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看着楼下的歌舞升平,眼底滑过讽刺。
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自诩高贵的家族,所谓的七大选帝侯,一层又一层的争权夺利,也不过是至高神棋盘里的提线木偶。
一只手轻拍他的肩。
“别轻举妄动,海因。”女王的瞳孔泛着沉静的光,“会有胜利的那天,但不是现在。”
海因里希没说话,转身离去。
女王目送年轻的公爵走远,自知外甥桀骜难驯,只是轻叹一声,收回目光。
第一秘书洛娜上前颔首:“需要请那位诺曼小姐上来吗?”
“不必了。”女王沉思片刻,摇头。
洛娜迟疑:“您刚才似乎对她有几分欣赏。”
“对普通贵族小姐才艺的欣赏罢了。”女王轻笑,眸光幽深,“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忙。”
“是。”
洛娜垂眸,明白了意思。
女王与斯宾塞公爵乃至各大选帝侯们所掌控的是另一个世界。
奥黛丽·诺曼即便作为公爵夫人,再亮眼,也不过是楼下贵妇们中的一位。
上不了这层楼,更到不了女王的眼前。
伊莎贝尔正对应对众贵妇的热情搭讪。
觐见归来的夫人们都亲眼见证女王点评楼下的“小型演奏会”。
拥有这份殊荣, 众人见到伊莎贝尔,或多或少恭维了两句。
伊莎贝尔一概笑纳,像是没有发觉她们对待自己的前后差异。
转头, 对上莉莉丝沾着泪痕的脸。
“诺曼小姐。”她小声喊道。
伊莎贝尔微笑对众贵妇说了声抱歉, 跟着莉莉丝走到角落。
她伸出胳膊,莉莉丝挽住, 二人缓慢地前行。
“刚才的事,多谢你。”莉莉丝垂头,声音小了许多, “我母亲不怀好意,你本可以让我丢脸并报复回去,却……”
“我想你误会了,莉莉丝小姐。”伊莎贝尔轻摇羽毛扇, 微笑打断, “我没有刻意帮助你的意思。”
莉莉丝一愣。
伊莎贝尔抬眸注视她:“虽然你们霍华德家族总是一脉相承的‘可爱’, 但我向来擅长以牙还牙。”
说着, 她眼带讥诮, 瞥向对面脸色铁青的萨克森太太, 和被训斥得抬不起头的霍华德太太。
伊莎贝尔火上浇油,甚至向萨克森太太优雅行礼,一边漫不经心道:“有时候, 举重若轻的报复才最令人生气。”
萨克森太太:“!”
贵妇咬牙切齿,用尽涵养忍住怒火, 等到没人的地方, 一股脑喷涌而出。
可怜的霍华德太太帽子都被骂矮了几寸。
有点鉴赏能力的都能听出来诺曼女士的功底,这不仅让她们的计划落空,甚至还让她得到了女王的青眼!
“可你还是在最后关头救了我……”莉莉丝收回看向母亲的目光, 明白伊莎贝尔的意思,咬牙忍住眼泪,真诚颔首,“我衷心想感谢你。”
“那更不必。”伊莎贝尔似笑非笑,“我对你没有恶意,同样也没有善心。报复你母亲并不一定要以让你丢脸的方式。”
她顿了顿,下一刻,莉莉丝顺着视线望去。
角落里,萨克森太太的愤怒全都发泄在霍华德太太身上。
而霍华德太太低眉顺眼挨骂,眼底怒火却烧成一片,正在场中搜寻女儿的身影,发誓要把此刻受到的屈辱化为严厉的教训!
想起即将面临的噩梦,莉莉丝打了个哆嗦。
伊莎贝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各人都有因果,你母亲有她的,而你也有你的……”
冰蓝色眼睛似乎能看穿懦弱女孩的内心,眼底没有慈悲,没有反感,唯有平静。
莉莉丝突然明白,如果她跨不过命运设下的考题,那么今天的场面会不断上演,直到自己战胜它,或被它打败。
那不是一场竞技的胜负,而是笼子的小鸟能否振翅而飞的人生课题。
仅仅只是初次见面,对方就从琴音里听出她的困境,并伸出手轻轻托举了即将坠落的雏雁。
以诺曼小姐的话来说,尽管不是出自“善心”,就像随手帮助流浪小猫那么简单,但莉莉丝却不会忽略这个举动给自己带来的力量。
“谢谢你。”莉莉丝再次重复,这一次,她擦掉眼泪,认真对伊莎贝尔颔首。
可伊莎贝尔已经走远,头也没回,只是晃了晃扇子,像是不想被随手包扎了伤口的小猫缠上。
“别把我想的太伟大。”她的声音渐行渐远,“在钢琴键上和你一较高下不是多么值得称道的胜利。”
莉莉丝愣住,看着伊莎贝尔走向远处。
那里,海因里希匆匆下楼,直奔人群里的绿裙身影而来。
伊莎贝尔看着面色沉重的公爵先生,挑了挑眉,心里想:瞧好吧,我的课题也来了。
“奥黛丽,跟我出来。”果然,下一秒,海因里希的声音响起。
周围的夫人们一起回头。
“噢,看来我们该给未婚夫妻一点空间了。”辛西娅夫人友善打趣,带着其他贵妇离开。
伊莎贝尔颔首致歉,才跟着海因出去。
男人身高腿长,一步迈出常人两步的距离。
伊莎贝尔却不紧不慢,轻摇着扇子跟上。
直到出了宴会厅,远离人群,海因里希停在露台边。
“公爵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现在说?”伊莎贝尔走近。
海因里希转过身,靠着露台的栏杆,声音冷酷,“退婚。”
伊莎贝尔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我已经确信你不能留在查尔维斯。”海因里希语速飞快,“明天我会向女王申请退婚手谕,你尽快收好东西回家。”
前脚还在作为未来公爵夫人大展才华,后脚就“被退婚”。
如果是普通小姐,几乎会被这个晴天霹雳砸得昏头。
但伊莎贝尔只是沉默片刻t,很快抬眸:“理由?”
海因里希停顿两秒,回头看她:“我上次说过,聪明比愚蠢更可怕。”
伊莎贝尔注视着他的眼睛,冰蓝色的瞳孔划过思索。
她想起刚才人群中的那一眼——他站在女王身边,眼底神情晦暗不明。
似乎就是那一刻,他对自己下定判决。
伊莎贝尔忽然轻笑:“你认为我大出风头,会引火烧身?还是认为我没有摆平麻烦的能力?”
海因里希沉默。
“如果没记错,上次你也是这样劝告我。你忘了我的答案吗?”
“凭你对我粗浅的判断,就要擅自退婚?你和我商量过吗?”伊莎贝尔走近一步,仰头看他,“回答我,海因里希。”
空气陷入寂静。
良久,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嗤笑:“奥黛丽·诺曼,你以为你是谁?我做的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很好,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谁!”伊莎贝尔笑了一声,面容平静,“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纸婚约绑在一起的陌生人。”
“公爵大人,你又何必上演歌剧里独自牺牲的苦情男主戏码?我们很熟吗?还是说短短半月你已经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怕我死在查尔维斯,所以千方百计要我走?”
冷淡而飞快的语速一句又一句,几乎让海因里希的眸光暗沉到可怖的程度。
“哈。”他短促轻笑,“诺曼小姐,我竟然不知道你有编剧的天赋。你以为自己多特殊?今天不管是谁站在我面前,这番话我都会说。像你这样愚蠢的人已经有了四个!都为了那点看不见的权势宁愿搭上性命!”
“当然,你有一点不同。”海因里希眸光怒火灼灼,一字一顿,“你更愚蠢。你家世平平,本来可以苟且活着,却非要卖弄那点聪明!你以为蚂蚁搬动苹果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殊不知山顶的人类只会发笑,明白吗?!”
低沉的怒喝响在耳畔,二人目光对峙,都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不长眼地打扰了一场即将以爆炸结束的争端。
“海因!下来!菲利普准备搞一场赛马!萨克森家对我们下战书了!”
埃德蒙和几个斯宾塞远亲坐在马上,冲二楼露台喊道。
“快点!别愣着!布莱克已经带出来了!”
他吹了声口哨,熟悉的黑色骏马飞奔而来。
露台上,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那股怒意却无法平息。
他忽然单手撑着栏杆,整个人翻了过去。
楼下等待的众人惊呼:“海因?!”
二楼并不高,海因里希身姿矫健,单手握着栏杆。跳下去之前,他再次看向伊莎贝尔,内心情绪翻涌,瞳色泛红,“奥黛丽·诺曼,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此后你的生死和我无关。”
说完,借着露台外凸出的墙体,一跃而下。
吹了声口哨,布莱克嘶鸣着跑来,就在海因里希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站住。”
他回头,目光一顿。
傍晚夕阳笼罩城堡,斜晖照射在露台,恰好为金发的姑娘披上一层朦胧的光。
此刻的她却没有像古典油画里的淑女那般端庄典雅。
众目睽睽之下,伊莎贝尔以不输于他的矫健姿势,翻身越过栏杆。
她抛开碍事的羽毛扇,撕开厚重的裙摆,轻盈一跃!
“上帝啊?!我看见了什么?!”马上的众男士目光呆滞。
伊莎贝尔浑然不顾旁人目光,落地后径直走向海因里希。
如果说从前她总是以优雅的仪态示人,那么此刻,才像是最真实的她。
“海因里希·斯宾塞。”她缓缓走近,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声音平静,“你听好了,谁是蝼蚁,谁是神,还轮不到你来下定论。”
“是吗?大话谁都会说,只有死人没法后悔。”
海因里希微眯眼,那股怒意再次升腾。
他不知为什么,自从遇到这个女人开始,情绪时常失控。
实际上,他对前几任未婚妻都尽过提示的义务。
这并不代表他是多么善心的好人,相反,那是一种仁至义尽的冷漠。
眷恋权势的人总是擅长飞蛾扑火,接连死的四个皆是如此。他从不因此愧疚,这都是她们自找的。
出于对查尔维斯的名声考虑,他多少要加大点劝诫的力度,这才有了路易莎事件后的争执。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那之后就不会管她。
可是就在不久前,他看见奥黛丽·诺曼成为人群中的焦点,神情自若地弹奏出华彩乐章。
有一瞬间,他根本没听见为女王所称道的美妙琴声。
他只是在想,这个人不能留在查尔维斯。
至于为什么……一部分就像他对女王阐述的,这里不必再多一副聪明人的尸骨,另一部分……
他说不清楚,也不想明白。
干脆,抛在脑后!
“驾!”海因里希垂眸,拉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
布莱克仰头嘶鸣,立刻就要撒开四蹄。
突然,电光火石间,一只手猛然抓紧黑马的鬃毛!
海因里希几乎来不及反应,只感觉身后有人轻盈跃上马背,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衬衫!
海因里希无法阻止布莱克蓄势待发,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狂风裹挟着雨后的湿润,扑面而来,却没有吹醒海因里希此刻的怔然。
直到身后响起伊莎贝尔的声音,“海因里希。你去得了的地方,我一样去得了。”
冰蓝色的眼睛划过战意,她想起二楼女王带领众臣俯瞰楼下的场景。
“别把我当成只能在楼下和小女孩比赛弹琴的公爵夫人。”她顿了顿,语气讥诮吐出他的名字,“斯宾塞先生。”
海因里希沉默半晌,速度陡然加快!
身后传来埃德蒙的呐喊:“等等!海因!”
他们被远远抛在身后,几个表亲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办?萨克森公爵已经在马场等着了,女王和其他人也快到了。”
埃德蒙咬咬牙,调转马头:“走!没有海因,我们斯宾塞照样能赢!”
“好……”表亲们面带犹豫,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跟随埃德蒙先回赛马场。
数里开外,布莱克一骑绝尘,几乎跑到庄园尽头。
海因里希继续加速,任由布莱克快出残影。
衬衫被风吹得猎猎而舞,他像回到战场的勇士,终于可以痛快地飞驰。
这是寻常男人都奈何不了的速度,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像是警告,也像是发泄。
伊莎贝尔却始终稳稳地坐在他身后,无声地回应着挑衅。
终于,在布莱克即将冲进树林前,海因里希勒紧缰绳,缓缓降速。
高大的黑马载着二人漫步原野,夕阳斜照。
本该十分浪漫的画面,却被他的问话打碎。
“你为什么固执?奥黛丽。”
他语气平静,不像刚才剑拔弩张。似乎激烈的情绪都消散在急速奔驰中。
伊莎贝尔的怒火也消散了,她本就擅长冷静。
“因为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婚约已经交换,如果她无法在斯宾塞稳住局势,兴许就会影响赫尔曼对奥蒂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源于内心的不服输。
不来则已,既然来了,早早放弃就不是她的处世之道。
海因里希没兴趣追问缘由,此前那些人都是这样,总有各种比命还重要的借口。
他驱马返回赛马场,远远望去,看台上坐满了人。
中间高台是女王和侍从官,左右侧按高低次序安排众贵族。
此刻,场中突然爆发喝倒彩声。
伊莎贝尔从海因里希身后探出头,只见观众席右侧,路易莎以及斯宾塞家的表亲们脸色都很难看。而左侧以萨克森家族为首的人却喜气洋洋。
再往场中看,就见埃德蒙一瘸一拐地牵着马,眼神愤恨。
而脸上挂着大胡子的萨克森公爵笑声如雷,大肆嘲讽埃德蒙和斯宾塞一家。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很快明白眼下的状况。
这是萨克森太太在她这里吃瘪,要丈夫替自己找场子,回敬斯宾塞一家。
埃德蒙没本事,还真被萨克森公爵羞辱了一番。
布莱克载着二人走进众人视野。
海因里希对此毫不关心,散漫地路过埃德蒙,连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施舍。
“海因!”埃德蒙咬牙切齿,“快上场给萨克森一个教训!”
海因里希瞥他一眼,冷笑:“废物。”
埃德蒙:“你!”
“哈哈哈哈!”马上的萨克森大笑,声如洪钟,“埃德蒙,三岁的孩子才会输了回家找哥哥!我看你们斯宾塞家别比了,当着女王的面认输吧!除了海因里希,你们还有谁拿得出t手?!”
埃德蒙又气又恨,指望着海因帮斯宾塞家找回体面,又恨他出风头!
海因里希的不屑无差别扫射,“萨克森,这么多年你嬴过我一次吗?手下败将别太聒噪,很吵。”
“海因你!”萨克森笑声一收,脸色难看,冷笑道,“算了,我不和你们斯宾塞计较,毕竟痛失帝国双壁后,也就剩你海因里希。”
他驱马绕着海因里希转了一圈,面带嘲讽:“听说前段时间查尔维斯捕获黇鹿,恭喜!三年来头一次吧?”
埃德蒙:“你想说什么?!”
“一只黇鹿也值得你们庆贺?它可是年年出现在我们萨克森家!”萨克森公爵冷笑,“我想说什么还不够清楚吗”
他一字一顿:“你们斯宾塞家早就大不如前,现在……全、是、废、物!”
“哈哈哈哈哈!”萨克森公爵带领着他的附庸放声大笑。
离得近的观众席隐约能听见他们的争端,彼此眼神纷飞,却不敢多说什么。
这是属于选帝侯家族的宿怨。
萨克森家族和斯宾塞家族各自盘踞一南一北,从百年前起就彼此看不顺眼。不管什么场合都要争个高低死活。
斯宾塞家族自从老公爵和第一继承人突然离世后,各方面势力大不如前,虽然凭着海因里希的军功,仍然位列选帝侯,但死对头萨克森可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像萨克森太太处心积虑想让伊莎贝尔丢脸,现在,萨克森公爵也在想方设法羞辱斯宾塞一家。
当然,凡事不可太过。
高台上的女王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猜也能猜到这两家死对头总不会突然相亲相爱。
眼看引起侍卫官注意,萨克森公爵收敛起笑意,傲慢道:“海因里希,看在你祖父和父亲的份上,我给你们斯宾塞机会,但凡有一个除你之外的人,能赢过我们萨克森家族的小伙,我们当场认输!”
“不敢跟我比,是怕再认一次输吗?”海因里希嗤笑,“我以为你已经习惯认输了,老萨克森?”
萨克森脸色一变,冷笑:“毛头小子,我的年纪够当你父亲了,给我放尊重些!少废话,敢不敢来?”
海因里希眯起眼,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可能惯着对方。
就在开口前一秒,身后被遗忘的女士突然探出头,微笑着看向萨克森公爵,“先生,如果我们赢了,还得加一条,您必须当着女王的面,向我们斯宾塞全家道歉。”
萨克森被突然冒出来的伊莎贝尔惊住,很快笑了起来,语气充满嘲讽:“噢,你就是那位大展才艺的诺曼小姐?海因的未婚妻?很好,我敬佩女士发言的胆量,更惊讶于你的妄想。”
“没什么不行的,我答应你,你们赢了,我当着女王的面道歉。”萨克森得意洋洋,傲慢环视一圈,“但是你们斯宾塞家还能派出人来吗?”
被眼神扫过的埃德蒙以及众表亲,面色难看至极,他们刚才都已经败下阵。
海因里希眸光微动,忽然明白什么。
来不及阻止,身后的女士声音坦然,面带笑容道:“我。”
话音刚落,场中寂静。
而后爆发阵阵笑声。
萨克森公爵几乎笑掉大胡子:“噢,别开玩笑了,你们斯宾塞已经窝囊到只能派个女人出来应战?直接认输岂不是更痛快?哈哈哈哈!”
离得近的埃德蒙低声怒喝:“海因!管管你的未婚妻!别再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的是你,废物。”海因里希再不赞成未婚妻的举动,也不代表别人可以置喙。
东道主菲利普只是想办一场娱乐身心的赛马活动,没料到局势会变成这样。说到底他岳母索菲娅和斯宾塞家沾亲带故,两位表兄还是伴郎,助力良多。如无必要,他不想斯宾塞家颜面扫地。
菲利普出面打圆场,“各位先生们,让女士难堪不符合我们所受的教养,还是……”
“菲利普先生,没关系。这是女士主动提出的挑战,学会尊重我们的诉求也是教养的一种,不是吗?”
伊莎贝尔轻松跳下马,纤细的身形站在诸多大汉面前,像误入狼群的天鹅。
菲利普哑口无言,只能担忧地看了眼新婚妻子的方向。
伊莎贝尔脸上神情却无比镇定,缓缓道:“萨克森公爵,不用多说,只需回答敢不敢比?”
“敢不敢?女士,自信是好事,但是一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萨克森再次大笑,“既然你们斯宾塞无能,我们也没有相让的道理!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女王!我要让斯宾塞成为全锡兰的笑柄!”
他吩咐仆人去高台报信。
很快,侍从官将场中达成的赌约告知女王,一时间,整个观众席传遍了。
“什么?一个女人去和他们赛马?”
“斯宾塞家是没人了吗?公爵也不管管!”
“噢上帝啊!贵族小姐怎么能不顾仪态做这么粗鲁的事!噢天……你快看!她居然跨坐在马背上!”
萨克森太太则笑容满面:“看来诺曼小姐不甘心只在音乐领域有所建树,还想去赛马场大出风头!”
“噢,太爱表现可不是什么好事!”旁人嘀咕,“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我看斯宾塞的脸都要丢干净!”
嘈杂的议论声中,真正的斯宾塞家人反而陷入沉默,只能震惊地看着场中央。
路易莎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幸好奶奶没来,否则嗅盐不够用了。”
新晋公爵夫人贝琪·布伦瑞克对上丈夫菲利普的眼神,轻声叹气:“赛马太危险了,但愿表嫂别出意外。”
后面赶到的埃莉诺紧皱眉头,无声画十字。
索菲娅眸光深沉,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们反应越大,越叫人看笑话。不如装作毫无波澜,就算丢脸也只丢诺曼小姐一个人的!
场中央,伊莎贝尔揪着海因里希的衬衫,示意他下马,而后利落翻身跨坐马背。
“奥黛丽,别逞能。”海因里希看得出伊莎贝尔有功底,但是赛马场不是开玩笑,曾有不少贵族都因坠马身亡。
伊莎贝尔高坐马背,对上他幽深的瞳孔,轻笑:“海因,忘了说,一会儿要对我认输道歉的,还有你。”
说罢,她夺过紧攥在他手中的缰绳。
布莱克快乐地打个响鼻,任由女主人牵着缰绳适应。
众目睽睽之下,伊莎贝尔撕开碍事的裙摆,解放双腿的自由。
海因里希停在原地,看着布莱克载着她匀速奔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处,她回头,看向海因里希,用口型说:“这也可以是我的战场。”
夕阳下,破碎的浅绿色裙摆在空中飘扬,随着速度渐快舞出飒爽的姿态。
伊莎贝尔头也不回地奔赴前方,那里,骑着高头大马的萨克森家族男士们已经就位,目光里的好奇与不屑,或是轻视与怜爱,通通被她无视!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胜利!
看见伊莎贝尔驱马靠近, 起始点的萨克森男士们响起口哨声。
“嘿!杰克!记得发扬绅士精神!让一让女士!”萨克森公爵叮嘱儿子,眼底的轻视不言而喻。
“好的,父亲!”公爵儿子, 年轻的萨克森少爷坐在马上冲伊莎贝尔摘帽, 眨眨眼,“放心, 诺曼小姐,斯宾塞家族不懂得怜香惜玉,我们萨克森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说完, 周围一圈萨克森们都爆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我以为赛马只凭成绩说话,原来萨克森家是靠嘴皮子。”
伊莎贝尔目不斜视,驱使布莱克挤开两位男士,径直占据最中间的位置。
被挤开的萨克森少爷吹了个口哨, 回头观察海因里希在很远之外, 于是扫视着伊莎贝尔, 压低声音道:“那就准备享受失败吧女士, 虽然我很欣赏有勇气的美人。”
发令官伸手示意准备, 所有人神情肃穆, 连观众席都安静了下来。
伊莎贝尔躬身贴近马背,直视前方。
耳边传来萨克森少爷的轻笑:“斯宾塞如果不适合你,欢迎随时来锡兰北部, 萨克森之家。”
发令官倒数:“三、二……”
在“一”落地前一秒,萨克森少爷听见来自身旁的嗤笑。
“抱歉, 比起海因里希, 我更不喜欢……手、下、败、将。”
下一刻,发令枪响,黑色骏马率先冲了出去!
成排的马蹄踏出滚滚烟尘, 不过数秒的时间,胶着的尘t雾里分出先后——浑身漆黑唯有银白马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布莱克,一马当先!载着浅绿色的身影冲出重围,狠狠将一众男士甩在身后!
萨克森脸色剧变,立刻狠扬马鞭,怒喝:“追!”
呼呼风声如利刃刮过脸颊,伊莎贝尔听见身后轰隆的马蹄声,唇边划过轻蔑的笑。
萨克森的枣红色骏马也是重重厮杀里选出的上等货色,在转弯之时,奋力扬蹄,挤开布莱克超过一个身位!
伊莎贝尔迅速勒紧缰绳,避开碰撞!
娴熟的控马之术立刻让众人明白,她绝不是毫无胜算的新手!
早在查尔维斯狩猎盛宴时,她看见海因里希纵马驰骋,心头便生出这股欲|望——毫无顾忌地、痛快坦荡地飞驰!
直到甩开束缚坐上马背,伊莎贝尔仿佛找回了曾经的时光!
前世,身为许莉莎,她获得了让大部分羡慕的、关于世俗意义上的荣誉与成功,而这样的快乐总是无法持续太久。
像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峰,只有登顶那一刻,成就感无与伦比,此后回归平淡。
在诊断出绝症时,她甚至没有对这个世间的留恋。干脆地签下放弃药物治疗的同意书,第二天订了环球旅行的票。
许莉莎一度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命运是高维造物主的剧本,何必执着生命的长度?
就像她落地是孤儿,因为出众的外貌和头脑被一对教授夫妇收养。二老很有修养,但只是将对亡女的感情寄托在养女身上,却又因养女生性冷淡而失望,一家三口过得相敬如宾。
或许是天性凉薄的好处,这并不会令许莉莎感到难过。事实上,她几乎不会难过。
作为故事的体验者甚至是旁观者,许莉莎对发生的一切都有尊重其存在的宿命论。
漂亮的履历,可观的财富,受人追捧的声名、所谓闪着光的人生也不过是注定的剧情。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直到抵达生命的终点。
可是,在北疆看到日出的那一天,她用还能奔跑的身体纵马疾驰,初升的朝阳落在眼睫,瞳孔里倒映着清晨的薄雾,耳边是牛羊在悠然地哞哞叫……
那一刻,她感觉到身体里血液沸腾的声音。是某种被她忽视良久的、名为生命的呼唤。
她骑着马奔跑了一天,从朝阳初升到夕阳漫天,似乎经历了一场人生的起落。
日头落了,她的生命也即将画上句号。命运在这个节点,赐予她最后的温柔。
微风拂过指尖,告诉她,这世上不止有一重接一重的高峰亟待攀登,还有辽阔无垠的原野,那里有风的自由,青草的香味,你可以肆意飞驰,或是躺在草地上看牛羊吃一整天的草。
她闭上眼,胸膛的空洞被填满。
风吹草低,牛犊在山坡吃草,许莉莎微笑地与世界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