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奚清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挽住男人的胳膊,期待地看向宋云鹤,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雀跃。
“我会模仿妹妹的穿着行止,一定不会叫人瞧出来的,咱们就去看一眼如何?把妹妹叫到行宫外,光明正大地叙话。”
奚清桐也不是傻子,废太子必定是有人盯着的,不过她们奚家也无法与废太子割席,便是去了也定然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宋云鹤视线落下,目光落在她精心染过的鲜红指甲上——只这一点就不会同青梧一样,不过他并没有拒绝。
“好,那你收拾些礼品明日带去。”
奚清桐欢喜地应下,转身去吩咐丫鬟时,腰间的环佩叮咚作响。她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夫君的目光越过雕花窗棂,落在了院中的桃树上。
这桃树去年硕果累累,今年的花也不少,可如今树上却瞧不见几个青果。
他看着远处的桃树兀自发呆,就在这时,外头进来了一个小丫鬟。冬凝抱着浆洗好的衣裳,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她特意换了件水绿色的衫子,发间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
“郎君,您的衣裳是放在夫人的屋里,还是放在书房?”
她声音比往常柔了几分,抱着叠好的衣衫站在了桌案旁。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比以前在门口时近一些,也没有过分贴近。
宋云鹤的衣裳以前一直放在书房,成婚后,逐渐都放在了主屋中。
想到近来之事,桌案后的男人叹了口气:“放在书房吧。”
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冬凝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抱着衣裳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缓步走向书房角落的衣箱,每一步都刻意放慢了些脚步,却还是没能换来宋云鹤的一瞥。
小丫鬟心中不禁有几分泄气——也是,纵使她比寻常丫头生得齐整些,可对比夫人依旧是云泥之别。
她臊眉耷眼地将衣裳放入箱中,出去时的脚步要比来时利索多了。就在她再次走过宋云鹤的桌案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冬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体,对上了宋云鹤的目光。
宋云鹤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眼前的丫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倒是有些白净秀气。水绿色的衫子衬得肌肤洁白,发间那朵栀子花更添几分清丽——正是这栀子花的清香让他叫住了冬凝。
“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宋云鹤却未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你是叫……冬凝?去年冬日里来家里的?”
听到主子问话,冬凝刚泄了气的心又鼓涨了起来。她半抬起眼睛,柔声答道:“回郎君的话,奴婢是那个时候进府的。”
小丫鬟心中紧张,睫毛不安地眨动着,倒显出几分可爱。
宋云鹤顺着她的话,想起了她是因何而来——那时他要迎娶青梧,这才在宅院里添置了粗使丫鬟。
想到青梧,他便又对这个小丫鬟有了几分耐心,又提起前几日在她脸上看到的红痕:“前几日,你脸上的红痕到底是哪里来的?”
冬凝心头一喜,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是……是奴婢笨手笨脚,惹怒了夫人……”
若是从前,宋云鹤自然是不信的,可见过她踩着老管家的手、见过她与他恶语相向的模样,现在听到此事,倒没觉得意外,甚至早已有了预感。
见宋云鹤迟迟未有言语,冬凝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她偷偷抬眼,正对上宋云鹤若有所思的目光,连忙又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
小丫鬟这般举止,宋云鹤并不觉得陌生——他在外与同袍宴饮之时,那些歌女们也是如此看他的,祈求他能把她们纳为妾室。
因为太过常见,宋云鹤并未觉得恼怒,也没觉得被冒犯。他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而后道:“去账房领一贯钱,就说我赏的,权做补偿。”
冬凝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却仍做出一副惶恐模样:“这……这……”
“去吧。”宋云鹤已经重新拿起手札,语气又恢复了平淡。
晨光熹微中,奚清桐站在那株桃树下,一袭淡粉色的罗裙随风轻摆——正是当初青梧的那一件。
因做工样式都不错,故而被奚清桐“仁慈”放过,压在箱底,昨日刚翻出来熨烫,今日穿上。
她刻意模仿着青梧的装束,发髻简单大方,只簪了几只银簪,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宋云鹤踏出书房门时抬眼一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春日那个清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装束,甚至连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的斑驳光影都如此相似。
他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青……”
话音未落,奚清桐已经提着裙摆走了过来,亲昵地挽住宋云鹤的手臂,红唇轻启,娇声询问:“表哥,我这样打扮可还妥当?”
男人垂眸看向身侧女郎,目光在她的脸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清桐……很妥当。”
那张与青梧一模一样的脸笑着看他,可宋云鹤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青梧。
青梧,从不会笑得这般内敛,这般恰到好处,这样笑是世家贵女的做派,礼貌端庄,却……十分虚假。
第115章 女郎亦可耕种
四月中旬的时节,河东村的田地里大部分麦子都已经发黄,快要采收了。只待收获麦子后便要种稻,留给萧霁的时间只剩半个多月,然而行宫周围大片土地还被荒草覆盖。
昨日赵通和富贵扛回两袋占城稻种,萧霁便迫不及待召来里正商议种稻大计。
他展开行宫周边地形图——这是近日根据富贵描述和自己亲眼所见绘制的简易地图。
少年指尖点在靠近河东村的区域:“你们村中共有六十七户人家,靠近村子的那块地,就交由村民耕种吧。每户可按丁口领地,一个丁口领半亩地,自行开垦,三年内不收租子。”
“并非我吝啬田亩,而是担心贪多嚼不烂。这占城稻种来之不易,必须精细耕作。”
青梧站在一旁,眉头微蹙,却未反驳。
然而萧霁等了片刻,未见里正回应。抬首时,正见里正局促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面上似喜似忧,神色矛盾。
“怎么?不愿意么?”萧霁挑眉。
“不不不!”里正慌忙摆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惶恐,“怎么会不愿意?老朽和全村人感激还来不及……”
话虽如此,他却仍踟蹰着,苍老的眼皮反复掀动,最后支支吾吾道:“老朽是说……这么大片地,总该立个契才是。”
这话让萧霁颇为惊讶——从未有人找他立过契约。眼看气氛陷入尴尬,一旁沉默良久的青梧开口了。
她叹了口气,帮里正道:“咱们就与里正签下契约吧,免得若有一方反悔,也好有个说法。”
青梧如何看不出里正的担忧?
他们一行人住的是行宫,在百姓眼中必是权贵之流。即便沦落至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村民辛苦翻地播种后他们反悔,村民也无可奈何。
萧霁本就聪慧,此前从未被人如此怀疑,经青梧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
想到此处,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京畿的里正尚且如此惶惶不安,可见豪强欺压百姓之事早已屡见不鲜,这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这般乱象。
少年方才激动兴奋的心仿若被泼了盆冷水,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脸色变化落在里正眼中,更让里正忐忑不安。
瞥见里正惊惧的脸色,萧霁极力放缓声音,甚至夸赞道:“里正考虑得周到。”
这都得益于夫人的教导。若继续从前的行事风格,萧霁怕这里正会被他吓晕。
他不禁侧首看向夫人,桃花眼里满是欣悦,情意几乎要溢出来,却换来女郎一记眼刀,胳膊被悄悄拧了一下。
仿佛在说:在外面别搞这些。
少年顿时收回目光,正色看向里正,心里却是高兴,知道夫人这是害羞了,可面上却平静地提起毛笔,抽出一张干净宣纸。
“那我们就写明:这些地由河东村佃种,头三年不收租子,第一年粮种由我们提供,三年后每年缴纳两成收成,其余归你们所有。这样可行?”
这位里正明知一纸契约对权贵未必有约束力,却仍鼓起勇气提出。这份为村民着想的担当,让萧霁心生敬意,不介意拟下平生第一份契约。
听闻应下立契,里正立刻弯腰致谢,浑浊的老眼中泛起泪光:“郎君仁厚,老朽代全村人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萧霁颔首,不再犹豫,提笔落墨。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格外认真,每一句都与里正商讨。
青梧也让出一侧位置,站到内侧为他磨墨。
“再加一条。”萧霁忽然停笔,抬眼看向里正,“若遇灾年歉收,可酌情减免租子。”
里正闻言,身子猛地一颤,竟激动得落泪。他抹着眼泪就要下跪,被一旁的富贵机灵地架住。
“不必如此。”萧霁道,“我让你们种地也并非没有要求:种什么、怎么种,都要我过目决定。”
他要借这行宫周遭十里地,种出优越的粮种,哪怕他以后未能登基,也算为这天下百姓尽了一份力。
这点规矩哪里比得上萧霁给的恩情?里正心知肚明。
“这可是一百多亩田地的恩情……这些规矩算什么……”
终于听到里正提及田亩数量,酝酿许久的青梧忍不住开口:“郎君,我有个提议。”
在场几人目光瞬间落到青梧身上。她却丝毫不怯:“我提议,不仅村中男丁能领地,女郎也该能领地。”
青梧的声音清润如溪,却字字有力:“其一,我观村中有不少孤儿寡母,若只分给有男丁的家庭,那些丧夫的孤儿寡母,生存更加艰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世道人活得艰难,在外打拼的男子一不小心就没了命。不说遇到权贵被人打死,便是为了一只野兔、一头野猪,也有摔下山崖亡命的。留下家中孤儿寡母,若还无田地可依,岂非要活活饿死?”
里正听得怔住,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青梧却不急着继续,而是将目光转向萧霁,与他四目相对——若说她是说给大家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听的。
唯有萧霁认同,她的想法才能实现。
青梧有时觉得自己想太多、太异想天开,可还是忍不住幻想:若是有些想法能变成政令在天下实施,该能拯救多少女郎?
即便心中有几分恐惧,她还是想试一试。
少年不知青梧所想,只觉得她如今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格外耀眼,故而又压不住心中情意,满眼温柔赞赏。
也因对上这目光,女郎心中忽然安定了些。她深吸一口气:
“其二,依我拙见,人丁多少为国要事,人多国才旺,一个村也是如此。”
她的声音渐渐坚定,“可寻常百姓皆爱男丁,因男丁身强力壮,可种田保家。许多女婴出生便被溺亡丢弃......”
里正忍不住插话:“夫人,那些事也是有原因的,大家实在是养不起了啊......”
青梧轻轻摇头:“若真是养不起,为何只抛弃女婴,不抛男婴呢?”
她眼前浮现出与姥姥云游时见过的那些女婴尸骨,声音不自觉带上深深悲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生女得利太少。”
她转向萧霁,目光灼灼:“若女子能分地,婚嫁时可带田作嫁妆。这般一来,生女便成了好事——女儿能分地,出嫁带地,夫家敬重,夫妻和睦,自然愿意生育更多儿女。十年之后,村里人丁必然兴旺!”
话音落下,廊下一片寂静,少年提起的笔尖也不知何时戳在了纸张上,落下一片墨迹。
第116章 野有遗贤,入我掌心。
不知过了一息,还是两息,站在门内的两个丫头忽然怯怯出声,“奴婢,奴婢……”
宝珠面上还带着些许惧色,可人却勇敢地站出了一步,扬声道:“奴婢觉得娘子说的对!”
玉珠向来内敛谨慎,可听到青梧的建议,也忍不住站出来道:“如今这行宫周围都是郎君的地,这块地上的人也都是郎君的子民,夫人操心这事也是为郎君着想。”
不同于宝珠,玉珠想的更多些,她觉得娘子说的对,但也怕娘子因此受到斥责,被嫌弃不该议论正事。
听出她言语之中的保护,青梧不禁对玉珠笑了笑。
两个小丫鬟的声音惊醒了其余几人,里正张了张嘴,有心想说这不合规矩。可这地是人家的,人家就是规矩,而且女子也可赁主家的地,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村中谁家没两个闺女?
想来想去竟没什么可阻止的地方,里正便干脆闭了嘴巴,看向了萧霁。
这下便只待萧霁发话了,只要他首肯,这件事便成了。
可萧霁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抬首看向了青梧,桃花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这与方才欣赏夫人敢于侃侃而谈不同,这目光里全然不带了半丝男女情谊,而是像打量什么奇人异士一般。
萧霁确实也吃惊于青梧能想到这一层,还有胆子说出来。
说实话,与她类似的言论他也不是完全没接触过,可他是在哪里看见的呢?在他的姑祖母,镇国明懿公主的手札上。
那还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意外闯入了明华殿,他心生好奇,便翻阅了姑祖母留在宫中的手札。
手札中多是政见思考,其中就有关于女子也可分田地的事,当然那篇手札主要内容是税法改革,意欲从按人丁数目收税,改为按田亩数目收税。
可那是杨皇亲女,能击退匈奴,能权倾朝野的大虞公主,她自出生便受天下人供养,又能肆意行旁的女子不能行之事,而眼前的夫人——
萧霁没有看不起青梧出身乡野的意思,只是……只是她长在乡野,受到的教育都远远比不上公主,怎会有这种想法呢?
萧霁当然也不会觉得贤者都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只是怎么就这么碰巧叫他遇到了呢?
想到青梧这样聪明的女郎是经历何种事情才机缘巧合来到他身边,变成他夫人的。少年的目光又从对贤者的欣赏化为了庆幸与自得。
众人惴惴不安等待萧霁做出决断时,却见他撂下手中的笔,转而握住了他身侧夫人的双手。
“野有遗贤,入我掌心。”
在严肃的氛围中忽然插入了这么一句,如此突兀。
可那少年却完全没有察觉此事,只一味地抬高下颌,仰视着女郎,眼眸中仿若有星子闪烁,整张脸上都写着——“骄傲”二字。
好像在对所有人说他的夫人是如此的聪慧!
青梧愣怔了片刻,下意识想抽回手,他怎么,怎么就突然在外面这么说,若只是赵通他们四个也就罢了,可现在里正还有远处几个村民也在啊。
然而萧霁已经把她的手牢牢地抓住,对上他满目星光,青梧心中一滞,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般表现代表着什么。
随即欣喜瞬间压过了那丝羞怯在青梧心中占据了上风,并排山倒海,汹涌成浪。
“你是……同意了?”
“当然,卿卿所言,乃是良策,我自然同意。”
青梧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没想到萧霁会如此痛快地接纳这个惊世骇俗的建议,他可是曾经的储君啊,他不会想不到这条建议开了什么样的头,又有怎样深远的意义。
虽然现在只是在这一村施行,可他的身份就注定这件事会被更多人看到,更何况他并未放弃争夺大业,若是以后能再临宫阙,此事必然书于青史。但是褒是贬,却不一定。
仿佛听到了青梧的心声,萧霁笑着缓缓道:“而且,若我能重回巅峰,这一策,我也会继续实施。”
看到青梧凤眸含泪,少年又摇了摇她的手,“卿卿,别哭,现在高兴才是。”
青梧笑着点头,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这才注意到方才拟了一半的契约已经被萧霁撂下的笔弄脏了。
萧霁顺着她的视线一看,轻笑一声,“正好,咱们再重新草拟一份,再商议一些细节。”
他又转向里正,“里正的意思?”
里正急忙点头,哪有不肯的。虽不懂方才许多话的意思,但他懂郎君答应了。
于是,后世《景明实录农政卷》载:
“德佑二十三年四月,帝与后时被废谪居行宫,见行宫周遭地荒,惜之,召里正议垦,赁与村民。时河东村六十七户,丁口寡而地力薄。
帝与后亲定《河东田契》:一曰男女同授田;二曰寡妇加授一亩,使孤寡有依;三曰……
初行河东,邻村观之。未半岁,见河东饱暖,稻谷丰收,竟相来访,求之,十年后,河东村丁口已翻三倍之多。”
又有《明昭皇后政略》记:
“后性聪敏,常与帝论政。后谏曰:‘国以民为本,民为女生。今俗薄女婴,多遭溺弃。欲革此弊,当使生女得利。女有利则存,存则育丁,丁繁则赋充。’帝深然之,遂立契,女子授田之制,由此肇焉。”
可此时的少年夫妇还未知后世褒贬,也不知前路如何。
他们只是凑在一起与一个小小村庄的里正立下了两纸薄薄的契约,盼着周遭土地不被浪费,村中百姓能多一口粮食,交趾来的良种能逐渐推行。
仅此而已。
第117章 逢春
契约立好,里正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墨迹未干的地方,泪眼朦胧。
这一个成丁成女便能赁一亩地,一户人家少则四个成丁成女,多则八九个,一家能多种这么些地,还有免费良种,前三年不收租子,今年的冬日该比往年好过些了。
可目光触及那纸底所写姓名时,里正猛地睁大了眼睛,“萧”姓,乃是皇姓。
里正捧着契约的手微微发抖,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俊美郎君。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郎君...您...您莫非是...”
方才他还听到什么“重回”之类的……
萧霁早就预想到了此事,抬手止住了里正的话:“我不过是萧氏宗室的一个远亲罢了。”
他语气轻松,丝毫看不出来架子,“里正不必害怕,这契约上的字,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他能住在行宫已然和皇室脱不了干系,萧霁便也不打算掩饰他的血脉,只是隐去了真实身份。
里正将信将疑,目光在契约上那个醒目的“萧”字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手印。
他们帮了郎君做了不少活,每次的工钱都是当日结清,郎君应当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回村再打听打听好了。
最后,他深深作了个揖:“郎君夫人放心,我们河东村的老少们,一定把这片地种好!”
萧霁点了点头,“那这分田之事便交由你了,切莫弄出乱子来,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你且抓紧时间带着村民除草整田吧。”
里正小心翼翼地把田契收好,应下带着人回去了。
要绕过影壁时,里正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已日暮西斜,夕阳的余晖透过屋檐,在那对少年夫妻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少男少女相携双手,四目相对,言笑晏晏,这般琴瑟和鸣的景象,让老里正一时挪不开眼。
“里正叔,咋还不走哩?”同来的年轻后生疑惑问道。
里正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把脸,快步往前走。他拍了拍怀中贴身收好的田契,心里生出期待来。
“走,回村!”他声音洪亮,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今晚召集全村老少,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这除草分田的事!”
有了空闲,萧霁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起青梧为何会有今日之言。
他一边握住青梧的手,一边慢慢地把玩摩挲,身边的赵通、宝珠等人见状立马有眼色地离去,把檐下让给夫妇二人。
对上少年探究的目光,青梧歪了歪头,想了想道:“因是受我姥姥影响,不过也是我亲眼所见,有感而发……”
见他做认真倾听状,青梧便说起了当年往事:“那年我八岁,跟着姥姥在陇西行医。冬日里,我们在破庙墙角发现一个襁褓。”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萧霁的掌心:“那孩子小脸冻得发紫,姥姥说看这大小还没一个月。”
即便已经过去十年,可再想起此事,青梧依旧压不住心中悲愤。
“我求姥姥找一找她的家人。”青梧扯了扯嘴角,“姥姥说,既舍得丢,就不会要。可我不信,非要去找......”
萧霁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青梧才从回忆中出来。她看向萧霁,又垂下了眼眸,遮住其中情绪。
“最后我们打听到了那户人家。男主人听说来意,连门都没让进,隔着篱笆就说:‘不要了,让她早点投胎吧。’”
“我当时十分费解,几番劝说,可那男子就是不要。正当我决定放弃时,屋里冲出来个妇人,光着脚,身子还虚弱着。”
青梧猛地闭上眼,再也压不住情绪,“她跪在地上求丈夫,说‘我能多纺布,能少吃些,求你把闺女留着’......”
看着几欲哭泣的夫人,他有心阻止她继续回忆,却被青梧反握住了手——既已说到这份上,必要说完。
“那男人抄起扫帚就打,骂她‘赔钱货还想养小赔钱货’,直到妇人不再哀求,直到妇人没了声息。”
少年的声音一紧,“那妇人……?”
望见萧霁脸上的担忧,青梧便知道她没有选错人——没有因为曾为天皇贵胄,就对寻常百姓生命漠视。她拭去眼角点点泪水,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没有,妇人还活着。男人打完她进了屋,姥姥过去看她,问她要不要离开此地和孩子在一起。妇人虽气若游丝,但还是用尽力气点头,姥姥便救下了她。”
她与姥姥带走了妇人和婴儿,路上得知,这已经不是妇人生的第一个女孩了。
“前头的一个,被他扔进了河里……这个我好不容易才求他送人抚养,却不想他竟丢在了破庙!都是我的错,是我醒悟的太晚……”妇人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并发誓绝对不会再回去。
姥姥当即雇了辆马车,带着妇人直奔百里外的另一座城池。“临走之前,姥姥回去,一刀了结了那男人的性命。”
说这句话时,女郎意外的平静,仿佛消失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这与先前的青梧截然相反。
萧霁觉得他好像又认识了不一样的夫人——她明明那么重视生命,每一个病患都尽力医治,可如今说起姥姥杀了一个人又如此冷漠。
青梧其实也在暗暗觑着萧霁,见他听见这一句未有变化时,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绕过萧霁,在他身侧坐下来,却又压不住心中好奇。
“你难道,不会觉得我姥姥太……”
话未说完,萧霁已打断了她,“不会,他弃女打妻,该死。”
“而且,卿卿,我还要感谢你的姥姥,若不是她有这般雷霆手段,我还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你呢。”
这话说得有些不好听,青梧微微瞪了他一眼。
不过萧霁说的没错,若不是姥姥保护着她,她恐怕早就消失在乡野之间了。
看出女郎身上一瞬间溢出来的惆怅,少年又忍不住凑近她,挨着她,直到两人的胳膊紧密地贴在一起。
青梧原以为他这样就会满意,可谁想,过了一会儿他还小动作不断,弄得她连话都说不清了。
她一手拦在他的背后,制止他继续乱动,可没想到少年反倒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也行,卿卿揽着我也好。”
女郎沉默了一瞬,听出他声音里的愉悦,手到底没离开少年的后背。
她接着道:“到了县城,姥姥给了她一两银子。那妇人会织布,带着孩子在布坊找了份活计。我们又在那县城停留了半月,看着她安顿了下来,一日过得比一日好。”
“后来我们要走了,妇人求姥姥给女娃取了个名字,叫逢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幕降临,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
树叶簌簌声中,女郎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个时候妇人的状态已与之前截然不同。抱着孩子,脸上也有了笑容。我便意识到,女子唯有立业,方能保全自己。”
“可这天下,士农工商,有哪一个是女子可立之业呢?”
“士需苦读数十年,不是一日之计,杨皇已去,女举无门,工商也要家学渊源,机遇巧合,思来想去唯有农,农为百姓之根,国朝分之,若女子也有田地可分,便有最基本的业可立了。”
“即便她们力气是要比男子小些,可只要努力,不会比男子做的差,能养活自己,也能哺育后代。”
“那么,便能有不知何数的婴儿如逢春般也能真正见到春天。”
第118章 姐姐,我们来看看你
是以宋云鹤与奚清桐乘坐马车来到行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行宫前的一段路上,几十上百人都在辛勤除草,这是河东村村民为了报答萧霁青梧自愿的行为。
一五旬老太牵着七八岁的小孙子道:“咱们虽没空帮郎君把这些地都耕了,但是叫这条道上的草少些,叫郎君好出来瞧一瞧还是做得到的,人呐要知恩图报。”
马车驶过,带起点点尘土,坐在马车内听到这话的两人面面相觑,莫不是她们走错地方了?
可这京郊废弃多年的行宫就这么一座,她们绝无走错地方的可能,等马车停在行宫门口,二人相继下了马车,宋云鹤的感觉就更觉怪异了。
传说中的破落行宫好似也没那么破落,虽然外头的朱墙斑驳脱落,可无论是门口整齐干净的地砖还是被擦拭干净,又打磨过的大门,无一不看出主人对生活的用心。
然而身侧轻装的女郎却忍不住扬起唇角,虽有着同样的相貌,可在看到行宫时,两姐妹的态度也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