嗯,”张瑛合上医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使命感,“待会儿要陪师父去安平县人民医院,还是去给康复科的病人们做针灸复健。”
高公明如今的忙碌程度不下于张仲景。
他在安平县人民医院康复科闯出了偌大的名气,就连隔壁市都有人专程过来求医。这些人大多都是因为车祸或者其他而导致瘫痪的,看到一丝丝希望都要抓住。
如今高公明每周去医院坐两天诊,剩下时间就是在观脉堂。他和张仲景以及观脉堂其他大夫一样,每周只休息一天。
钱博江闻言,眼中流露出关切和好奇:“是之前一直在治疗的那几位吗?我记得有一个偏瘫的年轻人好像很严重,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提到那位,张瑛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带着医者看到希望时的欣慰:“他恢复得还不错!现在他已经可以扶着支架站起来十几分钟了,还能走两步。”
这是她除了陈李芳之外接触得最早的一位病人,复健了一年多之后终于看到了曙光,自然为他高兴。
钱博江听着,脸上不禁流露出由衷的羡慕:“真好,能看到病人一点点好转,这种成就感,大概就是我们学医最大的动力了。”
“你好好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能正式拜在高老师门下,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嗯嗯,我会的。”张瑛认真的点头。
她能理解钱博江的心情,想了想之后安慰他:“钱师兄,张老师虽然没让你正式拜师,但其实心里就是把你当徒弟看的。他让你跟在身边,查阅他的笔记,参与疑难病例的讨论,解答你所有问题,这不就是在把你当徒弟一样教导吗?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钱博江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的。”
只是他有些困惑罢了。
明明张神医对他从未藏私,要求甚至比其他实习医生更为严格,这两年多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水准蹭蹭蹭地往上涨,对一些经方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许多所谓的“名医”。
但是,张老师却从来不提收他为徒的事情。哎,他也想像张瑛一样,光明正大叫一句“师父”啊!
钱博江生性豁达,失落也不过就一秒就立刻释然了:“你说得对,张师妹。是我着相了。”
能跟在张老师身边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张瑛微微一笑。她其实知道张神医为什么不收钱博江为徒,但这个原因却不能告诉他,只能安慰安慰他了。
两人学习了一会儿医书,然后其余人才陆陆续续来上班。
观脉堂的号如今和VR体验馆、宋嫂鱼馆、花萼相辉楼夜宴这三处并列为“清河古镇四大排队王”。想要挂上张仲景、高公明、宋大夫的号需要定好时钟抢,因此观脉堂不缺病人,每一天都排得满满的,大家也都极为忙碌。
这天,下午六点出诊完,大家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去食堂吃饭或回家休息的时候,张仲景忽然收到了一个来自于省城的电话。
他微微蹙眉,这个时间点……
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却极力保持礼貌的中年男声:“请问是清河古镇观脉堂的张仲景张老先生吗?冒昧打扰,万分抱歉!我是省城XX办公室的……”
钱博江正好在他身边,有些好奇看着张仲景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即刻动身。”张仲景说完后挂了电话。
还不待钱博江问,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这次是省城中医院的李老,也是当时推荐张仲景成为“名医”的那位权威老中医,他的声音洪亮:“老张啊,省政府给你来电话了没有……对对,昨天起病的,很急,我让他们赶紧来找你……”
钱博江听了一耳朵大概明白了过来,估计是省城有什么人物突发疾病,需要张仲景去会诊。
挂断电话,他立刻对正准备离开的钱博江道:“博江,立刻去准备我的药箱,还有库存的那几味救急的药材一并带上。你随我同去省城。”
钱博江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张仲景凝重的神色,立刻意识到事情紧急重大,立刻应了一声“知道了,张老师!”
他转身便快步去准备。
张仲景又给路晓琪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情况。原来是省城有一位专家,一个保密项目的负责人,为国家做出过卓越贡献,近日突发急症,情况危急,目前正在省军区医院,但西医治疗效果不显,几位专家会诊后也感到棘手。
李老强力推荐了张仲景,只是病人身体状况极不稳定,根本无法移动,万般无奈,省城办公室只能恳请张仲景辛苦一趟,亲自前往省城救治。
路晓琪一听,立刻道:“那我马上给您买高铁票,您是不是要带小钱一起过去?”
张仲景忙说:“不用不用,那边有车来接,就是接下来几天挂了我号的病人们可能要妥善处置一下。”
“您放心去省城吧,这儿有我呢。”路晓琪说。
半个小时后,张仲景和匆忙准备妥当的钱博江在古镇门口登上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车子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驶离了灯火初上的清河古镇,融入夜色,向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
路晓琪站在古镇门口,望着车辆远去的尾灯,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苏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觉得手感好又忍不住摸了摸,结果招致了白眼一记。
“也没什么啦,就是这段时间好像总是在送行。”路晓琪喃喃道。
古镇的大佬们目前都散落四方。
黄道婆去了金陵的纺织博物馆交流,李龟年和王维在大西北云游,看他们的朋友圈简直玩得不亦乐乎,还在敦煌和武威玩了一把COS,尤其是李龟年,一天能发十几条朋友圈,路晓琪差点都想要屏蔽他;赵孟頫和管道升回了湖州,宇文恺和向齐向明他们去了晋省……现在连张神医也急匆匆地离开了,不知道要在省城待几天。
她感觉古镇一下子空了不少。
路晓琪耸耸肩,又笑了起来:“其实我该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行走,看看历史再看看现在,肯定很开心。”
和她出去旅游的开心估计还不一样。
苏隽静静听着,然后温和地握住她的手:“放心吧,清河古镇是家,不管走得多远,大家都会回来的。”
路晓琪感受着他话语中的笃定,为自己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而不好意思:“我知道啦,反正到时候你要是去开封那边的,我也要去!”
顺便给自己旅游一下。
苏隽挑起眉:“那说不准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路晓琪一挥手,很有信心:“放心吧,我高人掐指一算,你升级就近在眼前了……”
夜色温柔,古镇的灯火在他们身后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河。
另一边,省里派来接人的车紧赶慢赶,直接将张仲景与钱博江拉到了戒备森严的军区医院。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歉意和焦急:
“张老,钱医生,一路辛苦了!实在对不起,情况太紧急,没能让二位先休息……”
张仲景抬手止住了他的客套,神色沉稳如水:“无妨,病患要紧,直接带我们过去。”
一行人脚步匆匆,穿过寂静而肃穆的走廊,来到了位于高层的特需病房。病房外站着几位神色凝重的中年男女和秘书模样的人,见到张仲景,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光芒。
消毒后张仲景与钱博江进入到监护室内。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脏腑的腥甜气息。各种先进的监护仪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着关乎生命的数字和曲线。
病床上,一位白发苍苍、面容依稀可见往日刚毅轮廓的老人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锁,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
张仲景一眼看过去,看到他正在鼻饲给氧,呼吸浅促而费力,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又看病人露在被子外的手,手背布满针孔和老年斑,皮肤冰凉湿冷。
他现在还学会了看现代医院里的各种仪器,监护仪显示,病人的血压偏低且不稳定,心率偏快而紊乱,血氧饱和度在临界值附近徘徊。
李老和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大夫都在病房内。
“你来了。”李老看到张仲景立刻迎了上去,也没时间寒暄和废话,立刻让身边的大夫说明病情。
“于老是感染性休克合并多器官功能障碍,起因是严重的肺部感染,引发全身性炎症风暴,导致循环衰竭。我们用了最强效的抗生素、升压药,但效果不理想,肺部功能还在持续恶化,今天下午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迹象,肾脏也开始出现损伤……”
他的声音有些沉痛,艰难地顿了一下,“现在于老的情况非常危重,始终没脱离危险期。”
这位是军区医院胸肺科的主任,在他看来于老这样的状态基本已经是药石无医了,仅仅靠着现代医学设备在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罢了。
他内心深处对于求助中医专家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在他看来,这更多是因为病人的身份特殊,必须把所有渠道都尝试一遍才能算是尽了心,是国家对于大贡献者的照顾。但不管什么渠道,其实都是束手无策的。
他曾经也听过这位张神医的名字,在省城的医学界,这位这两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位传奇。但主任没觉得张神医面对这样的情况还能力挽狂澜。
张仲景没有理会主任语气中那未尽的潜台词,他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对病人整体的观察中。
他缓步走到床边,凝神观察病人的气色、呼吸形态,示意钱博江记录,然后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病人那冰凉的手腕寸关尺三部。
病房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滴,滴”的声音。
张仲景的手指微微调整着力道,眉头渐渐蹙起,仿佛在捕捉那游离于生死边缘、极其微弱而混乱的脉象。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睁开微闭的双目,眼中是洞悉病势的凝重。
“邪毒炽盛,内陷心包,元阳衰败,阴阳之气不相顺接,确有离决之象。”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病势……的确凶险万分。”
胸肺科主任闻言,叹了口气,却没有半点意外。
于老的病,显然已非人力所能挽回的了。
他正想说些场面话,却听张仲景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与力量:
“但,也并非毫无办法。”
张仲景无视众人惊疑的目光, 也没解释:“情况紧急,我需要先为病人施针。”
胸科主任张口想要说什么,被李老抬起手来制止了。
李老对张仲景说:“你尽管来处理。”
胸科主任没再说什么, 反正现在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该怎么样就怎么吧。
张仲景转向钱博江,语速加快却依旧条理清晰:“博江, 把我金针拿过来。”
钱博江早已经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那个古朴药箱, 取出张仲景的金针, 然后又听从吩咐拿出了艾柱。自然有训练有素的护士上前,小心翼翼地协助解开病人的上衣, 露出需要施治的穴位部位。
金针闪烁,艾炷点燃,随着他的操作,病房内弥漫开艾草特有的辛温香气。
张仲景凝神静气, 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拈起一根寸许长的细毫金针。手腕微沉, 指尖轻旋, 那金针便如一道细微的金芒, “嗖”地一下,精准而轻快地刺入了病人头顶的百会穴。
胸科主任和其他医生好奇观察, 只感觉他带着一种极有韵律的轻捻浅刺。
针尾微微颤动, 仿佛在唤醒沉睡的阳气。
“先刺百会、水沟、素髎,重捻浅刺,以开窍醒神, 提振阳气……”张仲景已经连刺了数根金针下去,他习惯性对在一旁的钱博江提点,听得旁边的胸科主任脸皮都忍不住抽了两下。
这张大夫,是把病房当成了临床教学了吗?
金针留在穴位上导引气机, 张仲景又让钱博江取来一枚橄榄形的艾炷,这是他在清河古镇的时候用陈年艾绒搓制而成,平常用的时候效果极好。
艾柱被稳稳地放置在病人脐部的神阙穴上,他用线香点燃艾炷顶端,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艾草特有的、清冽而温煦的香气,迅速在病房内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消毒水和疾病带来的沉郁气息。
那艾火并不猛烈,而是持续地、温和地释放着热力,透过皮肤,向病人冰冷的躯体深处渗透。张仲景的手指时而轻触艾炷周围的皮肤,感知温度,时而微调艾炷的位置,确保热力均匀透达。随后,他又在关元、气海等要穴上如法炮制。
一时间,病人躯干上几处关键穴位,金针微芒闪烁,艾炷青烟缭绕,温热的气流仿佛在以肉眼不可见的方式,强行贯通那些淤塞衰败的经络。
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几个守着的秘书正在悄悄往里看,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期待。
“这……这能行吗?”一个年轻些的秘书忍不住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怀疑,“又是扎针又是烧艾草的,看着跟江湖郎中似的,于老这情况,靠这些老法子能管用?”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跟在领导身边更久的秘书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病房内张仲景沉稳的身影:“别瞎说!这位张医生,可不是一般的中医大夫。多少疑难杂症,大医院宣布没办法的,到了他手里硬是给扳回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前阵子沪城那边有个富商,脑子里长了个位置特别刁钻的瘤子,国内外专家都束手无策,连手术都不敢做,就是请了这位张老去看的。具体怎么治的不清楚,但人现在还好好的,瘤子据说都缩小了!唉……反正神着呢!”
“真有这么神?”年轻秘书将信将疑,但看着年长同事笃定的神色,心里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在请人来会诊之前,他们肯定是全面打听过的。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那缕缕飘出的、带着药香的艾烟,忽然觉得这原本冰冷压抑的病房,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稍定的“生气”。
“希望能有用吧……”他喃喃道,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这位老专家可太重要了!
病房内。
“……继续,到皮肤潮红为止。”张仲景依然照着自己的节奏在走,一边调整着艾炷的位置,一边低声指点着辅助自己的钱博江观察病人施灸部位的反应和颜色的细微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中艾草的辛香愈发浓郁,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一种奇特的氛围。除了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张仲景偶尔的低语,病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等待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如同绷紧的弦,焦灼而又不敢表露。
直到大约十分钟之后,一直紧盯着监护仪屏幕的一位年轻护士,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猛地睁大,惊喜地低喊起来:
“升了!血压升了! 主任,收缩压从75上升到85了!血氧!血氧也到92%了!”
她的声音瞬间打破了病房内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监护仪的屏幕上。
果然,那原本在危险区间徘徊、甚至时不时向下刺探的血压和血氧曲线,此刻竟然呈现出清晰而稳定的上升趋势!虽然数值依旧不高,但这种向上的势头,在这种绝望的情境下,无异于黑暗中破开的第一缕曙光!
这一幕让胸肺科主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居然真的有用……”他甚至把应该放在心里说的话喃喃低语道了出来。
张仲景的神色并未放松,他摇摇头:“现在说有用还为之过早,针艾之力只能为病人争取到一线生机。若要拔除病根,扭转乾坤,还得看后续的治疗。”
李老的脸色轻松了一些,他问:“老张,你是不是有方案了?”
他和张仲景这一年多来接触颇多,对他很了解。在他施针的这一刻,想必他应该已经有了系统的治疗方案。而且针灸并非老张的强项,相反,辨证和汤药才是。
所以,李老的信心恢复了一点。
张仲景点点头:“我有那么一个方子,你先帮我掌掌眼。”
李老抬起眉头,有些困惑。老张的汤方堪称一绝,辨证精准,用药老辣,比自己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怎么会让他来掌眼?这不像他的风格。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张仲景的意思。
“附子,大黄……”他目光扫过对方递过来的方笺,看到上面那十几味药材,尤其是看到“附子,干姜,大黄,枳实”以及后面标注的远超常规的剂量时,不免也有些心惊胆战。
李老语气凝重:“老张,这……附子大辛大热,回阳力猛,但毒性也烈;大黄、枳实攻下峻猛,这方子,是不是……?”
他没说出口,但旁边的几位医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老,”那位胸肺科主任忍不住开口,“于老现在身体极度虚弱,各器官功能都已濒临衰竭,再用猛药,会不会适得其反?”
张仲景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他示意钱博江将病人此刻的舌象、脉象记录拿给李老看。
“病人之证不是寻常虚损,而是寒邪直中三阴,格阳于外。看似体虚欲脱,实为阴寒内盛,闭塞真阳,邪无出路。若按常法温补,如同以薪投冰,非但不能融冰,反为邪气所缚,助长其势。”
李老拧起眉头,而胸科主任和那几位医生像是听天书一样,有点懵圈。
钱博江跟在张仲景身边,早对他一聊到病症和药理就略有些偏古文的讲话方式很习惯也很熟悉了,便索性用大白话解释了一下:
“张老师的意思是,老专家现在的问题不是简单的身体虚弱,而是像一股极强的寒气直接钻到了身体最深处,把维持生命的那点根本的阳气给逼到角落,快要熄灭了。堵死了,热气出不来。这时候如果只知道用人参、黄芪这些补药去温补,就好比拿着几根小木柴想去融化一个大冰坨,不但化不开冰,反而可能让冰坨里的寒气更嚣张。”
张仲景点点头。
他指着方中的君臣之药,顿了顿,也换了种表达方式:
“所以,必须要下一剂猛药,比如附子这种药性极热、力道极猛的药,才能冲开深处的寒冰,把被逼到角落的热气重新点燃……”他一点一点解释自己的用药,“……这几味药配在一起,就是一边用猛火回阳救急,一边通便给病邪找出口,双管齐下。看着是挺凶险的,但这是唯一能直击病根、有可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路子了!”
他讲得仔细而且深入浅出,这下,大家都听明白了。
胸科主任恍然大悟:“这其实就和西医的一些理论是类似的。”
比如在处理某些严重感染性休克时,有时也需要使用大剂量的血管活性药物来强行提升血压、维持器官灌注,甚至采用一些激进的支持手段,看似冒险,但临床上却有效果。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对这张药方的疑虑倒是打消了一大半。
张仲景微微颔首:“医理或有不同,但扶正祛邪、拨乱反正之目标,大抵相通。”
李老仔细斟酌着方中的每一味药和它们之间的配伍,尤其是君臣佐使的构成与那惊人的剂量。他反复推敲着脉案和方义,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又不得不承认,张仲景的诊断切中病机,方剂构思大胆而精妙,确实抓住了关键。但这其中的风险……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方笺递还给张仲景,沉声道:“老张,我支持你的方子。但这个关乎于老生死,责任重大,我们只能先呈报上去,让上头来决定。”
张仲景自然也明白,点了点头。
最终,李老和胸科主任都在这张凝聚着巨大风险与希望的方笺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明确向上级汇报:这是目前所有专家会诊后,得出的唯一可能扭转危局、但也风险极高的方案,是最后的办法了。
消息传递上去后,病房内外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大家都在休息室等着消息。
李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省城的夜色,眉头紧锁。他转过身,看向依旧沉稳在向钱博江讲着于老脉案的张仲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老张,说实在的,你这方子……还是太险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将这个天大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张仲景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完全可以用更保守的方案,哪怕效果不佳,至少不会担上用药过猛的指责。
他淡然一笑:“我行医一生,所见濒死之人不知凡几。医者父母心,与其眼睁睁看着病人在眼前逝去,不如倾力一试,搏那一线生机。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你们不也都在这方子上签了名吗?”
这是他们这些同行对于自己的信任,重于千钧。
而且,张仲景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以前,御医没有治好皇帝也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现在呢?
李老拍了拍他的肩,有着同属于医者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
李老立刻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富有力量的声音,正是负责此次抢救的最高领导之一。李老屏息凝神,仔细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紧张逐渐变为一种复杂的释然和坚定。
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走回张仲景身边,目光扫过同样紧张的胸科主任和钱博江,沉声开口,转达了上面的决定:
“就用这个药方!”
“上面说,于老一生攻坚克难,带领团队突破了无数技术壁垒,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靠的就是这股子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魄力!他们相信,如果于老此刻清醒,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与其在绝境中等待落幕,不如奋力一搏!
闻言,张仲景立刻转向钱博江:“那咱们赶紧按方抓药,即刻煎煮,火候、时间,分毫不能差。”
钱博江大声回答:“知道了!”
张仲景回到清河古镇后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同样是那边派人将他送回来的,但这次的规格却高了很多,甚至还带上了许多省城和外面难以买到的特产。
于老在几天前已经醒过来了。
那是用药后的第三天黄昏。
病房监护仪上那些原本在死亡线边缘挣扎的数字和线条已经出现了令人欣喜的稳固趋势,大家的脸色都不由得轻松了一些。
于老的秘书轻轻推开病房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他把温水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却忽然听到了一点含糊的微弱的声音。
当他看到病床上那位数日前还人事不省、被多位专家遗憾表示可能不太行了的老者,虚弱睁开眼睛,甚至还能微微抬起手指时,秘书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强忍着激动,退到病房外,对着守候在外的领导和其他工作人员,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醒了,于老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