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牵机卫夜半时分出现在宫里,定然与孙大人之死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孙大人得罪父皇已久,手起刀落乃是迟早的事,可为何眼下孙大人之死会如此仓促?
昔日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忽地浮现在眼前。
祁昀眸色变得一片幽深。
他要去孙宅一趟。
姜时雪百无聊赖站在树下数着花苞。
上京春日迟来,这个时候余州已经姹紫嫣红,芳菲一片了,这里的花才迟迟开放。
姜时雪数完了一遍又一遍,见门口还是没什么动静,叹了一口气,兀自往石凳上一坐。
距离花灯节落水已过去数日,余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祁昀也好几日没来了。
她被困在这处别院中,不敢轻易出门,也收不到外界消息,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有车马声靠近。
姜时雪顿时从石凳上跳起来,往外冲去。
临到门口,她又将脚步压下来。
这般着急,被祁昀看见岂不是会误以为她在盼着他来。
姜时雪故意在院落中磨蹭了片刻,忽然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唤:“雪儿!”
姜时雪僵了片刻,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爹!娘!”
暗卫来禀报的时候,祁昀正垂着眉眼,看鎏银八宝灯上青烟缥缈。
孙大人死前,并未给家里人留下过只言片语。
他吊唁完之后,派遣暗卫偷偷去查验孙大人的尸身。
经查探,孙大人腹部有剑伤,左手扭曲,呈抓握状。
因为尸体烧得太厉害,无法确认那道剑伤是不是致死原因。
但他们在失火的书房内发现了一方砚台,对比了砚台大小,正是孙大人死前抓握在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不知是孙大人遭人袭击时,是不是想用这方端砚对抗来人。
但据暗卫禀报,桌案旁就放着一柄短剑,若是做防御之用,这柄短剑要比那方砚台更合适。
祁昀莫名想起自己流落余州时,冷渊他们发现的端王府箭矢。
当年皇祖父垂危,端王蠢蠢欲动,后来幸得徐家相助,父皇才有惊无险登上帝位。
父皇早些年对端王甚是忌惮,这些年端王身子渐渐不利索,也放下了夺权之心,故而父皇才对他有所放松。
目前的线索都在指向端王。
但出于谨慎,祁昀还是开口:“端王妃秦氏,端王的两个子女,也仔细查。”
暗卫埋首称是。
祁昀抬了下眼帘,又道:“另外留意贵妃入宫之前,和端王可有交集。”
暗卫心中一惊,将头埋得更低:“是。”
“退下吧。”
暗卫告退之后,冷渊进来了:“殿下,侧……姜姑娘想见您。”
祁昀问:“姜家二老到了?”
“正是,姜姑娘已经知道事情始末,说是想当面感谢您。”
冷渊又说:“宫门已经快要落钥了,属下替您安排明日……”
祁昀已经起身:“不必,现在就过去。”
上京别院。
一家人阔别数日,有聊不完的话。
姜时雪知道秦家人无耻,却没料到秦家人连信义都不守!在她离开后竟会派人回去搜府。
好在姜柏也留了心眼,在姜时雪离开后便开始着手转移家产,秦家人折回来的时候,姜府已是一座空宅。
姜时雪对了对日子,大抵明白秦家人为何会回余州搜查。
那时她已经入了东宫,秦家乍一发现姜时雪失踪,自然要寻人,只是后来可能猜到了她的踪迹,又偃旗息鼓。
这也侧面印证了她入东宫一事,秦家的确没掺和。
姜时雪这就想不通了,既然不是秦家,她到底是怎么阴差阳错冒充江雪嫁入东宫的?
薛尽与姜家二老的说辞是姜时雪从秦家逃出来之后,便一直躲在此处,直到风声过去,才敢派人去余州接二老。
姜柏原先不信,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叫薛尽遇见姜时雪,协助她逃了出来。
但如今见到自己的宝贝闺女好端端站在面前,也不想寻根问底了。
只要雪儿安好,一切都不重要。
祁昀到的时候,一家人还在聊。
他在外面候了一刻钟,直到姜时雪察觉到外面有人,一家人才止住话头。
姜柏和姜夫人自是一番道谢,姜夫人甚至红了眼圈,对祁昀说:“好孩子,你于姜家有大恩,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姜家定会倾其所有。”
祁昀将姜夫人扶起,客气道:“伯母哪里的话,若非当初姜姑娘救我一命,我又岂能有今日。”
一番寒暄,姜柏使了个眼色,拉着夫人先休息去了。
花厅倏然安静下来。
月色朦胧,竹影灯的光晕在姜时雪面上笼下一层柔和的光,也叫她眸子越发清亮。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祁昀,眼睫绒绒,轻眨间,叫祁昀笼在袖中的手指莫名有些发痒。
姜时雪红唇微启,语气认真:“薛尽,谢谢。”
她声音轻柔,尾调带着一丝娇,祁昀只觉手指上的痒意如同行蚁,顺着手臂一路攀爬而上。
昔日心中怀恨,与她相处时总是思绪万千。
如今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又难免生出几分悔意。
院中的花已经含苞欲放,暗夜中有幽香浮动,缠绕在两人衣袖上。
祁昀忽然开口:“出去走走?”
姜时雪也怕在此谈话打扰爹娘休息,欣然应允。
别院往西不远,有一条浅溪,春日溪水清冽,汩汩流动,月色晃动成碎影。
两人一前一后,祁昀落后半步,看姜时雪发梢流苏簪轻摇。
姜时雪忽然回眸:“薛尽,你都知道,对不对。”
融融月色落在少女侧脸,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如同春日新桃。
祁昀似乎嗅到了清甜的桃香。
他挪开视线,看向远处山峦,嗓音平淡:“知道什么?”
来到这里后,薛尽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在上京。
姜时雪原先以为,此番相遇,也只是匆匆一会,将来再无交集,不必同他说得这么清楚。
可如今薛尽将爹娘都接到了上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知道她被秦家胁迫才来到上京,却跟爹娘说她逃出秦家后一直待在此处,中间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他早已查探清楚。
姜时雪今夜打算将话挑明,于是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在东宫。”
祁昀表情丝毫变化也无,只是说:“据我所知,东宫近来并无新进宫人。”
姜时雪不明白他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开口:“不是,你知道这些日子我顶替了侧妃江雪的身份。”
祁昀忽然回过头来,黢黑眼眸如同浸了冰,叫姜时雪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顶替侧妃身份?你可知此话若是被人听去,你会是何下场?”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从秦家逃出来后,你便一直在此处,无论任何人问起,都要这么说,明白么?”
姜时雪反问:“那你为何要将我爹娘接到上京?”
她意有所指:“上京许多人都见过我。”
祁昀眉梢微动,眸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意味:“世上并非没有相似之人,她是她,你是你。”
这话直直戳到姜时雪心上,她后背一紧,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可她心中还是不踏实:“我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的,最好是我带着爹娘远离上京,也远离余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然后就这般躲躲藏藏,远离亲友,苟且一生?”
姜时雪愣住。
她试着想了想,霎时难过起来。
她自小在余州长大,余州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家闻名的吃食她都烂熟于心。
要她再也不回去,不见季琅,不见其他故友?
姜时雪难受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分明入东宫的时候,她就做过这样的打算。
可那时她尚且还有机会,若她入了太子的眼,徐徐图之……
将来不说承认自己就是姜时雪,好歹也可以为爹娘编造一个亲友的名分,也好有回余州相见的机会。
但是现在,她既然逃出来了,便只能躲躲藏藏,不叫太子发现。
否则……
她想起太子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手心都冒了汗。
祁昀看着面前的少女红了一圈眼,睫毛更是扑簌簌抖动着,晕着些泪意,生出想要替她擦干眼泪的想法。
但他什么也没做,看着流动的溪水,意味不明道:“在上京,我能护你周全。”
“日后寻到机会,自能还你自由。”
他会将更好的给她,而秦家……总归要承担自己犯下的罪孽。
姜时雪只当他是在哄她,他一个家中遭难,还要投奔亲友的可怜人,怎么和太子或者秦家对抗?
但姜时雪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她的吃穿用度俱是寻常人家无法企及的,又想说不定薛尽如今谋了个好差事,将来还说不定真有门路。
也罢,她这个人,凡事都能往好的一面想。
不管怎么说,如今有薛尽帮衬着她,日子倒也不会难过。
她想起什么,对祁昀说:“薛尽,你跟我来一下。”
祁昀见她泛红的眼渐渐恢复正常,此时反而漾着几分神秘,唇畔不由浮起一丝浅笑。
他从善如流,跟在她身后。
姜时雪带着他回了别院,打开自己的房门。
祁昀不为所动,立在门前淡淡看着她。
姜时雪转过身,表情疑惑:“进来呀。”
说罢她还招了招手。
见他依然不动,姜时雪往回走了几步,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她一边拽他袖子,一边掩上门。
月色霎时被关在外面,屋内一片漆黑,祁昀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姜时雪站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他的袖子。
夜色已深,空间狭小,他身上冷冽的气味铺面盖过来,姜时雪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
她急急甩开他的袖子,手背磕到一旁的柜子上,痛得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偏偏她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只摸着黑去寻折子点灯。
忽然有人扯住她的胳膊。
不似她扯他的衣袖,像猫儿一样,绵软无力,他的手掌牢牢圈住她的胳膊,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夜色放大了一切。
姜时雪觉得手臂之上似有虫蚁攀爬而上,她脸燥得通红,后背更是生出了些微细汗。
祁昀音色低沉:“别动,火折子在哪,我去拿。”
姜时雪只好说:“靠窗的桌案上。”
在黑暗里待久了,眼睛也渐渐能视物。
祁昀借着几分月色走到桌案边。
擦的一声,那盏玉玲珑九转灯亮起幽微的光。
祁昀回过头来,面如白玉,瞳孔漆黑,摇曳的光勾勒得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似灯里走出的精魂。
姜时雪喉头发干,方才撞到的地方更痛了。
祁昀凝望了她许久,忽然开口:
“阿雪,过来。”
姜时雪曾听很多人唤过她“阿雪”。
有带着温柔的,也有藏着气急败坏的。
唯独这一声叫她愣了下。
是遗憾?还是小心翼翼?
她无法辨别他语气里的情绪,只觉得这一声似是跨越了万水千山,飘飘荡荡落在她心上。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阿雪。
姜时雪鬼使神差,朝他走了过去。
祁昀缓缓朝她摊开了掌心。
骨肉匀亭,指节修长,似是舞文弄墨的手。
但当自己的手被他拖在掌心,她才惊觉,到底是男女有别,她的手在他掌心小小一只,似乎他合拢手掌,就可以将她完全握住。
姜时雪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眼睫轻颤。
下意识想挣脱。
他不让。
不仅不让,还端起来,细细查看一番,最后从身上拿出一枚天青色的小盒子。
祁昀的指尖滚烫,将冰凉的药涂抹在撞伤处。
他涂得很细,一点点搓撵,按压,动作慢条斯理。
姜时雪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颤栗。
涂完之后,他又将她的手掌翻了过来。
那日她用衣袖在手掌上牢牢绑了死结,一番拖拽,伤痕极深,隔了这么久,还是有淡淡的泛紫痕迹。
祁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留在别处的红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上,片刻后,又不动声色挪开。
见祁昀还要涂药,姜时雪一个激灵:“薛尽不要!我手心最怕痒,涂药都是自己来的!”
祁昀定定看她两眼,才将她的手放开,把药盒递给她:“坚持涂,别留了疤。”
也不知他这药是什么,方才撞到的地方此时清凉一片,肿胀感已消。
姜时雪接过来道了谢。
一番小插曲过后,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两人的呼吸声都有些沉,交错在一起。
原本宽阔的房间一时逼仄起来,处处是他身上的冷香,空气绷得像将断的琴弦。
祁昀却毫无波澜,静立窗边,一双沉黑的眼落在她身上,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看着姜时雪的耳尖一点点变红,最后似是被惊到的兔子,猛然往屏风后走去:“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东西的!”
这一回她没再叫他随她一同过去,而是抱着两只匣子走了出来。
姜时雪将匣子往他面前一放:“喏,给你的。”
祁昀并未动作。
姜时雪等不及,一把将匣子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银票。
她顺势把另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匣地契田产。
她指了指:“爹娘此番离开余州,把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在上京劳烦你一段时间,这些你收着,权当回报。”
祁昀扫过那些能买下上京最繁华路段一条街的银票地契,慢条斯理问:“你可知这些东西价值多少?”
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家里的情况从来不会瞒她,她自小也会跟着爹爹学着看账簿,自是知道。
姜时雪:“不用管这些价值多少,说给你,就给你。”
祁昀眼眸中带了丝极浅的笑意:“你就不怕我杀人谋财,把姜家所有的财产都侵吞?”
姜时雪回得很快:“你不会。”
若是贪图姜家家产,当初在余州,他就该顺水推舟留下来,挖空心思讨好她。
毕竟那个时候……他全然是占了上风的。
姜时雪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爹娘说了,你若是不要,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你,立刻就离开。”
祁昀看着面前带着一脸认真的少女,心绪莫名被拨动。
他瞒了她许多事,可她待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姜时雪见他不说话,有些急了:“薛尽,你也知道姜家在余州略有几分薄产,这些东西你就拿着吧。”
“你家里……如今你在上京做事,身边定然不能少钱财周转,你若不收下,我爹娘也不会安心的。”
祁昀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终于道:“好,我收下,只是如今我在外行走多有不便,这些东西,都放在你这里,交由你保管。”
“财多傍身,难免也是累赘,如果我要取用,就来找你拿,可好?”
姜时雪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语气,带着哄劝和商量的意味。
不知为何,姜时雪莫名觉得像是丈夫在将财产交由妻子协理。
她有些不自然:“可这些都是要给你的,放在我这里不妥……”
祁昀:“如何不妥?”
“你救我两次,你我如今乃是生死之交,若连你我都信不过,又能信谁?”
姜时雪被他说动,慢慢垂下睫毛:“……好吧。”
“我给你写个凭据,将来也好……”
“姜时雪。”
他唤她的全名。
几月不见,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
姜时雪不由屏气凝神,像是幼时面对那个严厉的夫子一样。
祁昀眼眸黑沉,窥不清眼底情绪:“若要与我这般泾渭分明,当初又何必要舍命救我。”
姜时雪小声嘟囔:“救人是救人……当时若不是你,换作阿琅我也定然会舍命相救的。”
祁昀周身霎时变得一片冰冷,一双黑瞳更是波澜四起,似是雷鸣暴雨的前奏。
姜时雪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唇,不知要说什么。
祁昀已然拂袖离去,侧身而过时,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若是想被株连九族,尽可随意离开。”
姜时雪一懵,再回过神来,祁昀已经踏入沉沉夜色中。
背影看上去都有几分生气。
姜时雪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偏头思索了一会儿,索性放弃。
这人性子阴晴不定,总是不知何时就开罪于他。
又见那两个匣子还放在面前,无人问津,她只能唉声叹气将匣子合上,又翻出两根系带系在匣子上,以作区分。
总归是他的东西,自己先帮他保管也不是不行。
上京,宋府。
大理寺卿宋鄞今日下值得晚,马车驶进宋府的时候,已是子时。
他年过半百,背脊已然有些佝偻,一双鹰眼也蒙上一层浑浊。
宋鄞路过仰止斋,见依然亮着灯光,停顿片刻,折了进去。
窗棂半掩,青灯一盏下,有人持着书册读得认真。
昏黄的光倾覆在他身上,勾勒得他背脊挺拔如青松,眉眼唇鼻亦如大师笔下的山峦起伏,每一笔都青隽落拓。
因为春闱舞弊案,今年春闱推迟至春末重新举办。
如今离考试不到一月,宋观澜越发刻苦。
周遭的光渐渐昏暗,宋鄞仿佛瞧见那窗边坐着十四五岁的行波,也是这般埋头苦读,直至夤夜亦手不释卷。
垂蓉那时怀着身孕,却总是陪他熬到深夜,给他端来一碗亲自熬住的莲子羹。
他站了许久,直到桌案前那人似有所察,抬起头来。
那双眼,凛若秋霜,清冷似雪,仿佛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只是下一刻,他面上浮出笑意,那双眼便也化作明月昭昭,透着温和。
他疾步起身,走了过来:“爹,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会过来?”
这声爹,叫得宋鄞心尖一颤。
宋观澜走过来,见宋鄞眼角发红,猜测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爹,您是不是想起了兄长和娘。”
宋鄞看着面前之人,眸光微动,片刻后,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是,想起了你兄长。”
宋鄞背着手,走了几步:“你和你兄长一样,爱看书,一看起来便没个分寸,那个时候啊,你哥常常背着我们整宿整宿地看。”
他眼角浮现出几丝笑纹:“明明是好事,非得这般躲躲藏藏,我和垂蓉后来知道此事,便叫人在仰止斋长期备着明目的茶点,灯烛炭火也管够,由得他去了。”
他看着仰止斋熟悉的一草一木,心如刀割:“可是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
却死在那样一个人的手中。
被他捅破了脏腑,如同一只残败的风筝倒在大雨如注的街巷上。
下人没拦住,垂蓉看到行波的尸身,当即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宋鄞眼前渐渐浸出血色,屋脊房梁,窗棂漆柱,全都蒙上一层潮湿血腥的色泽。
他浑身颤抖,摇摇晃晃,整个人直挺挺往后栽去。
宋观澜忙吩咐人:“天盛!天强!”
小厮忙过来扶住宋鄞。
宋观澜亲自服侍着宋鄞服了药,又下榻歇息,直至人睡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仰止斋。
天盛给他端来药:“二公子,您忙了一夜,快歇息吧。”
宋观澜将每日都要喝的药仰头喝尽,忧心道:“爹爹这些时日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天盛宽慰他:“二公子,您身子弱,切勿思虑过重,先照顾好自己,杜大夫已经住在府里为老爷调理身体了,想来定然会好起来的。”
宋观澜叹了一气,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咳嗽了几声,道:“你也去歇息吧。”
天盛端着药碗告退。
夜凉如水。
宋观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分明身子已经十分疲惫,却迟迟无法入睡。
左胸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憋闷不堪。
宋观澜起身翻出搁在床头的一枚小玉瓶,倒出一枚药丸吞咽下去。
缓解片刻,他身子稍稍舒适了些。
宋观澜看着面前那堆瓶瓶罐罐,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
爹爹说他自小身子弱,又因为命格犯冲,故而自小养在老家,接他回京的时候,雨天路滑,马车翻下矮崖,他因此丢失了部分记忆。
可他模模糊糊间总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自己身子并不虚弱,似乎还时常上山下河。
还有关于自己的兄长……
他对这个兄长全无印象,倒是记得,似乎有一个邻家妹妹,与他关系甚好。
只是一旦尝试去细想,便会头痛。
大夫说不能勉强,否则只会加剧他的病症。
宋观澜怔忡片刻,又躺回榻上,强迫自己入睡。
春闱在即,明日还需苦读。
宋观澜做了一个梦。
梦中正是花开时节,他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少女。
少女珠辉玉丽,笑眼盈盈,伸出如玉的藕臂,朝他抛出一枝海棠。
“行之哥哥,接着!”
那道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宋观澜猛然惊醒。
姜时雪和姜家二老还没在别院住几日,便有人帮着他们搬了住处。
新宅子地处清幽,占地宽广,但驾着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驶入繁华地带,听戏品茶,画舫游船应有尽有。
姜柏到底是商人出身,瞧出这宅子不普通,对赵管事说:“赵管事,我们一家人此行来上京,本就叨扰薛公子,如今怎好鸠占鹊巢,迁居此处,依照老夫看,不若我们就继续住在别院中……”
“姜老爷您这是哪里的话?”
赵管事笑着说:“您一家人乃是我们公子的救命恩人,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特地交代我们要好好招待,您千万别说这般见外的话。”
姜柏又推脱一番,实在推拒不了,只好应下。
东西布置妥当后,姜柏坐在花厅中,沉思不语。
姜时雪新鲜,刚将这宅子转了一圈,折回来看见爹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绕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姜柏看她一眼,将自家这天真烂漫的女儿叫过来:“雪儿,你过来。”
姜时雪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由正了神情,乖巧坐下。
姜柏开门见山:“薛尽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姜时雪眼眸微动,“他没告诉过我,我也没主动问过。”
姜柏叹了口气,细细想着有没有得罪过祁昀的地方,才道:“这宅院,乃是钱财买都买不来的,雪儿,你懂爹爹的意思吗?”
春光乍泄,姜时雪坐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眉目娴静,气质乖顺。
她蓦然抬眸,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我知道,薛尽身份并不简单。”
姜柏一愣。
他从未在女儿身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藏着几分张狂。
姜柏其实知道,自家女儿自幼乖顺省心,或许都是顾及着她娘的身体。
有时他能在她身上窥到全然不一般的一面,但往往转瞬即逝。
经历种种变故,姜柏也渐渐意识到,他和夫人费心呵护的女儿,从不是经不起风浪的娇花。
也是,能拿定主意只身赴京的孩子,又怎会是不谙世事,柔弱可欺之人呢?
姜时雪盯着爹爹喝的茶盏发呆。
里头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乃是爹爹最爱的茶。
薛尽身份不简单,她又如何不知?
她明面上是太子侧妃,能将她藏得严严实实,躲避东宫追查,还能悄无声息避开秦家耳目,将爹娘安全接到上京……
有这般手腕,又怎会是普通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
他既然不想提,她便不问。
扪心自问,当时在余州,除了那一晚……的荒唐,她待他并不算差。
如今他要回报她,她欣然受着便是。
人与人之间,若是要计较得那么彻底,岂不是没趣。
姜时雪起身为姜柏续了茶,换上一副轻巧的笑意:“爹爹,您和娘就安心住着吧,总归我们也送了他不少银子,就当是咱们花钱买了这处宅子。”
她又说:“我刚刚绕到后面,发现那边的湖接着墙外,可以荡舟而出,爹您不是喜欢游湖垂钓吗?可以带着娘一起去。”
“还有后门往西走不远处,有一家茶楼,来时我看客人不少,想必也是个消遣取乐的好去处。”
“此处总归是要比别院好住的,改日薛尽来了,女儿亲自向他道谢。”
姜柏见女儿熨帖乖巧的模样,眼圈微红。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情绪尽数掩下:“好,爹爹便听你的。”
末了放下茶盏,又道:“我姜家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这些年爹爹在外也有些关系经营,刚好来了上京,爹爹便去将他们都一一走动起来。”
姜时雪知道他说的是那些曾经资助过的学子。
但眼下不知秦家还会不会留意姜家的举动,加之“侧妃”失踪不久,姜时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要妄动为好。
她说:“爹爹,不急,秦家那边不好相与,不若先避避风头。”
姜柏一想也是,点头:“爹爹知道分寸。”
他旋即想到什么:“说起来如今阿琅远在佩州,我们此行前往上京行程仓促,来时也来不及跟他说上一声……”
姜时雪明白他的意思,她来上京的时候阿琅就投入了严将军麾下,如今已过去许久。
爹爹他们乃是秘密离开余州的,还未告知阿琅此事。
她思索片刻,道:“爹爹,我写封秘信到严将军那儿去,也好叫阿琅放心。”
姜时雪干事利落,扭头便去找纸笔写信。