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林陌桑  发于:2025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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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宜纲自然也听见声音,大概是正在午睡,起来?开房门时还在整理衣服,颇有些狼狈。林孝诚一头撞进他?家院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嚷:“阿……阿公!祠堂的祖宗牌位……牌位流血了!”
林宜纲脸色微变,不?由抬眼四望, 果然见院外已围聚不?少族亲,神色不?一。
“难道?是祖宗已经怪罪下来??”
“真是咄咄怪事?!几百年都没听说过!”
“不?说别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什么吉兆啊……”
“真是造孽哦……”
人群窃窃私语着,等待村长的发话?。
“怎么回事??”林宜纲圾拉上拖鞋,急急向外走,“我不?是说暂时关闭娘娘庙和祠堂吗?”
“我……我想着,虽然别人不?能去,但我每天总还要洒扫落叶灰尘的,不?可以怠慢祖先,哪里?想到……”林孝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惊惶不?已解释道?。
他?今年二十有五,但智力只相当于八岁左右的小孩。林孝诚年纪与司潮和林嘉宸相仿,三人还曾经是同?学,只是没上到三年级,他?就因为门门考试挂零蛋而被老师劝退。
不?过,在长汐屿,正常人反而不?如他?一个傻子活得坦然自在。
两?人匆匆又向后山上赶,半路恰好遇上闻声而来?的李遂和司潮。
“出什么事?了?”李遂问,“祠堂牌位怎么会有血?”
林宜纲匆忙摆手,压低声音不?愿多说:“没事?,警察同?志,您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不?关他?的事?。
既非命案,怪力乱神,李遂倒的确管不?着。何况他?虽是林氏女后代,却不?姓林,按规矩也不?能进祠堂。
山道?逼仄,又有跟上来?的林氏族人阻隔,李遂和司潮被乌泱泱的人群挡住去路,堵在祠堂门外。
先前因林宜纲下令,娘娘庙和祠堂的前后门都已被锁,钥匙只在看?守和打?理人员手中。林孝诚磕磕绊绊找到钥匙开门,林宜纲抬头清清嗓子,扫一眼跃跃欲进的众人。
“兹事?体大,林氏宗族辈分在‘远’字及以上的男丁,跟我进去,小辈、女眷、外姓人都留在门外,不?可随意出入,否则万一唐突冲撞祖先,后果自负!”他?高声嘱咐道?。
人群交头接耳,都想进去一探究竟,但毕竟林宜纲有话?在先,又有所谓祖宗传统,此时如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无人敢直接出声反对。
司潮举目四望,没见林叶生?的身影。他?该是有资格进祠堂的,林孝诚受惊时他?也有听见,却好像根本漠不?关心,甚至没现身上山。
她回头来?,正好撞见李遂也在看?她。
“林嘉宸没被放出来?吧?”司潮问。
李遂沉默片刻,摇头:“我本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他?出不?来?了。目前偷窃凉伞华盖证据确凿,其他?杀人罪行只等通航后定罪。不?过,威胁你安全的因素少一个,你也能安心些。”
“也就是说,伪造娘娘显灵神迹,是他?做的?”司潮若有所思。
李遂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这人冲动短浅,自视甚高,却并?没有多少计谋,那种事?不?太?像他?一个人能策划并?执行的,”司潮分析道?,“他?应该有同?伙吧,或者?是受人指使。这回祠堂的事?既然不?是他?,会不?会是他?同?伙搞鬼?”
李遂转眼看?她,目光中再次透出惊异。他?不?置可否,试图开玩笑含混过去:“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当警察好像挺可惜的。”
司潮缓缓递出一个问号:“大哥,我政审没法过,你忘记了吗?”
提起她父母那桩旧案,气氛似乎有些转冷,李遂徒劳地张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解。
倒是司潮并?未在意,很快又继续分析:“不对。祠堂闹鬼和娘娘显灵,应该不?是同?一伙人做的。”
李遂立即问:“为什么?”
“他们立场显然不同,”司潮压低声音道?,“娘娘显灵,是为给?村民?施压好尽快拆迁,而祠堂祖宗怪罪,是因为不想拆迁。”
昨天上午的村委大会上,林宜纲才向大家坦白过,拆迁方案中存在祠堂和祖坟同?样需要迁移的问题,只半天过去,祖宗牌位就恰巧突然流泣血泪?
但在娘娘庙和祠堂都业已被关闭的情况下,是谁又如法炮制出这一段闹剧?
人群乌压压地集中在祠堂门外,焦急地翘首以待,幸好李遂和司潮都是长得高的年轻人,视野倒是没怎么被遮挡。
只见林宜纲带着上两?辈的族亲候在正殿门两?侧,他?一声令下,门被缓缓推开。
深沉无垠的黑暗中,模糊映出一泓触目惊心的血色,宛如绽开的泉眼,从林立的牌位间流淌而下。
林宜纲带头步入殿内,没走两?步,就颓然跌落在地。狂风灌入室内,浓重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往外逃窜,像某种瘆人而不?自知的小鬼,嬉皮笑脸地骚扰人们的鼻腔。
族人惊惶四望,有承受能力较差的早退到殿外,狼狈地呕吐不?止,腰都直不?起来?。
“求先人息怒!求娘娘息怒!”林宜纲翻身跪倒,身后族人接二连三跟着在堂中下跪。
“后辈们并?非有意惊扰祖先安宁,也绝不?敢冒犯冲撞先灵,求祖先明察!”
“求先人护佑长汐村林氏,让台风早日歇止,后辈平安无事?……”
林宜纲毕恭毕敬地举香过头顶,虔诚拜上三拜,众男丁在他?身后喃喃低祷,也轮流上去敬香。
金纸燃烧的烟烬散在空中,袅袅香烟飞舞四溢,与冲天的血腥混为一体,人们的眉眼被沉沉盖住,即便面对面也不?可明辨,无法说出叔伯丁卯。
司潮居高临下地沉默着。眼前的情景,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可是如果一个小孩出生?在闽越,长大后去别的地方讨生?活,提起乡愁是什么,这大概率也会是答案之?一。
闽越的年长女性很多都没有指纹,坐高铁飞机甚至出国都不?方便。那是长年累月操持金纸线香留下的不?治之?症。
然而身边的林氏女眷、妇人,很快也互相提醒着,一个个在祠堂外的泥地上跪下,远远望去,如一片为狂风所弯折的树林。
但这不?对。她们原本应该是参天乔木。
祠堂内外,一时肃穆无音,唯有燃烧的哔剥声寂寥地哀鸣。
“跪什么跪,哪里?来?的祖宗怪罪!我看?这也是人为作祟!”一道?女声陡然高昂地刺破沉寂,像一柄利剑长驱直入。
司潮抬眼望去,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却有人如修竹茂树,在人群里?直直地立着。
是林远溯。
跪伏在地的人们纷纷面露大骇之?色,转头意味不?明地盯着口出狂言的她。
而在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中,黄月娥也站得笔直,甚至拉着身旁的周阿嫲,也不?让她下跪。
年过五旬的女人因常年操劳已微微驼背,眼眶微湿,却咬牙承受着如万箭穿心般的凝视和非议,努力挺着腰,站成一枚旗杆。
司潮不?由暗暗吃惊,忍不?住多看?两?眼。
祠堂内的男丁拜谒完毕,林宜纲回到院中,竟仿若无视林远溯的质疑,痛心疾首道?:“正如我昨日所说,现在的拆迁方案需要迁移祠堂和祖坟,一定是祖先在天有灵,怪罪下来?,才有这种怪事?发生?。”
他?继而宣布道?:“我知道?,关于拆迁的事?,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惊扰祖先安息,否则必然会有祸事?!”
“村长,眼下我们怎么办啊?”有人哭丧着脸,惶然惊问。
“大家不?要担心,村委一定会尽全力周旋,”林宜纲抬手安抚道?,“给?大家争取到两?全其美的方案,祖宗要是能继续安眠,后人能多积到拆迁补偿的福分,怒气自然也会被平息。”
“全凭村长做主!”
“村长是自己人,这么多年不?可能害我们,大家都听他?的!”
或许是知道?天塌下来?还有人顶着,心胆俱灭的族人稍稍缓过气,不?由纷纷附和。
司潮注意到,昨天在林叶生?的茶肆里?质疑村委做法的村民?,现在也心服口服,不?再阳奉阴违。
这一招着实短促有效。
“走吧,大家都先回去。台风过后,一切都会好的。”
林宜纲回头招招手,林孝诚立即赶上来?:“把?祠堂按原样锁好,这些天你也不?用再来?,明白吗?”
林孝诚连连点头,等众人鱼贯而出后,陆续锁上正殿、大门。
狂风仍在不?知疲倦地肆虐,像是誓要掳下孤岛的一层皮。人群不?堪其扰,渐渐散去各回各家。
司潮遥望着红砖灰瓦的祠堂古厝,若有所思。
“走吧。”李遂轻轻叫她。
“你怎么看??”司潮恍然问。
李遂见左右无人,低声说:“如果不?是村长,也是和他?一样不?想尽快签字的人干的。”
既然跟警察无关,他?倒也没那么嘴严。
“谁呢?”
人流沿山道?汇入村庄,司潮居高临下,如同?俯瞰密集的蚁群。
谁胆大包天,竟敢做这种冒犯祖宗的诡计?

晚上十点?, 长汐村万籁俱寂。
村里人本就睡得早,最近又事故频发,家家黄昏时分便早早关闭门户, 非必要都?不敢在外乱晃,生怕惹来祸端。
入夜时又淅沥下过一场暴雨,山道泥泞不堪, 一步一滑。
远处潮声涌动, 海天交界处微微镶嵌一道白边,大概是陆上的城市灯光,象征着遥不可及的文明与?富庶。脚下的村庄趴伏在黑沉的夜色里, 和山岩一样静默无语, 只偶尔有几声犬吠刺破宁静。
祠堂依山而建,后墙与?山壁只有不到一米宽的罅隙, 司潮艰难地跳下,皮肤被粗粝的岩石表面擦破,隐隐作痛。
“奇怪。”她心里暗暗嘟囔道。
正?殿的后窗是旧式的木制平开窗页,插销却没稳稳插好, 只虚虚地合上, 一推即离。
司潮攀着窗沿,轻手?轻脚地跳下正?殿的地面。鼻间潮湿闷热, 黑暗中仍氤氲着白日里香纸燃烧的烟气, 以及血的腥臭味,共同混成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旁观者清。身为?外姓人,她宗法观念淡薄,不姓林,也?不信什么先人降怒,对这种怪力乱神的奇观自然更是不买账。
她从未进过林氏祠堂, 倒正?好想来看看,这其中究竟藏有何猫腻。
司潮左右观望,殿内静得可怕,什么也?看不见。她正?想摁亮带来的手?电,猝不及防颈侧一道微风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立即伸手?格挡,同时撤步退后,但对方竟比她更快,铁一样的胳膊已经困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扼住她手?腕反剪在背后,动作熟练迅捷。
司潮呼吸受滞,发不出声音,只得急切地拍对方的手?。
这是标准擒拿姿势。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
李遂也?意识到不对劲,立即放开手?:“怎么是你?”
司潮稍缓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
李遂一时无语,捡起摔落在地的手?电,还给她。
他没有穿警服,一身干净简单的T恤牛仔裤,显然是早有预谋。
“下手?真狠啊。”司潮翻个白眼。
李遂也?有点?郁闷:“你也?挺不赖的,这些年?在国?外没少?学?防身吧?昨天掀翻林嘉宸那一手?,我还得感谢你。”
司潮笑笑:“我猜,李大警官和我来做同一件事。”
怪不得窗页是虚掩的,大概是已经被他撬开过。
李遂不置可否:“你怎么老爱蹚浑水,不要命啦?幸亏遇到的是我。”
司潮猫着腰,开启手?电自顾自向殿前摸去:“怎么,你该不会?要给我安个妨碍警察办案的罪名?”
李遂无奈跟上。这不是案件,无人受害,警察也?管不着,甚至,他们是偷偷摸进祠堂的共犯。
有生以来,司潮第?一次见到林氏祠堂的内部。以往顶多不过是站在院门外窥见一角,更多时候,她都?只能远远遥望这座红墙飞檐的古厝,揣测其中的阴湿腌臜。
祠堂正?殿约有三开间宽,殿顶挑高三层,梁柱都?是漆有玄黑与?朱红两色的百年?古木。正?中央的桌台错落有致,上方摆放着林氏历代先祖的灵牌,皆为?黑檀木制,犹如一座森严的山峰。
而现在,这座山如同冰消雪融,鲜血自顶点?倾泻而下,好似山谷间奔涌的溪流。其中大半已经干涸,剩下的汇成小股血泊,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司潮不由以手?掩鼻:“这不是人血吧?人血不会?这么臭。”
李遂失笑:“如果祠堂里真有这么多人血,我的警服也?可以脱了。”
“在这里遇到你,我还真挺意外的,”她蹲下身,用手?电四处照,“我以为?你不想管。”
李遂沉默,没有答话?。
虽然重逢才几天,司潮却越发看不透这个小时候照顾过她的阿兄。他看似老油条,上班做事跟混日子没区别,又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与?苦衷,关键时刻,还总是愿意以身试险。
面对司潮明显不满的阴阳怪气,李遂也?不解释。他做事一向谨慎,取出事先带来的吸管,在地上的血泊中取样,滴到某种试纸上。
“这是什么?”司潮不由好奇问。
“抗人血红蛋白胶体金试纸。”李遂头也?不抬,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试纸缓慢被血液洇开,“以防万一,刑警随身常备。”
司潮失笑:“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刑警啊。”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李遂无奈叹气,“也?不知道陈阡和你都?说些什么。”
“是你的问题,不关她的事。”司潮淡淡地维护道。
结果一出,李遂收起试纸,站起身来:“阴性。不是人血。这种臭味,大概率是猪血。”
长汐村地处偏远,船运不便,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豢养些家畜以供取食,猪血易得。
虽然两人都认定此事必是人为?,但问题是,从昨天到今天,祠堂一直处于封闭状态,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呢?
司潮抓着手?电四处晃悠,灵牌一侧的海妃娘娘神龛引起她的注意。
“林氏女不入祠堂不入族谱,他们竟然舍得给海妃娘娘单独立一个神龛。”她不无讽刺地说。
这一尊娘娘的神像比庙里金身小上一圈,是由整根巴西花梨木雕刻而成,她头戴冕旒,手?持灯笼,身着黄袍,由于数百年?来香火鼎盛,面部久受烟雾熏染转黑,被称为?“乌面娘娘”。
海妃娘娘宝相庄严,似有某种无形的威慑,令人不敢逼视。司潮心生敬意,默默将手?电放到石板地上,弯下腰三鞠躬。
“我无心叨扰,海妃娘娘莫怪……”
就在将要起身时,她猛地瞟见手?电前方光柱照出的地上,似乎有什么痕迹。
“咦……”司潮蹲下身仔细照去,沿着痕迹一路跟到供有牌位的桌下。
“李遂,你看,”她低声喊道,“不是说牌位流血么?怎么这么远的地上会?有溅射状的血迹?”
李遂凑过来端详片刻,意味不明地嗯一声。他往大门紧闭的殿外看一眼,见没什么动静,才取出随身带的高强度手?电,摁亮后照向渺远的殿顶。
警察专用的手?电比民用功率大得多,径直照得殿顶的木梁结构纤毫毕现。
“答案在那里。”他皱眉道。
司潮一看,立即会?意。头顶的横梁甚至屋顶上,同样有被血浸润后干涸的痕迹。
如果真是牌位流血,不会?造成这么远的溅射状血迹,只能说明,血是从殿顶落下来的。而正?殿挑高三层,又一向光线昏暗,香烟缭绕,即便是白天,一般人抬头看也?看不出来。
“他爬上屋顶,再刺破血包让血流下么?”司潮若有所思?,“这得多少?血才能一直流?”
“不是。”李遂摇摇头。
司潮皱皱眉,也?觉得不合理。
“哦!不用血包那么麻烦,”她猛地想起一些侦探小说的桥段,“放上冻成冰的血,让它慢慢融化就行?。”
“是的,”李遂绕到照壁后方,“对方爬上殿顶,掀开瓦片和防水层放上猪血冻成的冰块,再原封不动盖回?去,根本不需要撬锁进到室内,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演一出祖宗降怒的戏码。”
血迹的落点?恰在照壁后方的凹槽里,有高低落差,汇成血流后便沿先祖比干的牌位缓缓淌下,常人站在牌位前视线受阻挡,误以为?是灵位流血。
闽越气候潮热,冰块几小时内慢慢融化后,也?不需要回?收作案工具,倒是方便快捷。
“这人对祠堂很熟悉,手?法和位置的选择都?天衣无缝,”司潮笃定地说,“肯定是林氏族人。”
为?免被人发现,李遂关闭高功率手?电,殿内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遂不免感慨道,“你搞一个娘娘显灵,我搞一个祖宗降罪,魔法对轰。为?拆迁这点?钱,这帮人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语带讥诮,明显有之前令司潮陌生的那种不屑。回?想起当初他讽刺这里的人穷讲究,司潮倒觉得这样的李遂更真实?些,没以前那么像个假人,也?不像现在那么颓唐浑噩。
“走吧。”李遂沉默片刻,说道。
既然谜底揭晓,也?没必要再留,以免夜长梦多。若是被林氏族人抓到,他俩免不了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因空气不流通,闷热潮湿的血腥也?让司潮有点?喘不过气。她不由抓起手?电,想原路返回?,正?要与?灵位擦身而过,手?电的光柱在边缘处随意一扫——
清清楚楚照出“林远舟”三个字。
明明是盛夏,司潮只觉全身的血陡然冷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忍不住打?哆嗦。她呆立在原地,片刻后迫不及待地回?转光柱,再次确认。
最下方边沿其中一枚牌位上,的确清晰地镌刻着林远舟的名字,木色还很新,显然年?岁不久远。
“……李遂,”她双唇颤抖,茫然地抬头去找他的位置,“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遂已经走到殿后,似乎意识到什么,背影猛地一滞,片刻后才转身回?来。
司潮惊疑不已地追问:“祠堂里……怎么会?有远舟阿姨的灵位?”
李遂沉默半晌,脸上渐渐呈现出痛苦之色。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才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声音喑哑哽咽:“是的。她死了。”
“她……怎么死的?”司潮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名字,仿佛还能触碰到记忆里的故人,“女不入族谱不入祠堂,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遂长叹一声,似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隐瞒,终于破罐子破摔道:“因为?她和海妃娘娘林墨娘一样,都?是牺牲的。她是公家认定的烈士,才被他们认为?有资格进祠堂。”
司潮咬紧下唇,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她怎么会?牺牲……怎么可能?!”
她转开视线,乏力地蹲下身去,眼泪却不由自主狂涌而出。
在十岁的郑宁潮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林远舟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原因。不论是生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
若不是林远舟回?访时发现她,要么她饿死在老宅里,要么,不堪受那些恶毒的流言羞辱而跳海自杀,和阿妈从此长伴。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司潮泣不成声,“她是这里唯一的好人,为?什么会?死……”
她既愤怒又心寒,胸口仿佛有团火在烧,恨不得能烧出去,烧尽这方小小渔村,烧尽岛上的所有魑魅魍魉。
这是什么世道?好人活该早死,活该被枪指着吗?
从回?岛的第?一天,她就想着等处理完事情要去看看远舟阿姨,却不想她早就已经……
李遂默默走过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着蹲在她身边。半晌,他才开口:“所以,我才一直不想让你回?来,也?一直叫你不要蹚浑水。”
“长汐屿……是一个怪物盘踞的地方,正?常人留在这里,要么会?死,要么会?疯。”
“不虚伪吗?李遂,你不觉得恶心?”司潮双眼通红,愤怒地指摘道,“害死她的也?是他们,不情不愿将她灵位抬进祠堂的也?是他们!”
仿佛预料到司潮要做什么,李遂立即起身:“不行?!”
“你冷静一点?。把祠堂砸得稀巴烂,我阿妈也?不会?复活,到时候你还会?有麻烦。”
司潮正?要扑上前去,恰好一头撞在他怀里,仍在兀自挣扎,他只得用力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的过激举动。
“我知道,你很愤怒。事情发生这些年?来,我也?没有比你现在更好过。”李遂压低声音,喃喃道。像是在劝慰她,又更像是在剖白自己。
司潮喘着气,慢慢安静下来,李遂半扶半架着,将她带离祠堂,恢复后窗再原路返回?。幸好这里地处半山腰,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无人发觉。
“我先送你回?去。”李遂见她声息渐弱,才慢慢放开手?。
两人绕回?山道。午夜的海风微凉,氤氲着草木的清香和土腥味,可司潮仍觉喘不过气,仿佛周遭已被抽成真空。她像搁浅在岸边的鱼,胸口压着重石,徒劳地试图攫取可怜的氧气。
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半晌才闷闷地问:“远舟阿姨……具体是怎么牺牲的?”
李遂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阿潮……如果我阿妈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先冷静,有空我慢慢和你说。”
司潮冷笑:“有空?又是有空。你隐瞒我的,难道只有这一件事?”
李遂慌忙摇头:“除纪律要求外,没有别的。”
“你敢对着阿妈的灵位发誓?”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海面,留下蛛网般蔓延的蓝紫色亮光,宛如皲裂的伤口。司潮猛然抬起头来,撤开一直护在胸前的手?,唇边挂着一抹讥诮的笑。
李遂这才看见,混乱之中她竟还是拿走了林远舟的牌位,一路都?抱在怀里不撒手?。
“……”李遂无语。
“给我,我帮你还回?去。”他伸出手?。
“不,”司潮红着眼,一口拒绝,“林氏祠堂不配拥有她,那些凶手?不配拜谒她!”
“我必须提醒你,这也?算是一种偷窃行?为?。”
“那我也?认。”
“你……”李遂无奈长叹,“你从前就这样,总是不听?劝。你认准的道理,想做的事,谁来都?没用,谁也?阻止不了。”
他拿司潮没办法,干脆不再坚持。
“我猜你和我,都?有各自的秘密,”司潮狡黠地笑起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我想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不如……交换吧?”
就像小时候拿写好无误的作业交换珍贵的大白兔奶糖一样。
李遂认真地盯着她的脸,颇觉陌生,好像从未认识过她。时隔十五年?,物是人非,所有人都?已经不是当时的模样。
“好,”他咬着牙,“成交。”

司潮说得没错。在十七岁以前, 警察都是李遂最不喜欢的职业。
作为一个孩子?,他那时并不理解自己的阿妈。
他不理解,为什么林远舟不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在家洗衣做饭, 而是天天在外风吹日晒奔波劳碌;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林远舟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却还惦记着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他更不理解, 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可以离开这?座孤岛, 林远舟却不惜离婚,也要留下?。
但他生性善良,从小就乖巧懂事。人?性偶尔生发出的阴暗心?思不可避免, 他知道那不对, 所以藏在心?底从不表露,且微妙地羞于启齿。
只是在关于未来的规划上, 他选择默默地划掉“警察”这?一项。
在长汐屿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医生、律师、大学教授,哪一样都好,只要能出去。
但他没想?到,最终他既没有穿上白大褂, 也没有成为科学家, 而是和林远舟一样回到孤岛,进长汐屿派出所做警察。
人?长大后?, 或许终究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时近午夜, 海平面上隐隐滚过闷雷,零星的雨点?开始砸落。李遂走在前面开路,司潮小心?翼翼地护着林远舟的牌位,以免被雨水打湿。
“远舟阿姨是怎么牺牲的?”她继续追问。
既然答应交换,李遂终于没有再推脱:“你也知道,她是水警。06年, 她在长汐屿附近的海面发现一伙走私船,增援没及时赶到,她……被罪犯残忍灭口杀害,扔下?海中。”
司潮震惊地抬眼,深暗的海面恰如巨蛟张开的咽喉,撞入视线:“……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海面在脚下?不安地蠕动,像墨汁般浓稠,千百枚浪尖泛起白垩色微光,如巨蛟背上的硬鳞。
闽越自古穷苦,土地贫瘠得吐不出半粒米,先民面海而跪,为求生存,最终也只能打这?片海的主?意。海盗、偷渡、走私,甚至贩毒,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几千年来,这?海都是巨型的销赃窟。连城财宝在沉船下?埋葬,森森骸骨在海底结满藤壶,连冤魂的哭嚎都被漩涡搅碎,唯有黑暗静默永恒。
哪怕在2010年以前,闽越周边海上都是犯罪分子?的天堂。杀人?越货,不过潮涨潮落之间,血腥混入咸湿海风,便抹净一切罪证痕迹。
林远舟是水警。司潮早该想?到的。
“那……杀她的凶手是谁?找到没?”她急切地追问。
李遂点?头,半晌,又摇摇头:“后?来增援抵达,走私团伙被一网打尽,老大叫林远泊,已经?被判死刑。”
“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远泊?”司潮惊道,“也是林氏族人?,甚至是她的族兄?”
“林远泊那一支曾经?在长汐屿生活,但上几代就已经?迁出去,偶尔重大活动才回来谒祖,我阿妈只是知道,但并不熟。”李遂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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