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不着痕迹地审视着男人,可那种异样却消失殆尽,像是错觉。
“害怕了?现在结束还来得及。”听见身边久久没有回应,海因里希头枕手臂,语气稀松平常。
伊莎贝尔静静与他对视,像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语气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寡淡。
“害怕什么?传闻只是传闻。”她说,“还是那句话,一开始我没得选。既然选了,不管你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这条路我照走不误。”
“奥黛丽。”海因里希盯着她,良久,偏过头冷笑:“你把斯宾塞家族想得太简单,更把这条路想得太轻松。”
“那现在我有资格听到真相吗?”
伊莎贝尔编好辫子,顺势躺下。
风中吹来青草的香味,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同样枕着手臂望向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伊莎贝尔听见隔壁传来声音。
“你所认为的斯宾塞家族是什么样的?”
伊莎贝尔突然想到安德鲁登门时的自我介绍,半开玩笑道:“神圣锡兰公国七大家族之首;祖先曾屡建奇功延续荣耀近三百年;常任七大选帝侯之一,包揽领地自治管辖权的斯宾塞?”
海因里希跟着笑了起来。
夜色掩盖了他眼底的情绪,让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是延续三百年没错,但已经没有了自治权。”
他顿了顿,“甚至没有兵权,没有赋税权,除了查尔维斯庄园以外,什么都没有,是个只剩名号的花架子。”
伊莎贝尔笑意渐收,夜风竟无端让人觉出寒凉。
斯宾塞没有了管辖权?
什么意思?!
伊莎贝尔并不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相反,她是个极擅长收集信息的人。
关于斯宾塞家族,来之前她已经了解过。
从元勋玛格丽特袭爵开始,斯宾塞家族手握重兵三百年。正因为绝对的武力压制,七大选帝侯才永远有它一席之地。
萨克森作为北伐战争才起家的新兴势力,如今也不过一百五十年,虽然近年纷争不断,但论底蕴,还是比不过斯宾塞。
假如对方得知斯宾塞失去管辖权,像今天的这样的争端,他们还会让步吗?
如果这件事是秘密,那么谁才能剥夺斯宾塞的军权还能瞒天过海,维持各方势力的表面平衡?!
既然收回斯宾塞的权柄,又为什么还留着这个家族?为了确保七大选帝侯的和平?
那是谁有这样的动机和权柄?
一连串的疑问接踵而至,伊莎贝尔看向海因里希,眸光深沉。
他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唇边滑过讽笑:“很难以置信?如果我再告诉你,从我祖父和父亲出事那天起,斯宾塞的权柄就已经消失了呢?”
伊莎贝尔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的死难道不是意外?”
海因里希眼底翻滚着剧烈的情绪,他闭上眼。
“久经沙场的帝国双壁,怎么会对敌人的偷袭没有防备?”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夜空,神色晦暗,“他们只会倒在自己人的手下。”
伊莎贝尔联想起斯宾塞家的权力斗争:“是你叔叔,埃德蒙的父亲乔伊斯?”
“他?”海因里希不加掩饰地嘲讽,“不过是想趁机上位,被我踢开的、有野心没能力的废物,和埃德蒙一样的蠢货。”
不是乔伊斯?
“那是?”伊莎贝尔眸光微动,看向海因里希。
夜空下,他眸色渐深,没有立刻回答。
蝉鸣忽寂,微风卷起枯枝枯叶,发出簌簌声响。
在伊莎贝尔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瞳孔泛红,手臂青筋暴起。
似乎想到某种不堪回首的往事,连血液都在颤抖。
那股嗜血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蔓延四肢百骸……
仿佛又回到上战场的那天,他眼前血红一片。祖父和父亲的尸体烧成焦炭,从报废的车厢里抬出来。很快,侍卫押着一个女人来到他面前。
那个女人脸上疯癫的笑,海因里希至今忘不了。
她笑容狰狞,几乎趴到海因里希的脸上,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阴鸷。
“海因,是我杀了路德维希!”她嗓音嘶哑,脸上在笑,眼睛却像在哭,神情诡异,“是我……杀了你父亲!”
在她身后,路德维希永远地闭上眼睛,那个沉默寡言但正直勇敢的男人再也不会醒来。
海因里希眼神空茫。
短暂的数秒后,枪声突然炸响,侍卫被夺走的火器从女人手中滑落。
众人惊呼声中,她倒在血泊里,胸前破开血洞,温热而刺目的红色汩汩流淌。
血液溅到他的脸上,甚至有一滴逃进黝黑的眼睛里,瞬间将视野染成猩红。
漫天血色间,女人奄奄一息却面容安详,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他极力想听清,却什么也听不见。
感觉那股阴冷的气息再次席卷而来,伊莎贝尔皱眉看着垂眸的男人:“你怎么了?”
“海因里希?”
“海因?!”她重复几遍。
海因里希回过神,还没开口,就见伊莎贝尔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晚分外响亮。
沉默再次蔓延。
“……?”
海因里希感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顶了顶腮帮,与伊莎贝尔四目相对。
伊莎贝尔扭了扭手腕,坦然道:“我看你好像昏倒了,叫醒你。”
“我在想事情。”海因里希语气很差。
“那你想到了吗?”伊莎贝尔淡定发问,一边打着嗡嗡乱飞的蚊子,“是谁有本事谋害斯宾塞家的掌权人?”
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是我母亲。”
伊莎贝尔愣住,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说出答案。
海因里希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出身王室,是女王的亲妹妹,名唤乔治安娜·奥古斯特。
这是一位较为神秘的公主,外界对她知之甚少,根据流传出来的消息,听说是很温柔美丽的女士。
看海因里希刚才的神情,当年一定发生过无比惨烈的事情,才会导致后续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伊莎贝尔无意识地揪住野草绕圈,这是她陷入思考的动作。
所以,乔治安娜怎么会和杀人犯挂上钩?而且死者还是自己的丈夫?
忽然,海因里希平淡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母亲是个疯子,她为了自己的信仰,杀了我父亲。”
“信仰?你是说……”
伊莎贝尔思索这句话里包含的巨大信息。
锡兰公国以圣曜教会为本,唯一称t得上信仰的,无非只有金字塔尖的那个人。
说实话,伊莎贝尔根本不信仰任何神明,所谓教会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个吉祥物。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而言,信仰的力量几乎能撼动一切。
可是,自从三百年前护国战役后,圣曜教会势力早已独立于王权之外,二者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到底什么争端会导致乔治安娜杀害斯宾塞老公爵父子?教会与乔治安娜又有什么关系?斯宾塞家族妨碍了教会权力?
还是……真的只是像海因里希说的那样,他母亲是个疯子?以一己之力搅乱浑水,导致斯宾塞大权旁落?
不,如果只是这样,整件事就太过离奇了。
她忽然明白了那句话,斯宾塞家族比想象的要复杂,背后涉及的冲突,至少没有一开始预计的“兄弟阋墙”那么简单。
空气陷入沉静,连布莱克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伊莎贝尔从思绪中抽离,静静看着闭眼的海因里希。
抛开那些复杂的算计,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杀了父亲,他的痛苦难以想象……
伊莎贝尔虽然想刨根问底,但看着此刻的他,还是作罢。
良久,却听见身边一声冷笑:“干什么?同情我?”
伊莎贝尔平静移开视线:“这算得了什么?世上比你苦的人很多。”
“这样就对了。”海因里希翻了个白眼,“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嫁的是个有遗传精神病的疯子 ,家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准备好接受挑战吗?女士?”
伊莎贝尔垂眸,再次审视着海因里希的神情。哪怕是给自己贴上精神病的标签,这一刻他的状态仍旧坦然。
阳光下的阴影,似乎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她从不会有错觉。
是痛苦记忆所带来的后遗症?仅仅只是关于母亲吗?
海因里希的身上也存在疑团,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却不是追问的时机。
伊莎贝尔重新收敛好神情,挑眉道:“我的答案从未更改,倒是你,这是不退婚的意思了?”
海因里希顿了顿,冷笑:“说到这个地步你还想来试试深浅,我拦得住你吗?”
“好,那就达成共识了。”伊莎贝尔面不改色,“另外,欠我的道歉呢?”
海因里希沉默。
伊莎贝尔嗤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草。
起身瞬间,夜风吹动她的金发,柔顺的发丝顺着风的方向扫过海因里希的脸。
夜色里,她忽然听见一道很低的声音:“抱歉。”
伊莎贝尔佯装听不见,“声音大点,你在说什么?”
海因里希倏然坐起身,冷哼:“我说,抱歉!听见了吗?”
伊莎贝尔挑眉,悠然转身。
“听见了,斯宾塞先生,希望下次你质疑我的时候,声音小一点。否则,你当时说话多么硬气,现在道歉就得多么狼狈。”
她牵着布莱克慢慢走向城堡。
身后有人起身跟上,三两步走到她前面,夺过缰绳。
“坐上去。”他语气很坏。
伊莎贝尔扫了眼凌乱的裙摆,依稀可见雪白的小腿露在外面,被蚊子咬了几个包。
她笑了笑,利落地上马。
月上中天,城堡里传来音乐声。
海因里希牵着布莱克漫步,扎着满脑袋辫子的小马载着他的未婚妻。
伊莎贝尔坐在马上,还能分出心神细看眼前的男人。
月光照着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唇角紧抿,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表情。
说的话,做的事,倒没那么差劲。
“海因里希。”她忽然喊他名字。
“又干什么?”他头也不回。
“你认为我们不应该做夫妻,那我想有一种身份也许适合。”伊莎贝尔平静道。
海因里希眸光微顿,“什么?”
“搭档。”伊莎贝尔淡淡道,“做一对没有感情,但能够并肩战斗的搭档。”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
夜风吹拂他的黑发,立体的五官以及象牙白的肤色在月光下赏心悦目,如同古典艺术家的雕塑作品。
离开旷野草地,城堡近在眼前,他们不再有看星星的自由。又要衣冠整洁,冠以公爵先生、公爵夫人的名号,奔赴没有硝烟的战场。
海因里希在查尔维斯长大,早就习惯了尔虞我诈。
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要不要做搭档。
他凝视着马背上的伊莎贝尔,移开视线,冷哼:“随便。但愿你别拖我后腿,搭档小姐。”
伊莎贝尔淡定回敬:“同样的话送还给你,搭档先生。”
布莱克打了个响鼻,也参与谈话,被海因里希塞了一把嫩草堵住嘴,只好嚼嚼嚼。满脑袋小辫子随着晚风摇晃。
苍穹之下,夜幕笼罩。
两人一马共同走向灯火辉煌的城堡。
路易莎和菲利普夫妇说完话,发觉身边少了许多人。
诺曼小姐和海因里希从开场就不见人影,现在埃德蒙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路易莎找了醉酒的借口去休息室找人, 刚上楼梯转角, 就听见有声音传来。
“今天的一切足以说明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为了避免意外, 请在婚礼前,让她消失。”
“我明白。”这句来自埃德蒙。
路易莎眸光微顿,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响惊动谈话人。
在她登上最后的台阶时, 只看见苍白纤细带有月牙红痕的手递过一只瓷瓶给埃德蒙,随后裙摆飘然而去。
显然是个女人。
“路易莎?”埃德蒙敏锐回头,不动声色地拢住掌心。
路易莎扫了一眼:“又是她?”
埃德蒙目光躲闪:“是。”
“连我也要瞒吗,埃德蒙?”路易莎盯着他。
埃德蒙蹙眉, 上前抱住路易莎, 亲吻她的发顶:“不, 亲爱的。我知道你厌恶这些事, 所以……”
“是的, 我厌恶以直白的手段解决纷争, 所以上次我不同意你动手。”路易莎推开他,语气认真,“更重要的是, 和她合作,是与虎谋皮。只怕到最后, 你也成了她的垫脚石。”
埃德蒙垂眸:“别担心, 路易莎,我明白我在做什么。”
“不!你不明白!”她顿了顿,抚摸着埃德蒙的脸, 叹了口气,“埃德,你忘了求婚的时候怎么承诺我的吗?从前的罪孽就让它随风飘散吧,别和海因斗了。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埃德蒙脸色陡然阴沉,猛地推开路易莎的手。
“闭嘴!除非海因里希跪在我脚边求饶!否则……这辈子我都走不出那一天!”
路易莎被他眼底的暴怒骇住。
埃德蒙反复呼吸数次,才压制住情绪,重新握紧路易莎的手亲吻:“抱歉,亲爱的,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知道,这一路你帮了我很多。接下来的事都不用你插手,等我报了仇,我们就好好生活……”
路易莎被他揽进怀里,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眼睛里却没有了从前的神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幽默俊美的男人,逐渐被仇恨折磨得不人不鬼,连她也没法将他拖出那个泥沼,只能看着对方步步深陷。
路易莎闭上眼,泪水滑进他的衣领,悄无声息。
斯宾塞家族在墨伦维克的社交活动终于告一段落。
回到查尔维斯庄园的那天,薇奥莱特老夫人吩咐管家安德鲁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噢,菲利普府上可没几个好厨子,这是我预想到的。吃吧孩子们,派翠特厨娘发誓要大展身手,生怕你们在外面玩久了就忘记查尔维斯的好处。”薇奥莱特挑眉,举起酒杯。
伊莎贝尔微笑,举起酒杯:“敬派翠特厨娘。”
路易莎和埃德蒙:“敬查尔维斯。”
众人目光聚焦在没动静的海因里希身上。
薇奥莱特:“海因?”
桌面下,伊莎贝尔伸出左手,狠狠一掐。
正在进食的海因里希倏然坐直,杯盘碰撞发出当啷声响。
“……”
海因里希瞪着伊莎贝尔,后者不闪不避,甚至还冲他微笑。
“薇奥莱特女士正在和你说话。”
海因里希深呼吸,翻了个白眼,随意举起杯,“敬祖母。”
薇奥莱特这才满意地抿了口红酒。
晚餐时的闲聊即将结束,老夫人状似不经意问道:“这次菲利普的婚礼办得如何?”
众人沉默。
薇奥莱特向来讨厌私生女索菲娅,这个问题看似在问菲利普,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伊莎贝尔当然不当出头鸟。
海因里希最烦聊天,更懒得应答。
就剩埃德蒙和路易莎。
埃德蒙本想顺着老太太的心思,贬两句布伦瑞克家。没想到路易莎先开口:“很盛大,女王亲临,大主教证婚,新郎新娘很般配。”
埃德蒙皱眉,疑惑地盯着妻子。
伊t莎贝尔默不作声扫了眼夫妻俩。
薇奥莱特果然不高兴,冷哼道:“噢,那真是大场面。但愿新娘身上的珠宝别小家子气,尤其是头冠,听说布伦瑞克家可没继承什么好东西。”
“奶奶,贝琪当天戴的头冠是新定做的,价值不菲。”路易莎自顾自吃菜,丝毫不像往日那样顾及老夫人的情绪,更不顾丈夫的眼色,“索菲娅姑妈为了这桩婚礼可是花费不少心血。”
“新做的?”薇奥莱特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白眼翻到天上,“恐怕在场的人要笑掉大牙了,任何有体面的贵族祖上都流传了几件叫得上名字的古董。堂堂公爵夫人的婚礼居然要用新头冠,呵!”
她笑完又叹了口气,挑眉:“唉,也不怪索菲娅,能傍上老布伦瑞克一个末流伯爵,已经是她最大的能耐了。”
按照惯例,路易莎这个时候就要捧场踩两句索菲娅。
可她却微笑道:“奶奶,和您预计的相反,在场的贵妇有不少都在向索菲娅姑妈打听那顶新头冠,现在这个年头,能用新的,谁还用旧的?”
薇奥莱特脸色沉了下去。
路易莎恍如未觉,看向伊莎贝尔:“你说对吗?即将成婚的新娘?”
伊莎贝尔丝滑颔首:“无论新的还是旧的,只要满怀亲人的祝福,都是好的。”
路易莎不在意她的回答,径直起身向薇奥莱特行礼告退。
埃德蒙慢半拍,赶紧追了出去。
薇奥莱特瞪着走远的二人,良久才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吩咐埃莉诺:“明天记得找家庭医生过来给路易莎看看吧,别是去一趟墨伦维克脑子摔坏了!”
埃莉诺:“……”
她隐晦地扫了眼伊莎贝尔,庆幸老夫人暂时不知道另一位孙媳妇在首都贡献的名场面。
席间陷入诡异的沉闷,伊莎贝尔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海因里希还在坦然地进食。
薇奥莱特看向伊莎贝尔,抬高下巴:“奥黛丽,说说吧,你的婚礼珠宝不会也想要新做的吧?”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正要回答,却被海因里希打断:“您把准备好的送到她房间,先看了再做决定。”
薇奥莱特冷哼:“那可是我成婚的时候戴的,上面的累斯顿祖母绿放眼整个锡兰也找不到更好的!”
海因里希头也不抬:“但跟我结婚的又不是您,您再满意也没用,奶奶。”
“噢!乱说话的混小子!真庆幸你没忘记我是你祖母!”薇奥莱特满口抱怨,转头还是吩咐道,“埃莉诺,等珠宝运过来后,记得给未来公爵夫人过目。”
她加重了“公爵夫人”的读音。
埃莉诺颔首:“是,老夫人。”
薇奥莱特不悦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但愿你们身为贵族的审美还在。”
说着,她起身离席。
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也同时起身目送。
等老太太离开,海因里希瞥向伊莎贝尔:“还不走吗?大戏已经落幕了。”
“不着急,搭档先生。”伊莎贝尔挑眉,“听说之前路易莎结婚,也是由薇奥莱特夫人操办。事关斯宾塞家的脸面,想来不至于亏待我,你何必再驳斥老人家,让她不痛快。”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孙媳妇?”海因里希翻个白眼,“别装了,你比谁都清楚,咬牙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像路易莎那样。”
伊莎贝尔果然笑了笑,脸上没有意外。
路易莎从前总以温驯的面貌示人,好处是能获得大多数人的喜爱,坏处是不再有立场反驳威严的祖母。
仆人倒是顺从于她,但她头顶却始终有座大佛,这也是路易莎始终没有掌控庄园的原因之一。
面具一旦戴上,再想摘下来就不容易。
人性总是如此,坏家伙偶尔表露善意就会叫人感激涕零,老好人一旦甩脸色就犯下重罪。
伊莎贝尔已经预料到,要想掌控庄园,必须成为说一不二的主人。
薇奥莱特虽然嘴上愿意放手,但她习惯强势,要想改变绝非一日之功,只能慢慢从细微处入手。
路易莎的老好人之路是行不通的,但这也并不表明伊莎贝尔决心当坏人。
好人与坏人之间还存在着聪明人。
人与人的认知都建立在小碰撞里。看似只是婚礼珠宝的抉择,但往往一步妥协,以后就步步妥协。珠宝珍贵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选择的。
海因里希如果不开口,伊莎贝尔也会用恰当的方式婉拒老夫人的意愿。
现在,未婚夫先生主动当坏人更好,伊莎贝尔乐得轻松。
毕竟,应付老夫人这种小事不值得她花费太多精力。
“搭档先生还真有搭档的自觉,已经学会为我分忧了。”伊莎贝尔坦率肯定,“谢谢。”
海因里希冷哼一声,对她的夸奖表示不屑,“别感谢太早,只是因为这场婚礼也属于我。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别指望我插手太多。”
“任何事?”
“当然,任何。”海因里希语气冷酷。
“好吧。”伊莎贝尔像是根本不在意,无所谓地点点头,而后看着路易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你刚才注意到了吗?恩爱的夫妻联盟似乎有了裂缝。”
话题转移得猝不及防。
以为要迎来辩论赛的海因里希皱了皱眉,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他很高,即便弯下腰,也能俯视她。
墙上是水晶烛台映出的影子,身量纤细的女人完全被高大的男人背影笼罩其中。
伊莎贝尔不躲避他的靠近,“看着我做什么?”
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距离近得能闻见她身上的玫瑰花露混合着刚才喝过的葡萄酒清香,似醉未醉。
“没什么。”海因里希率先直起身,偏开头,嗤笑道,“女士们对婚礼总是充满期待,并投以十分的重视。我以为你会更关心自己的婚礼,结果反倒对人家的事那么上心。”
“形式上的婚礼,很重要吗?”伊莎贝尔挑眉,顿了顿,“还是说你需要我演得更入戏一点?”
海因里希冷哼,迈开长腿离开:“不必,这样挺好,虽然我们是搭档,但我还是希望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
“真巧,我也这么认为。”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伊莎贝尔耸耸肩,径直上楼。
时隔多日,伊莎贝尔终于有时间阅读来自肯特郡的信。
正看到奥黛丽写她想要请婚礼画师,还邀请自己一起戴蓝宝石王冠时,门被敲响。
女仆伊迪斯和艾米丽联手将礼服架子推了进来。
“小姐,这是老夫人吩咐送来的衣服,婚礼当天的主纱还没做好,晚礼服和日常穿的已经在这里了。”
“嗯,辛苦了伊迪斯,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再试。”
“是……哈秋!哈秋!”伊迪斯突然连打几个喷嚏,颔首告退,“抱歉……”
留下艾米丽正在整理礼服,看着裙子精致的蕾丝花边,她赞叹不已:“小姐,这件紫色缎面礼裙的做工真棒!您穿了一定很惊艳!哈秋!哈秋!”
她也打了几个喷嚏,讪讪摸了摸鼻子:“就是熏香有些刺鼻,先放两天就好了。”
伊莎贝尔没在意,她正看着奥黛丽的信,忽然读到请画师和做蓝宝石头冠的事。
她垂眸轻笑,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海因里希刚才帮她挡了老夫人一嘴,没答应用旧头冠,薇奥莱特松了口让她挑选,但可能只是给孙子台阶下,不一定愿意改变主意。
实际上,婚礼使用旧头冠无伤大雅,对贵族而言,有传承意义的珠宝反而更彰显底蕴。真要按照喜好选,伊莎贝尔根本不介意。
但是,她看得出来,这场婚礼珠宝的选择,恐怕还包含着薇奥莱特夫人对自己的试探。
如果连自己的婚礼都做不了主,谈什么管理庄园?
海因里希能挡住一时,挡不了一世。
此时此刻,这封来自肯特郡的信,恰好成为伊莎贝尔拒绝安排的理由。
奥黛丽希望能和姐姐戴同样的珠宝举行婚礼,到时候让画师记录留念。这对相隔甚远不知什么时候能重逢的姐妹俩来说,很有意义。
借着这个机会,伊莎贝尔不仅能满足妹妹的心愿,还能间接向老夫人表明自己的主见,拒绝得妥帖而有分寸。
思索到这里,伊莎贝尔的手指仍在无意识地摩挲纸张,没有停下。
其实,推翻旧方案并不难,难的是怎么施行新方案。
薇奥莱特夫人可不是个烂好人。
孙媳妇拒绝了她的安排,还想老太太百依百顺,帮她定做新头冠?那除非查尔维斯的太阳从西边出来。
仔细想想,恐怕薇奥莱特夫人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局面。
伊莎贝尔现在没有管理家事的权t力,连多使唤几个仆人都很难,再加上她刚来汉克郡,人生地不熟,定制婚礼珠宝的流程繁琐,怎么来得及?
薇奥莱特就是料定这一点,所以面对海因里希的反驳也有恃无恐。
她把对待路易莎的方法也用在了伊莎贝尔身上,表达得隐晦,意思却明显:你们几个小孩要么乖乖听我的话,好好做二把手。要么,自己提出的问题自己去解决,解决得好,我不一定高看你,但要是没解决,还得照样回来听我的话。
揣测清楚老夫人的意思,伊莎贝尔轻勾唇角。
她可不是听话的人。
她自己有钱,缺的是顶级贵族圈的人脉和面子,但有未来公爵夫人的头衔,下点血本,加急做出来也不难。
不过……伊莎贝尔不喜欢用蛮横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这么丁点大的事,还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是……太老实憨厚。
如果一根火柴就能引出熊熊烈火,何必要漫山遍野砍伐树木,那只会显得又累又狼狈,还让稳坐钓鱼台的老夫人看笑话。
想至此,伊莎贝尔眸光微动,看向桌边那本“查尔维斯八卦大全”。
费劲的事就交给有劲的人做吧。
搭档先生拌嘴时斗志昂扬,活力十足,让他去再合适不过,她要劳逸结合。
艾米丽蹭在伊莎贝尔身边看了奥黛丽的信,疑惑道:“小姐,你打算怎么换头冠?”
伊莎贝尔:“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艾米丽洗耳恭听。
伊莎贝尔莞尔:“你像上次一样,去树下求神。”
艾米丽瞪大眼睛:“您在开玩笑吗?!”
伊莎贝尔不说话,笑看着她。
艾米丽的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匪夷所思。
但出于对伊莎贝尔的无条件信任,艾米丽还是执行了这个离谱的指令,顺带把请画师的也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