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胡乱点头:
“嗯嗯嗯,你最好了……可我今天想早睡。”
“没关系,”他笑道,“公主每次坚持得也不久,一盏茶的事。”
“……”
骊珠又稀里糊涂,被他像竹笋一样剥开。
可是……
今日离开驿站的时候,她明明见到裴照野将那装了羊肠的匣子放倒屋顶晒了啊。
之前明明那么急,为什么现在好像又不急了?
骊珠想不通,很快也没有机会思考了。
窗外风雪簌簌,入睡前,骊珠嗓音困倦道:
“……明日月旦评上,你和吴炎他们,待那些世族记得稍稍恭敬些,我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从他们的手里得到一些资助,至少不要得罪他们,好不好?”
裴照野应了一声。
“那个月旦评在何处举行?远吗?”
“不远,听说就在邺都东门出去,一株百年梅花下,进出邺都的人都会从那里经过,是最显眼的地方了。”
裴照野:“……”
确实是最显眼的地方。
看着就很适合,挂点什么东西。
天色刚擦亮, 一辆从宛郡而来的华盖马车碾过雪地,行驶在通往邺都东门的小径上。
捷云回头道:
“公子,邺都马上就要到了。”
车内的覃珣盖着绒毯,怀抱手炉, 那张新月似的面庞上眉头紧蹙, 即便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听到邺都, 他缓缓睁眼。
临行前,二叔母郭夫人的话犹在耳畔:
“……薛家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必亡其一, 你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我若去劝, 恐适得其反, 只有你, 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将事情摊开, 对她说明白,我们没有能力保住薛家,即便耗空心思, 最多也就只能保一个薛惜文,其他人的命,我们左右不了, 她再这样与薛家密切往来, 只怕覃家也会惹得陛下猜忌。”
郭夫人将手炉放在他怀中,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神色肃穆。
“——别忘了,清河公主的流民军若是起势,陛下未必只能依靠覃家压制叛军。”
覃珣头疼地抚着额角。
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只在无人时露出迷茫之色。
他要如何将这些事告诉母亲?
母亲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政事的看法却很天真。
如果真的将薛家意图谋反这件事告诉她,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不会与薛家划清界限。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恳求父亲帮着薛家造反。
这怎么可能呢?
但如若不从,她就会怀疑是郭夫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兄弟二人,认为他们向着郭夫人不向着她,随后大发雷霆。
……不能说。
事情不能弄得如此复杂。
他不会与薛家结亲,这一趟来,只需要带母亲回雒阳便好。
覃珣掀起车帘,望向外面的银装素裹,目光变得有些怅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每年都会来一趟邺都,与薛家几位兄弟姐妹游山玩水,算起来,也已经有五六年未见……
视线突然定在某处。
“捷云,停下!”
覃珣猛地探出身,指着东门外那株盘根错节的垂枝梅花道: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不出一个时辰,薛氏二公子薛怀芳被人迷晕了挂在东门外的消息,便在邺都传开。
今日初一,本就有许多名门子弟为月旦评而来,听说此事,纷纷佯装关切,实则为了看热闹地朝着东门赶去。
晨起时刚下楼,骊珠便听见驿站内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最先发现的是从宛郡来的覃家公子,命人把薛怀芳弄下来的时候,衣裳倒是穿得齐整,裤裆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割开碗大的口子,这么冷的天,那物儿吊在外头,生生冻了一夜!”
觉察到骊珠的视线,裴照野扭头坦然与她对视,仿佛在说:
是我做的,那怎么了?
没直接割下来,算他手下留情。
薛怀芳在绛州的名声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出了这种事,大家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这是哪位英雄好汉不畏强权,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第二,薛怀芳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尤其是第二点,百姓们热情高涨,探讨得声情并茂、兴致勃勃,仿佛这日子也不苦了,干活都有力气了。
就连骊珠一行人的马车在东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也听到两旁那些名门世族们掀起车帘,彼此挤眉弄眼地低声议论着这件事。
骑在马背上的裴照野被堵得动弹不得,摸着马的鬃毛悠然道:
“所以,也不能说我们泥腿子粗鄙,你看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对这些下三路的事不也挺感兴趣吗?”
骊珠打起帘子,冲他轻哼一声: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谢稽跟他们不一样,他对这些事肯定没兴趣。”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为笃定,就仿佛谢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裴照野不屑地转过脸。
不食人间烟火,但能生一串孩子?
装什么装。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拥堵得难以腾挪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得有些尖锐的女声。
“敢在背后议论我薛家的是非,你算什么东西!”
骊珠和裴照野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不只是他们,堵在东门处的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探头。
被那娇蛮女子责骂的少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约莫十八九岁。
原本只是与另一驾马车内的好友议论起薛怀芳之事,揶揄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竟就是薛怀芳的妹妹!
“……背后议人是非,是我有错在先,薛三娘子,对不住了……”
“说句对不住就算了?”
薛惜文今早得知东门之事,气得半死。
她性子要强,不愿因为这件事就龟缩家中,让绛州其他贵女看她的笑话,故而如常前来。
此人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是该她倒霉,就拿她杀鸡儆猴,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笑话自己!
“……薛三娘子想如何?”那少女满头大汗。
薛惜文眼珠一转,忽而夺了一旁马夫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也是绛州名门大户的女孩,却背后嚼我薛家舌根,如此不知礼数,今日便赐你三鞭,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少女大惊,周围旁观人群也霎时一片沸然。
薛家什么身份?
打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竟用上“赐”这个字,莫非真把自己当成绛州城里的皇帝了?
猖狂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骊珠看着她手里扬起的鞭子,却忽然道:
“不好,裴照野,快去拦住她!”
与此同时,薛惜文的鞭子也抽了下去。
那少女知道薛家势大,不敢对薛惜文做什么,但也不可能站着任由她抽,在女婢保护下左避右躲,连着两鞭子都挥空。
薛惜文大怒,第三鞭几乎用了全力。
却没落在那少女身上,而是不慎抽到了一匹离他们极近的马。
马蹄扬起,人群中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骊珠就是在怕这个!
皆因此刻所有人的马车都拥堵在东门外,本就挤得水泄不通。
薛惜文这一鞭子惊了马,马儿横冲直撞,顿时搅得这二十多辆马车全都人仰马翻!
这么多马受惊乱踏,那是会死人的!
“——吴炎!制住公主的马!”
裴照野回头喝了一声,吴炎立刻跳下马,将缰绳在手上死死缠住几圈勒紧。
车外的顾秉安和丹朱帮忙稳住马车,车内的玄英和长君护住骊珠。
还好,骊珠的马车在外围,只颠簸了几下便平静下来。
靠近东门的那些马车就不一样了。
“三娘子!三娘子!”
薛惜文被受惊的马儿猛地一顶,整个人从车头上摔了下去!
地上全都是乱如雨点的马蹄声。
仰面倒地的薛惜文眼瞳一缩,视野中,一双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的脸上!
“吁——!”
一只手臂忽而拽住悬空的缰绳,用力一扯,那马儿霎时被他拽得调转马头,从薛惜文的耳畔踏过。
她记得这只手臂。
惊魂未定的薛惜文被女婢护卫扶了起来。
她重新站回马车上。
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中,那肩宽臂长的身影辗转腾挪,矫健如鹰。
一辆侧翻的马车将一个公子哥压住,他抬脚就踹开了那沉重马车,将人稳稳拽了起来。
那公子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天神下凡:
“兄台,真是好腿力……”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也都纷纷朝裴照野投去惊愕目光。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那头发短得刚过锁骨下方,不堪束冠,绝非名门出身。
那就是哪家名门养的护卫门客?
有这样的悍勇身手,这也太……养得也太值了。
薛惜文扭头对身旁护卫叱道:
“看看人家!刚才要不是他,我就死了!你们都在做什么?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
护卫战战兢兢跪地不语。
不一会儿,受惊的马匹被制住,乱撞的马车停下。
场面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骊珠从马车上下来,匆匆穿过遍地狼藉,对东门附近的守卫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中最近的医馆请医师来,再派人去通知城外月旦评的谢氏子弟,今日月旦评必定办不成了,还请他们腾些人手过来帮忙。”
城门校尉听了这番话,觉得有理,也顾不得问骊珠是何人,立刻按她的吩咐行动。
交代好之后,骊珠提裙朝裴照野的方向小跑而去。
今日的骊珠并没有戴帷帽,在她走下马车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裴照野正低头活动着略有些僵直的五指。
手背上几道血痕纵横,都是方才强行制服疯马时勒出来的伤。
抬起头,裴照野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失笑:“这有什么,半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啊。”
骊珠紧抿着唇,将泪花憋了回去。
转过身,骊珠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这边的薛三娘子。
“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薛三娘子,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说话很少疾言厉色。
只是沉下脸来,凝眸注视,一开口摆出事实,便自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
在场诸多士子贵女,略显狼狈地挪至一旁。
虽然并未开口,但薛惜文能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他们站在对面那个女郎一方。
“三、三娘子……”
身旁的女婢有些怯意,低声道:
“这些人,要么是郡学学子,要么是绛州名门的公子贵女,不好全都开罪,今日这事算起来,的确是我们错了,还是……”
“闭嘴。”薛惜文呵斥道。
什么对啊错的,说的都是什么蠢话。
平民百姓才论对错,薛家人即便错了,也绝不能拆自己的台,否则如何树立威信,让绛州这些世族畏惧、顺从?
薛惜文对骊珠道:
“你是何人,我在绛州为何从未见过你?”
她语调轻慢,似乎全然不将骊珠的质问放在眼中,视线又往她身旁的裴照野飘去。
裴照野紧盯着她。
准确来说,是在看她发髻间那只金步摇。
……原来骊珠昨日去首饰铺,是去卖她的首饰。
他让顾秉安拨给她的钱,用来给雁山军买物资应该是够的,她为何还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金步摇?
转念一想,很快有了答案。
是为了给他买礼物。
偏偏还是卖给了背后非议她的薛家人。
裴照野有时候真是佩服她,这么能忍,谁惹了她就跟白惹了一样,一点代价都不用付。
薛惜文问:“他是你养的护卫?”
骊珠蹙眉,微微点头。
“你缺钱吗?缺钱的话开个价,把他卖给我吧,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这样的护卫。”
周围旁观的公子贵女俱神色复杂。
又开始了。
薛家这对兄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占为己有,霸道得如出一辙。
顾秉安和丹朱对视一眼,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新奇。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占山为王的匪贼,没想到土匪头子还有被人强抢的一天。
骊珠也觉得匪夷所思。
她怎么能这么坦然地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到底谁是公主?
“……虽然你的眼光很好,但我不会卖他,你死了这条心吧。”
骊珠坚定拒绝。
又对上裴照野幽深目光,她问: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他收回视线:
“我看你这么能忍辱负重,我怕你也叫我忍忍,让我跟了她给你换钱。”
骊珠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轻哼一声:
“怎么可能,我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裴照野偏过头,眼里噙着笑:“真的有底线吗?这个底线不会随情况再放低吧?”
骊珠朝周围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公子贵女们扫去一眼。
她垫垫脚,小声在裴照野旁边耳语:
“不会不会,这个情况,我允许你狐假虎威。”
今日一观,薛家对付这些本地豪族的手段,威压大于拉拢。
所以薛惜文才执意要扬鞭抽人。
就如皇帝靠罢官抄家来镇压不听话的臣子,后宅主母靠打杀奴仆制服恶奴,暴力有时候的确是一种成效显著的办法。
但臣子被打压狠了,会造反生事。
主母不把奴仆当人,奴仆也敢杀死主人。
人从来就不是挨几棍子就老实的牲畜,人心酝酿出的力量,比纯粹的暴力强权更加势不可挡。
骊珠没有薛家这样庞大的坞堡、家资,也就没有真正的暴力强权。
她所能依仗的,唯有人心。
裴照野也看了一眼这些人,点点头:
“明白。”
骊珠静静看着裴照野走向薛惜文。
薛惜文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这人太高了。
远远看着,还能注意到他英俊冷峻的五官,挺拔匀称的身形。
但距离太近,人本能的危机感会被唤起。
宽阔的肩,紧实的臂,手背上浮起的粗大青筋。
还有唇齿开合时,森冷诡谲的舌上银环。
全都异于常人,在世俗常规之外。
“方才我家主人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裴照野微微抬眼,盯着站在马车上的薛三。
“在场诸位,都是绛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薛三娘子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连一句歉意也没有吗?”
薛惜文呼吸一紧。
“你想让我道歉?”她冷笑。
裴照野的视线微微上移。
“薛三娘子不愿意道歉,也可以脱簪离开,以表歉意。”
脱簪!?
薛惜文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他简直痴人说梦!
没有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薛家人的面子踩在脚底。
她扬鞭便要抽他。
“惜文!”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覃珣高喝了一声。
但薛惜文并未停下来,抽出破空声的马鞭被一只血痕交错的手一把攥住。
旁观众人拧起了眉头。
这些人方才才被裴照野救下,此刻见薛三扬鞭就抽,一时人人心中都对薛家厌恶至极。
覃珣匆匆赶来,看见裴照野和后方的骊珠,面上略带讶异之色。
“你在做什么!”
薛惜文想要抽出鞭子,却分毫动弹不得,反而是裴照野稍稍用力,便将她的马鞭从她手中抽走。
薛惜文:“表哥,速速去我家告诉我爹,让他派人过来……”
覃珣路上便听说了事情始末。
他攥住薛惜文的手臂,低声道:
“你要你爹派多少人来?一百?还是一千?惜文,他是清河公主亲封的流民帅,站在他身后的,是清河公主本人,你们家是真不想活了吗?”
薛惜文眼眸蓦然紧缩,脸上的表情像是从中间碎裂开。
“你说什——”
覃珣回过身。
朝着骊珠的方向,披着白狐裘的贵公子垂首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拜倒。
彻夜落雪,东门处积雪三尺,骊珠凝视着覃珣的身影。
他此刻出现,是想帮薛惜文,还是不想见到她今日拉拢绛州世族的人心呢?
“……免礼。”
众人起身,薛惜文和她身后女婢面上惊惧之色未褪。
这就是清河公主?
好像与传闻中那个懦弱温吞的模样,既像,又不太像。
眼睛好大。
头发也很黑很顺。
她吃什么长大的?凭什么长成这样?好烦,真想给她一脚踹雪堆里去。
骊珠感觉背后有点凉。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冒毒汁了。”
紧盯着她的裴照野淡声道:
“脱簪还是道歉,选好了吗?”
薛惜文在后头拽了拽覃珣的衣袖。
想到母亲最疼爱这个表妹,覃珣忍不住心软。
他道:“表妹恣意任性,给诸位添了麻烦,她年幼不懂事,珣代她向诸位赔……”
裴照野手里的马鞭在车身上敲了敲。
不轻不重,刚好能打断覃珣的话。
“你跟她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替她道歉?”
他盯着薛惜文的眼睛:
“脱簪,还是道歉。”
覃珣蹙眉:“裴将军,何必如此?”
裴照野似笑非笑:
“是啊,薛三娘子,伤了这么多人,只是让你道个歉而已,很难吗?何必如此?”
四周众人安静瞩目,没人说话,但隐隐有暗流汹涌。
薛惜文深吸一口气。
摘了耳环,几只珠钗,还有那只金步摇,反手扔在雪地里。
她对骊珠冷笑:“公主,如此满意了吗?”
没等回答,薛惜文面无表情地转身。
覃珣望着骊珠的方向,似有话想说。
然而看了一眼薛惜文的背影,思索片刻,还是止住了朝骊珠靠近的脚步,对众人道: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家中,定会好好惩治惜文,诸位,实在抱歉。”
毕竟是当朝尚书令的儿子,众人虚情假意地还了个礼。
马车从东门处缓缓驶离。
他还是那么维护自己的家人,不计对错,委屈自己也没关系。
跟这样一个人做家人很好,可惜,要是嫁给他,就会被他划入“自己”的范围,而非家人的范围。
骊珠看着马车远去。
他们一走,东门的气氛霎时缓和。
之前差点被薛惜文抽鞭子的那少女泪痕刚干,与其他几个受了惊吓的娘子一并上前自报家门,拜谢公主。
骊珠这才得知,原来那少女竟然是经学世家谢氏之女。
“……谢稽是你三叔?真的吗?”
名叫谢君竹的少女笑着点头。
见骊珠似乎对她三叔很有兴趣,她红着脸试探道:
“公主……若是不嫌弃,不知道愿不愿意,来日到谢府做客,以答谢今日……”
“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骊珠攥着她的手,连连说了好几个愿意,恨不得现在就随她去她家。
听说谢稽家中藏书上千,还有许多兰台都没有的古籍孤本,天下士子,莫不瞻仰,她岂会不感兴趣?
这边骊珠被几位女郎缠住。
另一头的裴照野,周围亦围了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哥。
其中就有那个被裴照野从马车下拽出来的男子。
“……兄台这般体魄,平日一定下足了功夫吧?方才那一脚,真是有撼天动地的气势……”
“岂止啊,裴将军的臂力也是……是叫裴将军吧?刚才那匹疯马差点把我脑袋踩烂,我正想着吾命休矣,裴将军一下子就从另一匹马上翻过来将其制服,真是好悬……”
“如今南雍文昌武衰,裴将军这等天赋异禀的悍勇,真是天下少见,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能比肩覃逐云覃将军的名将呢……”
裴照野睫羽忽而颤动了一下。
但凡武将,没有人不爱听旁人拿自己和覃逐云相提并论。
在南雍,这是对武将的最高赞美。
可惜——
以裴照野的身世,说他或许能比肩覃逐云,真是一句格外讥讽的评语。
这几个人并不知道,只是感叹。
怎么就名将有主了?
如今天下战乱连连,要是能结交这样一个天生神力的门客,供他们驱策,不知道会多有安全感。
“——诶,说到臂力,不知可以摸一下裴将军的手臂吗?”
原本在和谢君竹说话的骊珠扭过头来。
他们干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她夫君身上摸来摸去?
这几人没有察觉骊珠的注视,还在羡慕地感叹他的体魄:
“硬实。”
“粗壮。”
“真男人。”
骊珠:“……”
她不悦地皱着鼻子。
这一场闹剧至午时方散,伤者稍作处理后,各自归家。
“——你怎么能让他们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
归程时,骊珠以疗伤为名,将裴照野叫进了自己的马车。
裴照野垂眸看着骊珠给她包扎。
说实话,淤伤擦伤根本不用包,而且她包得真的一点都不好。
但他还是没有挣扎,任由她包了拆,拆了包。
“是公主的记忆出问题了,还是我有问题,我怎么记得只有一个人锤了下我的手臂而已,怎么就变成摸来摸去了?”
裴照野有些忍不住想笑。
薛惜文要买他,她夸人家眼光好。
这几个臭男人,她倒挺当回事。
“而且,好像是公主对我耳提面命,说要对这些名门公子态度好些吧?”
骊珠噎了一下:“……那也没说让他们随便摸。”
“那公主允许谁摸?”他倚着车壁,明知故问。
骊珠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薛惜文?”
骊珠抬头睨他一眼,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我我我我——只有我能摸,给你摸秃噜皮可以了吧!”
她故作凶狠,裴照野却只是捉着她的手往下一摁。
“试试,让我看看你怎么摸秃噜皮?”
骊珠:“……”
她脑海里不自觉蹦出那几个男子用来形容他的三个词。
凶狠不过三息时间,骊珠从额头红到脖颈,霎时偃旗息鼓。
金步摇在他的怀中,轻轻硌着他的胸口。
裴照野看着她的模样,心却觉得很软。
“啊,又下雪了。”
窗外传来丹朱的声音。
玄英笑着道:“新岁了,是该下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骊珠朝身旁看去一眼。
新岁到了,他的生辰也到了。
因为是新岁,再加上裴照野的生辰,晚上便借驿站的膳房,自己做些菜热闹一番。
顾秉安管着账目,负责出去采购食材,裴照野与他一道。
“你们先回去,我有些别的东西要买,待会儿回。”
顾秉安不疑有它。
迟了一个时辰回到驿站的裴照野手里什么也没拿。
顾秉安心细,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想太多。
吃过饭,一众人转移到裴照野的房间内,开始一场简单的冠礼。
作为宫中女官的玄英对这些流程信手拈来,礼辞更是由长君亲手所写,丹朱见了都羡慕:
“宫中女官给您梳头,官宦之子给你写这么文绉绉的礼辞,我能不能再及笄一次,就按这个规格来?”
他平静道:“不能,你没我这个福气。”
玄英正揪着他那过短的头发努力束发,裴照野看向一旁的公主。
“裴照野,”她笑盈盈看他,“平平安安,又是一岁,恭喜你啊。”
裴照野望着她的眼。
她说这话时,眼中荡漾着一种奇异的柔情,明亮又柔软。
裴照野忽而觉得,即便是再华美再有文采的礼辞,也比不上她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这一夜,裴照野收到了许多生辰贺礼。
就连穷得响叮当的雁山军,也斥巨资送了他一盒类似磨剑石的东西,作为贺礼。
但裴照野都没急着看。
待所有人走后,他搬着箱子一脚踢开了骊珠的房门。
“现在,沈骊珠的夫君可以看他的礼物了吗?”
骊珠:“……”
她望向他那双浓黑而隐隐闪烁着什么的漆目。
驿站房间的门口太窄,他的头顶刚好抵着门檐,站在那里,简直将整个门口都堵住。
骊珠后颈寒毛竖起,没有理由地生出一种无路可退的压迫感。
“……你、你盯着我做什么,看吧看吧,现在可以看了。”
房间并不大,烛火幽微,裴照野阖上门,锁住,放下箱子。
骊珠脚下趿拉着一双内室穿的软鞋,提着轻薄柔软的裙摆,蹲在箱子边。
她似乎也期待了许久,一口气揭开箱盖。
裴照野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朝箱子里分去一眼。
梨花木箱子内,一身玄黑盔甲映着幽微烛火,森然,厚重,冷硬如冰。
它被保养得锃亮可鉴,像一把从没开过刃的刀剑,静静卧在一方箱笼中,只待英雄豪杰将它披挂上身,带它淋一场血雨。
这就是她送给他的成年礼——
一身簇新的铁甲。
她拍了拍里面的东西,回过头,眼睛明亮地问:
“我想看,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裴照野望着她,眼珠漆黑。
“好。”
他在屏风后换上了这身盔甲。
他不是第一次穿。
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第一次听母亲给他讲覃逐云开疆扩土,驱逐戎狄的故事时。
第二次是得知覃逐云是他祖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